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语气很平,谷翘想象不出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她一直想象不出她同他讲分手时他的表情。她一直避免往这方面想。
第一句是你当初为什么中断了学业,和我有关系吗?她希望回答是没有,但她没问,她知道,即使有,骆培因大概也会告诉她没有。好在他现在过得很好。第二句从谷翘脑子里蹦出来的是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第三句是你这次回来之后还会出国吗?第四句是你是不是来我的店里了?你为什么会来?是无意间进入,还是因为知道那是她的店?但谷翘说出来的是第七或者第八句:“你这次会在上海待几天?”
在两秒的沉默过后,她听见他说:“你这话可真是像没话找话。你跟别人也是这样没话找话吗?”陌生人没话讲寒暄也会讲这句。
“你哪天有空?我想请你吃饭。”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挤出来,也很像是场面话。
“谢谢,不必了。”从套房往外看,东方明珠格外醒目。
“我当初给你的分红一直存在银行里……”谷翘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连个再见都没说。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粗鲁地挂她电话,帮她节省了漫游费。
她其实应该问他号码的,问他在上海的号码,问他在新加坡的电话号码,问他在一切地方的电话号码……她怎么就忘了?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会挂她电话,她以为这个电话他会一直听她说下去,直到她问到她最想问的问题。
以前永远是她先挂电话,因为她嫌跨国电话费太贵,迫不及待地把话从嘴里挤出来,又赶在59秒的时候把话说尽,把再见两个字以吞音的方式说出来。
现在轮到骆培因挂她的电话了,谷翘想,这可真是报应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许泠问谷翘:“刚才那是你亲表哥吗?”坐在第一排,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谷翘和她的表哥,既熟又不熟,不熟的话不会是那种眼神。可要说熟,那样叫熟吗?
谷翘没说话。
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让许泠没有继续问下去。
许泠建议道:“这里大虾不错。”见谷翘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她又说,“不知道晚餐怎么样。那个晚宴,我带你进去。彼得到时一定在,晚宴的规格会更高。”
“谢谢。”谷翘又问,“这个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没什么麻烦的。”之前她只是嫌发布会的内容太枯燥了,迫不及待地想赶在晚宴前离开。现在她改变了主意。
许泠不知道怎么劝谷翘,只说:“别让心情耽误了胃口,没有一个男人值得。”好看的男人也不值得。
谷翘并不觉得她吃不下去这些免费食物是因为心情,她纯粹是因为胃口不好。退烧药这时终于有了疗效,她不再烧了。她知道还会有下半场的发布会。她还会见到他。
许泠发现谷翘的脸色变得很快,谷翘很快就和别人交谈起来,开始分发她的名片。不知为什么,许泠突然觉得谷翘的梦想好像不是缥缈得难以实现了。
谷翘并没有在下午场看见骆培因,他的位置是空的。有一瞬间,她几乎想冲出会场去找他。她想站起来问会场里有没有人看见他。但只是一个瞬间,她又坐在了她该坐的位置上。
她从他的衣服以及他在会场的位置确认他现在过得很好。也真是的,陈晴为什么要送她那么一盘CD,一遍遍在她耳边唱:“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谷翘稳稳坐在她的位置上,但她的好奇心好像静止了,下半场的记者提问时间,那些问题都从她的脑子里滑过去,没有一个进到她的脑子里。
谷翘在晚宴上依然没有看见骆培因,但她看见了彼得。许泠怕她认错,特意又给她指认了一次。
谷翘感谢了许泠的好心,但她在听彼得发言时就记住了这张中年男人的脸。
她还有许多名片,并不介意发一张给彼得。她必须得多做点儿什么,才能抵消她错过他的过失。
谷翘趁着间隙举着香槟杯走到彼得面前,派发了她的名片。彼得看到她名片的一刻,表情颇值得玩味,但彼得对人对事明显有两套标准。如果谷翘长得再平凡一点,他会认为谷翘这个人真是没有深浅,不知道天高地厚,连带着他会更确认他对长友没有大前途的判断。
但现在他认为谷翘是个有梦想也很有口才的女孩子,很懂得包装她那可实现性很低的梦想。这也是一种能力。他仿佛到了一个听女孩子做梦听得津津有味的年纪。
彼得难得听一个女孩子谈她的梦想有了兴趣,如果没有人总是过来主动过来和他攀谈,他会听谷翘把她的构想、不,是梦想,说下去。
彼得发现骆培因又来了,说是不参加这会儿又来凑什么热闹。他其实不愿意和骆培因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但是他现在迫切地想要从骆培因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连对他眼神的追光都透着尊敬。
在公开场合,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直热聊,恐怕会引起误会。现在,彼得不想引起这种误会。
谷翘在又一个人主动和彼得聊天前,即时地道谢告辞。她看出彼得对她的未来计划并不抱什么希望。不过没关系,梦想说着说着就会成真,不成真的话多说几遍也锻炼了口才。
谷翘转身看到了骆培因的脸,在人群中,过于注视一个人的脸会引起尴尬。谷翘避免了上午犯的错误。
他从她身边擦过去,两人离得很近,他的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听见他说:“名片都发完了吧。”
骆培因看见了谷翘向彼得发她的名片。很明显,在此之前,谷翘不止发了一张名片给别人。
谷翘愣在那儿。其实她带来的名片并没有发完,还剩两张。
第106章
◎阴魂不散(新增200字)◎
骆培因跟谷翘擦肩的时候,彼得的目光已经主动向骆培因迎了上来。
一样擦过谷翘耳边的还有一句:“你刚给我的名片丢了,如果还有的话,再给我一张。”
谷翘下意识地去拿她的名片递给骆培因。骆培因的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麻了一下,却没停留,从她手里接过名片,像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次看得很仔细,并不像之前那样匆匆扫过。
彼得一眼望去,像是刚才和他聊天的女孩子主动叫住了骆培因,递上她的名片,骆培因转过身去和这女孩子聊天。
骆培因背对着彼得,从彼得的角度看去,骆培因正好把和他聊天的人整个遮住了。两个人是什么表情谈论的什么内容他都无从得知。这个主动过来搭讪的女孩子,和他谈不成,就马上把他扔到一边,换了人推销她的梦想。他对此见怪不怪,此时却有点儿反感。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骆。可是骆培因一直在新加坡,这次在会上也没任何介绍。这女孩子怎么知道他是LC的人。
厅里有许多张面孔,但此时谷翘只看得见骆培因一张脸。一张张脸、一个个香槟杯、香槟杯里无数细碎的气泡、刀叉和瓷盘碰在一起的响声突然都成为一个个纸上淡淡的影子,淡得看不出痕迹。他的五官在她眼里格外鲜明。
骆培因一只手拿着谷翘的名片,仿佛把名片上的字都刻进了脑子里:“名片发了,不跟我介绍一下你现在的情况吗?”说完他的目光转向谷翘,并没有像很久以前那样用睫毛遮掩他目光里的锋芒。
谷翘已经不像第一次被当作病人头骨般研究那样惊讶,可她一时还是没办法接住他的话。他跟她记忆里的表哥差得有点儿远。
“如果你是把我当成一个潜在的用户,你不是应该跟我宣传一下你的店或者你店里的软件吗?”
“……”
谷翘一向是个合格的推销员,但此时却有些失格。
“你给我名片,既不推销你的店,也不推销你的软件。那你发我名片是为的什么?”
“我……”她准备多年的借口已经用过了,收获是他挂断了她的电话。实质是推销她这个人以及她的电话,“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这个问题挤在她嘴里,问不出口,她所有的回答都取决于这个答案。他有女朋友是一个答案,没有是另一个答案。但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如果他的回答是有……那么连她的问题都过界了。她提的分手,现在又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
骆培因没给谷翘回答的空隙:“你今晚是住在这里吗?”
谷翘有点儿欣慰,她的表哥认为她现在完全住得起五星酒店。如果只论价格的话话,她确实住得起。陈晖在外企,还未做到中层,出差就可选五星,公司给报销。但她是自家生意,虽然存款比陈晖丰厚得多,但每一分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她对自己和店里职员的出差标准都是每天不超过五十块。
“不是。”
“那你住哪儿?”
谷翘说不出她住在哪儿,虽然她有一堆理由讲她住在廉价小旅馆,是她创业期的一种策略,极其正当。甚至她还可以从她两年前看的书里举出例子,从李自成讲到太平天国,论证创业未成就贪图享受,很容易中道崩殂,所以她现在并不缺钱但选择小旅馆。
但现在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在她经济最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掩饰过。她说了另一个旅馆的名字,今天她在那里等车,她把旅馆名记得清清楚楚。
骆培因问得平淡:“需要我送你吗?”
那语气就像是到饭点了,挽留客人吃饭,也不知道是真心想让人吃饭,还是送客的意思。
谷翘连着说了两个不用不用:“我有同伴一起来的,我们打车一起回去。离着不远,很方便的。”
但总算他不像之前那样淡漠了,谷翘笑着问:“能把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吗?”
“我不像你这样敬业,随时带名片。”他语气很平淡,谷翘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一股讽刺。
“你这两年过得轻松吗?”骆培因的声音很低,但足够谷翘听清楚。
谷翘这两年多过得非常充实,但多轻松却谈不上,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时间又不等人。但她仰着头告诉骆培因:“还挺轻松的。”她此时非常感谢退烧药有了疗效,让她的话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她尽力按捺住自己目光的迫不及待。
骆培因直盯着谷翘看,她的嘴唇还像以前一样红。谷翘提分手时说,分开了,他们都能更轻松。她想过一种轻松的生活。不知道该不该祝她得偿所愿?
她迎着骆培因的目光看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你呢?这两年过得好吗?”
“很好。”
谷翘依然笑着:“那就好。我这句话其实问得多余。能看出来表哥确实过得很好。”她当初分手,是为了两个人都过得好,现在听到他过得好,除了为他高兴实在不应该有一星半点别的情绪。
骆培因看着谷翘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虽然是笑,但谷翘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空气突然僵滞了。谷翘没有从衣服的材料论证她的观点。一个人能够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很体面,很有风度,哪怕衣服材质一般,也不会过得多差。
“直觉。”
“那你眼力不错。”
谷翘眼力不错,却没什么眼力见儿,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表哥,你的电话是多少?”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谷翘感觉自己被一双眼睛紧紧咬住。而后她听见了一串数字。
他说得很快,并且没有说第二遍。
彼得的走近结束了这场不算顺畅的对话。
许泠见谷翘的目光定在两个男人身上,她不确定这俩男的哪个对谷翘更有吸引力,是高的那个还是矮的那个。老实说,彼得也算有些风度,但那些风度是后天艰苦训练出来的,对了一个不经过训练就有的人,终究显得有点儿过于刻意了。
最重要的是,彼得因为身高不够,说话时为观察对方不得不微仰着头,这就落了下乘。许泠以前总纳罕,为什么男同胞罕少为长相自卑,却总是计较那一厘米两厘米的身高。现在看到这两个人她完全理解了,长相风度这类评价太具有伸缩性,彼得完全可以单方面认为自己的长相风度能力强于对方,但是身高的差距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从高处看着,非得气场完全胜过对方才不至于落了下风。但是除却身高,彼得的其他方面也没有胜过对面的地方。
彼得不愿意站着和骆培因寒暄,这样令他很不舒服,他还是更愿意坐着聊。
许泠把目光转过来,问谷翘:“你和彼得聊得怎么样?我看他刚才听得很有兴致。”
“如果我现在有五家店,他估计会对我的计划更感兴趣。”
许泠听出了谷翘的潜台词,彼得现在对谷翘的项目本身并不怎么感兴趣。
许泠顺着谷翘的目光望过去,谷翘表哥的聊天对象已经换成了她一个女同行。谷翘表哥看起来颇有耐心地听她的同行讲话。许泠有一个无关痛痒的发现,这个同行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大概和彼得差不多高,不过她看上去明显比彼得要快乐许多。
许泠跟这个同行不太对付,倒不是因为私人原因,而是两人价值观上的不一致。此同行的理念就是要跟采访对象做朋友,许泠第一次听说简直觉得滑稽,要是两人本来是朋友无法回避也就算了,在采访过程中和采访对象做朋友,写出来的报道还有什么可信度,跟一般公关软文有什么区别?为了报纸拉点儿广告无可厚非,但是篇篇都是广告那叫什么报纸?叫广告图册得了。做什么报社记者,干脆去公司里做公关得了。
许泠不想在这晚宴再停留下去,她向谷翘提议:“反正你已经和彼得打过招呼了,咱们这就走吧。附近有个酒吧,驻场歌手我听说挺帅的。一起去吧。”
谷翘知道许泠是来上海出差,并没有什么玩伴。许泠刚才帮了她,让许泠一个人在这个晚上落单不是她的作风。
到了酒吧,谷翘却只点了一杯水。
许泠很惊讶:“你怎么在酒吧里点冰水?多么浪费!”
“我想清醒一点。”她来这里是为了扩大市场,为未来游戏软件的销售铺路。在发布会的这一天她几乎忘记了这件事。她的行程计划里实在没有买醉这一项。而且以她的酒量,二十一杯啤酒的价格,没几百块钱也实在醉不了。
“你这个人……”
歌手在台上唱“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就连说过了再见,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已经陌生不再似从前……”
谷翘听到这个世界开始下雪,对着许泠笑:“我记得原唱是香港人,香港冬天也会下雪吗?”
对于谷翘听着情歌,想的却是香港有没有下雪。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大概不喜欢听情歌。
许泠想了想说:“偶尔许多年也会下一次吧。”
驻场歌手从《吻别》唱到《用心良苦》,谷翘虽然没有喝酒,但她却醉了一回,非常大方地花钱请歌手唱了一遍她昨晚在CD里听到的歌。
出于对许泠的感谢,谷翘坚持结了账。
“我今天也没帮到你。”
“你帮了我很多。”如果没有许泠带她去晚宴,她也不会能和骆培因再多说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