她朝钱奶奶笑了下,说:“妈,我和海生没吵架,您别操心。”
几人正说着话,紧闭着的CT室隔离门打开。
钱海生三人赶紧走进CT室,将躺在检查床上的老爷子小心翼翼扶起,重新搀回轮椅上坐好。
“唉,天亮那会儿我就是有点头晕,不小心踩滑摔了一跤。不是什么大毛病。”钱爷爷性子强,胳膊完全动不了也一个劲说自己没事,“手腕折了就折了,在家养一个月就好了。”
“爸,您就听话吧。”钱海生耐着性子,跟哄小朋友似的,“医生老师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听。”
钱爷爷没辙,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两句,由着儿子把自己往住院部推。
不多时,张雪兰交完住院费追上来。
钱海生看眼妻子,压低声,用只有他和张雪兰两人能听见的声量问:“刚才我没细问。医生跟你说了什么?”
“医生说,老人摔跤这种情况,在急诊科很常见。理论上,爸只是摔到了手臂,并不是很严重。但是考虑到爸之前有膀胱癌病史,就要深究他头晕的原因,如果只是普通眩晕症,那就问题不大。”张雪兰音量极低,说到这里顿了下,眉心轻轻皱起一个结,“就怕是膀胱癌复发转移到头部,肿瘤压迫到了神经导致的晕眩。”
钱海生心一抽,表面上却还是不甚在意地笑,回道:“医生想得多是正常的。但是爸做完手术才多久,不会。”
张雪兰也点头,笑着拍拍丈夫的手,“嗯,咱爸是个有福气的人。”
*
营区这边。
挂断电话后,钱多多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把出入卡往包里一塞,大步出门。
往食堂方向疾行的路上,她掏出手机给薛卫打电话,告知对方自己家里人生病,需要请半天假去医院。
薛干事对这一突发状况表示了十二万分的理解。他安慰钱多多几句后,又叮嘱道:“钱老师,你先去医院,如果有需要我们这边帮忙的,只管提。”
钱多多感激不尽,结束通话后又去了趟食堂后厨,向崔育荣等人说明情况,并许诺午饭之前尽量赶回。
知会完,她转头离去,同时在手机上发出一个网约车订单。
边等平台接单,边箭步如飞直奔营区大门。
这会儿还不到早上七点,天色未亮,整个世界笼在一片柔薄的晨雾里。
跑操的人群已经散去,训练场只剩零星几个晨练的战士,哨塔上的巡逻探照灯左右扫射,发出的白光森冷而威严。
看着叫车界面上的“等待接单中”提示语,钱多多皱眉,轻咬了下唇瓣。
她入住营区才几天,打车次数不多,之前都没发现这里打车如此困难。
订单已经发出了整整八分钟,仍是待接单状态。
难道是现在时间太早,石水这边又太偏,还没有司机师傅到附近跑单子?
也不知道爷爷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须臾,钱多多点下“取消”键,重新叫车,继续等待。
正沿着大门附近的小路焦灼踱步,忽地,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从身后传来,吸引了钱多多的注意。
她下意识转过头。
两束车灯直射而来,柔和的近光,像巨兽低头时温柔的眼。
一辆纯黑色越野车沿车行道缓慢驶来,距离她已经不足二十米。
钱多多眨了下眼。
这辆车,似乎有点眼熟?
神游天外的两秒间,越野车已经驶近至她左侧。驾驶室的车窗落下,一张英俊硬朗的脸庞映入钱多多视线。
看清对方的五官,她眸光突的一跳,直接喊出声:“陆队,你这是要出门?”
“嗯。”
陆齐铭天没亮就被司令叫去说事,让他派人去接两个从东部过来交流的老专家。
回宿舍经过406,正好听见里屋传来姑娘打电话时的交谈声。
隐约不甚真切,只大概得知她要出门。
“钱老师在这里做什么?”陆齐铭隔着一扇车窗看着她,询问。
“我在叫网约车,可是估计现在时间太早了,附近没车接单……”钱多多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朝他露出个笑容,道,“我再等等吧。”
“你要去哪里。”陆齐铭又问。
这人气场冷厉,不笑的时候平静注视你,眼神沉沉的,压迫感很足。
钱多多一滞,条件反射便乖乖回答:“市人民医院。”
陆齐铭看着她,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整个南城的路网地图,开口:“你把订单取消,上车。”
“……”钱多多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眼神里平添一丝茫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去机场,会经过人民医院附近。”陆齐铭说,“可以送你。”
*
换成平时,钱多多肯定不好意思麻烦陆齐铭。但此刻情况特殊,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道完谢,她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
等身旁的姑娘系好安全带,陆齐铭松开制动器,黑色越野车以一种平缓速度驶过减速带,越过升起的电子栏杆,驶出大门。
天边泛起鱼肚似的白光,透过云海,依稀能瞧见一层浅金色。
钱多多坐在车里,看眼驾驶室里的陆齐铭,好奇道:“你这么早出门,不会又要出什么紧急任务吧?”
陆齐铭摇头,“去机场接人。”
“那你怎么开的自己车?”
“单位的车今天检修。”他如此回答。
“哦……”钱多多心思都在医院那边,聊完几句就没了话,只抱着手机一个劲给张雪兰女士发微信、碎碎念。
【医生都开了哪些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为什么卫生间的地上会有水,水管子漏了吗?爷爷奶奶那个房子太老了,卫生间的地砖没做过防滑处理,我之前就担心他们会踩滑摔倒。】
【我在来的路上了,估计二十分钟就能到】
……
一连几串消息轰炸过去,没等到张雪兰女士的回复,倒是等来了一个清沉磁性的声音。
“你家里谁生病?”陆齐铭询问,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关切。
“是爷爷……”钱多多眼神黯下几分,声音也低低的,“刚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爷爷不小心摔了一跤。”
陆齐铭闻言,眉心轻拧起一个好看的结:“严重吗?”
“应该还好。”钱多多朝他挤出一个笑,尽量让自己语气听上去轻松,“我妈说我爷爷还挺灵活的,摔倒的时候拿胳膊撑了下地面,没有撞到脑袋。”
“你父母都已经在医院?”
“对,他们都在。”
“你不要太担心,先看医生怎么说。”陆齐铭神色不自觉便变得柔和,宽慰她,“如果只是伤到筋骨没有其他问题,后续静养就好。”
“医院估计是看我爷爷年龄太大了,我妈说开了好多检查,还直接让办理住院。”钱多多轻声说,“阵仗搞得怪吓人。”
“老人大部分有基础病,对于年龄偏大的患者,医生总会更谨慎。”
“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有点乱。”钱多多抬手抚了下眉心,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怔怔续道,“爷爷以前身体很好,听奶奶说,他六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在体育馆跟年轻人一起打篮球。这几年,我发现爷爷是真的老了。”
陆齐铭开着车,安静听她说着,没有出声打扰。
钱多多又自顾自地说:“今天我说要去医院看爷爷,我妈本来不同意,不想我耽误工作。其实我知道她是为什么。”
“我妈就是觉得,我大伯家的两个孩子太‘轻松’了。自从爷爷查出那个病以后,我两周一次去医院拿中药,每周固定回去陪两个老人吃饭,她觉得不公平。为什么都是亲孙女亲孙子,我两个堂哥就可以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可是我不这样想。”钱多多无声地弯了弯唇,眼帘垂下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爷爷奶奶对我好,我就要对他们好,为了我爱的家人,我可以付出所有,至于什么公不公平吃不吃亏,我不在乎。”
话音落地,车厢内一片静。
片刻,钱多多倏地回神,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才暗道一声糟糕。
张雪兰同志说过,人与人之间相处,最忌交浅言深。
她和陆齐铭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朋友,聊到这个深度,实在不应该……
他恐怕,会觉得她自来熟吧?
钱多多蹙眉咬唇——都怪她才起床、不清醒。
头脑一热,居然把大家庭之间的内部矛盾告诉给了一个外人。
思索着,她越想越后悔,连忙找补似的干咳两声,说,“那个,我刚才胡言乱语,都是瞎说的。请陆队不要放在心里,听过就忘。”
陆齐铭静默几秒钟,忽道:“其实,我觉得这样不错。”
钱多多一僵,不解极了:“哪样不错?”
“你愿意跟我倾诉自己的烦恼。”陆齐铭很淡地勾了下嘴角,“这种感觉还不错。”
钱多多试探:“你不会觉得,我有点话多吗?”
“不会。”
“也不会觉得我们家的人都很小题大做?”
“不会。”
“……好吧。”钱多多支吾着应。
这人情绪稳定,永远有种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从容。钱多多受陆齐铭感染,心头的窘迫和懊恼淡去许多,笑笑,回道:“之前你也跟我说过你战友的一些事。我们各自当一回彼此的树洞,也算扯平。”
一路闲聊三四,时间就这样和谐地流逝。
不多时,钱多多扭头看一眼车窗外,发现陆齐铭将越野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路上行人来往如梭,市人民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象征救死扶伤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
“我就在这里下车吧。”钱多多边说话,边动手解开安全带,不忘再次向身旁人致谢,“再次感谢陆队,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解我燃眉之急。”
“不客气。”
“拜拜,我走啦。”说完,钱多多推门跳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