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家酒店我可以拿到协议价,算下来的价格对现在的你来说肯定不算贵。”
谷翘没反驳,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一个从贫穷走向富裕的人花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挥金如土,有了钱一定要把之前没享受的都先享受了,反正再差的日子自己也不是没过过,回到过去也没什么恐怖;还有一种是像她,即使有了钱,依然严格地控制预算,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能下出小崽儿来,现在离她对自己的期待还颇为遥远,并不是享受成果的时候。她的出差标准远不到开五星酒店。
“你收拾下行李,我在楼下等你。”
挂掉电话,谷翘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开始一件件收拾行李。她从行李箱里掏出黄大衣,到底黄色旺她,今天还是穿黄色。
旅馆老板娘正在拿勺子刮碗底的藕粉,直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老板娘才放下手中的碗。一个高个儿男人走到店门口站住,他这一身看上去非常的贵,她正想做一件开司米大衣,所以对材料格外的注意。按理说这样打扮派头的人不会住她家的店,不过也不一定。老板娘也不是没见过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男的里子一塌糊涂,股市上今天发财明天天台的事她更是见多了。不过眼前的人倒不像是破产落魄的人,反倒是正在发财得意。
她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先生住店?”
“你这里多少钱一晚上?”
“我们这里有四人间、双人间、不过我看你这派头,一定是住单人间。”这句话老板娘对穿开司米羊毛大衣的人说过,也对穿普通灰棉袄的男人说过,来到她的店里,都可以消受她的夸奖。
“你们这里单人间多少钱?”
“五十块,不过连住三天,我可以给你打个九五折。你来我这里算来对了,位置方便得很。”老板娘的膀子塌在前台的窄桌上,正要观察男人是否有意住店。突然发现男人的眼睛已经转到了楼道。
谷翘收拾完行李,狠狠舔了舔嘴唇,看着又红了不少,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她一边拿着旅馆里的小镜子一边用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小旅馆里的梳子梳齿太细,刚梳几下就断了,她只能用手指梳头。大蓬长发掠过前额径直垂到自己黄色大衣上,谷翘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她的手指刚抓住把手,低眉看到自己的皮鞋还残留着昨天雨夜溅上的泥点子。她刚住进来时,房间里只有中指粗细的一卷纸,这卷纸早就用完了,谷翘一狠心拿出自己的白手帕在鞋上使劲蹭了蹭。
谷翘把一切倦怠连带着窘迫都关在了旅馆里的小房间里,出了门又是符合理想的自己。
谷翘提着行李箱准备下楼梯。楼梯又抖又窄,换作老板娘这样丰润的体形,只能一人将将通过。楼道很暗,但并不妨碍她低头看见了骆培因。
谷翘的睫毛扑哧炸开,又低垂下去,她记得她有一次夸骆培因“你这个人看上去很硬,实际上很软。”他的鼻子捏上去很硬,嘴唇的线条也冷硬,但是亲上去却很软。骆培因好像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当成是夸奖,狠狠用牙齿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她被咬得又酥又疼,马上决定收回她对他的夸奖。
她低头看他,他抬头看她。谷翘马上绽出个笑,以显示自己积极健康的精神面貌。她手提行李箱,努力显得很轻松。
“站那儿别动,我帮你提。”
谷翘的“不用”还没说出口,骆培因已经上了楼。楼梯很抖,在昏暗的楼道里谷翘看着骆培因走向她,连带着她和他的过去也扑向了她。
他比她高不少,为数不多的几次俯视他印象都很深刻,尤其最后一次,那次他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她毫无准备,两只靴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嗒嗒的响声。
谷翘努力把笑挂在脸上,没有镜子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笑得好不好看。
等他走近她的时候,谷翘轻快地唤了声:“表哥!”
谷翘把行李箱给骆培因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指,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手指的温度,骆培因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行李箱。
他的骨架子大,提着行李箱,楼道顿时拥挤起来。
老板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来新客,倒走一个。她本来以为这个小姑娘会多住几天的。
这对男女看上去都很光鲜,但是人不可貌相,有的人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用来充门面。也许是男的找到了更便宜的店?让这个小姑娘跟他搬过去分担房费?可惜了这两张好面孔,分开去傍人,自然不会来这里挤。
“这个位置的店,我们这里是最便宜的。你去其他地方找,找不到更好的。要是比我们这里便宜,它肯定是有问题。”见两人不为所动,老板娘又说,“正好这里有一间有窗的房间空出来,你搬过去,我还收同样的价钱,怎么样?那间房宽敞些,住两个人也合适。床,也大一些。这间房我平常要多收十块钱的哦。”
有骆培因在,谷翘觉得老板娘的话格外刺耳,两句话已经把她的住宿条件揭了个底掉。还什么两个人也合适?默认他们两个人开一间房吗?
谷翘本来就红的脸被老板娘的话弄得更红了,她正要说话,骆培因已经抢在她前面说道:“请你赶快办退房。”
老板娘马上换了个态度:“我得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什么丢失损坏,你们谁跟我上去看看,省得说我污蔑你。”
谷翘心里笑,你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可丢可损坏的。
店堂很小,桌外站两个人已经不富裕,谷翘低声对骆培因说:“表哥,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很快出来。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她怀疑一会儿的功夫,骆培因已经把这间旅店的条件摸了个透亮。
“你在这儿等着,我跟她上去。”他转向老板娘。“哪一间。”
“别……”
谷翘的话还没说完,骆培因已经走向了楼梯。
等骆培因已经消失在谷翘的视线里,老板娘还在楼梯半截扶着扶手喘着粗气往上走。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门框很矮,骆培因将将挤进了房间。即使谷翘走得匆忙,她也没忘记把被子随手叠了一下。
在经过细致的检查之后,老板娘有重大发现:“我的梳子梳齿掉了,押金扣五块钱。”
“你这梳子值五块?”骆培因低头扫了一眼梳子,他对梳子说不上了解,但对这种梳子的成分有点儿了解,这种聚丙烯材料的梳子成本不会超过一毛钱,而在这种把塑料梳子当作重大宾馆财产的小旅馆,采购价不会超过两毛。
“买东西也要时间的呀。我买梳子要坐车子去的呀。不说坐小汽车了,一辆面的也不止这个钱喽。你以为我想要这个钱啊,你现在要给我一把好梳子,我二话不说不收钱。”
骆培因的眼睛在老板娘身上扫了一眼,好像在看一堆肉。老板娘被这样一个大个子居高临下地用那种目光注视,心里突然有些害怕,她往后退了一步:“我这里可很多人呀。”
骆培因掏出钱夹子扯了一张纸币扔在木桌上,这张木桌的左上角已经开裂,老板娘很有良心,并没有把木头开裂算在谷翘头上。
“不用找了,押金你全退给她吧。梳子的事也别跟她说。”他倒不认为现在谷翘会为这五块钱的押金心痛,但她明显不想他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这个梳子的存在只会让她更尴尬。
原来还是个有钱人,老板娘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寻找屋内还有什么可损坏的。
她正这样打算,突然听到男的说:“现在可以下去了吗?”
毕竟是个男的,又是这么大个子,老板娘心里怕他动手,笑道:“你先下。”
老板娘把押金退回给谷翘,脸上又堆了笑:“欢迎下次再来!”
谷翘的脸比骆培因上楼前还红,这下说弄堂旅馆里面另有一番风味,也没有任何可信度了。
谷翘刚出门,老板娘因着店里没生意,手里拿着一把瓜子也跟着挤出了门框,眼神射向四面八方,寻找下一个主顾。旁边“沪江大酒店”的牌子格外显眼。老板娘见年轻男人把手里提的行李箱塞进了凯迪拉克的后备箱。
真是个有钱人。老板娘一边磕瓜子一边遗憾,要是多扣几块钱的押金多好。
此时正在磕瓜子的老板娘,完全没想到第二天消防突击检查,她被迫关门歇业,起因是因为她为自己多争取了几块的押金,让人把她的旅馆看得透亮。
谷翘坐到副驾驶,整个人明显暖和了起来,
骆培因侧眼把谷翘的头发看得仔细,这个老板娘到底没冤枉谷翘。那个绿色塑料梳子的锯齿陷在谷翘的大蓬卷发里,但他并没有把这锯齿从她头发里摘出来。
“表哥,我不用去医院。”谷翘为数不多几次去医院,都是因为要看望或者照顾别人,她自己则健康得很,有点儿小毛病吃点儿药就好了。也是因为这样,她从来没把自己的发烧当作多大的事。
“你现在多少度?”
谷翘身边没有体温计,自然不知道自己多少度。
“不过是低烧而已,我刚吃了退烧药,很快就好了。表哥,谢谢你来。”
他并不需要她说谢谢他。此时没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照她脸这样红,实在算不上低烧。
“我建议你去医院,确认一下你是普通感冒还是流感。现在正是流感多发期。”
骆培因再次提起他们之前的话题,但车里完全没有一个谈工作的氛围。
谷翘面孔转向窗外:“表哥,我还是先不跟你说话了。我万一是流感,传给你怎么办?”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症状应该不会是,不过要是把感冒传给他实在是罪过。
谷翘说得诚恳,完全不是故意气人。
第112章
◎我在你心里这么有钱吗?◎
又是红绿灯,骆培因侧眼看见谷翘头上的锯齿还在头发里,这个锯齿格外的刺眼。
平常遇到一点难事,谷翘总是想以后写个人传记,又多了一点谈资。现今出版社效益不好,主动找成功商人出书是常有的事,这些商人自己包销,省却了书堆着卖不出去的苦恼。谷翘的财力虽还没到这个地步,但她觉得不过是早晚的事。
要是一路太平坦,以后谈起自己的成功未免太过无聊。她唯一的烦恼是,骆培因大概只能见证她的片段。不过没关系,她对这些片段具有最终解释权。
可骆培因一句都没提起她在“沪江大酒店”的事,也没问这算不算她轻松的生活之一,谷翘也就不能在骆培因面前赋予这些事件正面积极的意义。
因着不想把感冒传染给骆培因,谷翘一直扭头看着窗外。
但谷翘其实多虑了。关于她现在过得不错并向更不错迈进这件事,骆培因并没有太大怀疑。
关于谷翘过去时的不错,他老子早已在电话里传达给他。
骆培因觉得生活最幽默的一点是谷翘分手时说要过一种轻松的生活。等谷翘挂掉分手的电话,他不得不承认,确实他把两个人的关系搞得太过沉重了,刚在一起没多久就要见家人考虑结婚,因为只有结婚才能帮她办陪读签证,让她过来读书。
可笑的是,这种沉重的生活对他也很陌生。他一直疏离在家庭之外,从小默认的规则就是成年人应该自我负责。他一直以为谷翘想要一种足够看得见未来的恋情,一种终点是结婚的感情。如果给不了,就不要在一起。也是因为这样,在出国前,他一直和谷翘保持着距离。
他是确定了他能给谷翘一个未来才决定和她在一起的。但是等时过境迁,再去回想他这些笨拙的努力不免显得非常可笑。
单方面把谷翘介绍给自己家人的结果就是把这感情显得像是一个玩笑。就连开始就不看好两人关系的老头子也没想到两个人的感情存续期会这么短。他前脚刚在家里宣布他和谷翘在一起了,还没等下一次回国见面,两个人就又分开了。
老头子惊愕且愤怒,愤怒的理由很滑稽。
骆培因和老头子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老头子都在骂他感情上不认真,想一出是一出,对谷翘始乱终弃,老四又把这件事搞得他老同事人尽皆知,让他无面目见人。老头子嘴里的谷翘过得非常之好。1993年春节,他从老头子嘴里得知,谷翘把她父母妹妹都接进京过年,还特意打电话请他家里人去□□吃饭。老头子说,我哪里好意思吃谷翘请的饭,有你这一出,我怎么有脸见人家女孩子。他在电话里听老头子说那些自以为正确的话,他能说什么,说是谷翘主动分的手?
骆培因的手指在谷翘的长卷发里绕了一圈,拨出了里面的锯齿。
“你头发里有东西。”
谷翘并未被告知头发里是什么东西,她也没问。她尽力用眼睛装满车窗外的景色,抑制住自己多想。对着别人的男朋友产生肆无忌惮的想象是不道德的。
偏偏沉默会把想象拉长。谷翘的嗅觉并没有因感冒丧失,他身上的味道提醒她,他连续住了两晚的酒店,提供的一切洗漱用品都是薄荷味。
谷翘终于捱到了医院。下了车,凉意扑过来,骆培因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谷翘身上。谷翘马上暖和了许多。
“不用了,我不怎么冷。”
骆培因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不怕冷,怎么感冒的。
“放心,我如果冷,我不会把大衣让给你。”
谷翘的长发垂在他的大衣上。隔着自己一层层的衣服,谷翘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他的大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很大,把她整个人罩起来,好像他在拥抱她。谷翘在心里提醒自己,即使想象也有点儿边界感,你们分手了。
你们分手了!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不怕冷,好像他的大衣是为她准备的一样。
有骆培因在身边,谷翘完全不用费脑子,只要跟着他走就行,这是她难得的头脑放松时刻。也是因为太放松了,她不敢放纵自己一直过。
许是退烧药发挥了作用,谷翘在医院量体温时只是低烧。医生帮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猜测:不过是普通感冒。骆培因陪她看病,帮她缴费拿药,谷翘并不能做到心安理得。她想起那年骆培因车祸住院,她并没有去看他。事后她承诺的也没有做到。
出了医院又上车,谷翘把残留着她体温的大衣脱下来。她有根长发粘在骆培因的大衣上,她两指并拢,迅速地捻住这根长发抓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谷翘完全受不了沉默,必须用话把所有的空隙填满,她才不会纵容自己想起过去,以及产生一些不该有的联想。
她主动提起了她脑子里的那些数据,归类分析,只有说这些时,她才不会磕巴。
电梯一级级地升上去,行李员站在谷翘旁边,拿着她的行李。
骆培因没跟她一起上来。
谷翘在镜中把自己的脸看得仔细,她的脸不那么红了。回来路上她一直在说话,此时她终于能够沉默。
电梯升到39层,房间一打开,谷翘就怀疑骆培因高估了自己的经济实力。窗外可以看到黄浦江,远眺一栋栋拔起的高楼向她眼里扑。
一间大床房她是消费得起的,可骆培因大概预支了她未来的赚钱能力,认为她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这样的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