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到傅修辞的手掌微微收紧。
宁书禾也将手指捏紧,与他紧紧相握,再垂眸看两人相扣的手。
看了半晌之后,她倏然意识到什么:“戒指……”
傅修辞没听清,靠她更近:“……嗯?”
“你的戒指不见了。”宁书禾拧起眉心,左右寻找,“是不是掉在哪里……”
车里没有,许是掉在家里。
再仔细确认一遍。
傅修辞看她急匆匆地找,忍不住笑着,揽过她的腰:“别找了,丢了就丢了。”
宁书禾觉得莫名:“……不是很重要吗?”
她虽然不清楚那枚戒指就是是何来历,也因为他从不肯坦白而感到忿忿不平,但她知道,既然傅修辞总是一刻不离地戴着,那一定是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丢不得。
意识到这点,傅修辞不由得怔忡一瞬,许久才堪堪落下一句:“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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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黑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宁书禾和傅修辞是最后到的,整个葬仪期间,两个多小时,她挎着傅修辞的手臂,除却仪式所需,一刻不离。
并不意外,等媒体走后,在遗嘱宣读会上,其他人才开始发难,先是作为长子的傅云霆严肃指出:如今怎么着也算是老三当家,前些日子傅修辞不仅对殡葬事宜极其不上心,半点表示也没有就罢了,毕竟华尚那头也实在是忙,大家都理解,但今儿是老爷子葬仪,他们小两口却姗姗来迟,实在是不合规矩,简直是完全不把老爷子当回事。
“我看,老爷子也是白疼他一场,这遗嘱里头的东西究竟如何,老三的份额都得打个折扣。”
傅云霆这话落下,傅家有几位没什么印象的生面孔随即便应声附和,却也是少数。
经傅修辞这半年里不分昼夜地忙碌,如今傅家日进斗金的生意,几乎全都依仗他一手操盘,傅云霆对自己和儿子被赶到东城心有不甘,旁人却还是要在北城混口饭吃,不会傻到跟财神爷过不去,反对的意见颇多。
非议气氛稍稍缓和时,傅云纤倒是一派柔弱悲痛的表现:“大哥,爸留给老三的也只有个位数的股份和一栋房子而已,还要折扣到哪儿去?更何况,爸这才刚走,你又何必这么急……”
傅云霆一听这话:“正是因为老爷子刚走,这事儿才要理清楚,才对得起在天之灵。”
言下之意,傅修辞连这点可怜的东西都不配有,这些年他任劳任怨替傅家当牛做马攒下的资本,纯粹是给傅家其他人做嫁衣,不仅如此,他仅剩的一点儿少的可怜的“报酬”都要被敲骨吸髓,最后连渣都不能留下。
宁书禾在一旁听着,实在觉得眼前的场景过分熟悉,只不过,被攻击和安排的对象由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她换成了她的丈夫罢了。
越往后听,她的脸色越是沉黯下去。
直到傅云霆说出一句:“老三,这遗嘱又没什么限制条件,该是你的自然是你的,只是这房子是当年我母亲娘家给的婚房,就算之前是在爸名下,也……”
宁书禾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时,身侧有些按捺不住攥紧成拳的手却被谁轻轻碰了碰。
宁书禾被惊了一下,倏然转头看向傅修辞,他的脸色沉静,似乎已打好腹稿。
又是那个,面对任何意外,都游刃有余的傅修辞。
随即,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傅修辞开口,是对她说的,他的声音清朗:“书禾,方才奉的花还没送过去,你去催催吧。”
“我不能——”
傅修辞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宁书禾咬了咬下唇:“……好。”
可哪儿有什么奉花,他早早便盯着人送走了,他只是想把她摘出来,不想让她瞧见接下来的不体面罢了。
礼堂外的右手边有条遮荫长廊,宁书禾闷着一口气走出来,在长廊旁的长椅坐下,长长地呼出。
她抵着木质的靠背,梗直脊柱,两手不太自然地放在腿上。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却更加紧张,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正紧咬着牙关,刻意微微张开下颌,脸颊却一瞬间微凉。
她当时就坐在这样的椅子上,没有任何助力,只能推出自己能拿出的所有底牌,却仍然无力抗衡,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她曾以为这是所谓命运的宣判,如今再回头看,哪里是什么命运,不过是一群醉心权术的老家伙们的肆意瓜分蚕食罢了。
甚至懒得费什么拐弯抹角的功夫,不过三言两语就达成共识,鬣狗一般。
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而已,能成什么气候。
傅修辞不是她,更不是当年的她。
宁书禾知道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觉得窒息,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她点了支烟,却一直没抽,任由风吹。
“不冷吗?坐在这儿。”
倏然,身后有人说话。
宁书禾转头看过去,几分诧异:“小姑?”
宁钰扯了扯嘴角:“不想看见我啊?”
宁书禾按灭那支尚未燃尽的烟:“没,我以为刚刚您和舅舅他们一起回去了。”
“本来要走的,傅修辞的助理打电话来,说要给我送份文件,我就又回来了,刚好在门口看见你。”宁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宁书禾这才看到她手里的文件袋。
宁钰上下打量她一眼:“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里面在遗嘱宣读。”
“你现在和傅修辞结婚了,你也应该在场才对。”
“出了点意外,傅修辞在里面处理,让我出来等他。”说罢,宁书禾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几乎只是一瞬,宁钰就听出来她的意思。
“里头在重新分配话语权,他却把你推在外头。”宁钰笑了笑,故意说,“之前傅修辞跟我说,他要给你上牌桌的机会,怎么不继续履行?敢情这招只敢用在我身上,在傅家人面前露都不敢露,书禾,小姑说句实话,你找男人的眼光真不怎么样。”
单从宁钰的表情和语气,宁书禾猜不出她说这话的来龙去脉,只觉莫名:“……什么意思?”
宁钰语气一顿,也没什么想瞒她的,直接说起,是宁书禾到澳洲的第二天,傅修辞忽然发来一封正式的邀函,不是对宁钰,而是对宁氏,他要谈话的对象,不是宁钰,是宁钰背后的老头子们,是宁氏。
“我的确不知道大哥当年拟过遗嘱,那份遗嘱确实有用,但拟的草率,有不少空子能钻,更何况,你当时和傅修辞领了证,急着去澳洲,单凭那份遗嘱,就算我不插手,那几个老的也要把你拖死在北城,鱼死网破也不无可能,但他们没有,我也没有,可里头的两份合同,原本可以律师代理,但我一定要你回来处理,你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宁书禾蓦地一怔。
“他那天是来谈经营权和分股问题的。”
“有什么必要?他想要宁氏的经营权?”
宁书禾觉得宁钰在瞎扯,她问出这问题时都觉得荒谬,毕竟傅修辞没理由也没资格这么做。
宁钰打量她:“不是,他是想要给你。”
宁书禾骤然心口一紧。
宁钰看着她一副没理清状况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却不像在笑,别扭极了。
当天,傅修辞带着助理和几位律师,十足坦荡地将自己的诉求和可给予的条件都摆在他们面前。
一看这狮子大开口的样子,可别说几个老的了,宁钰自然是第一个不乐意的,直说:宁书禾又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好多事情一窍不通,就算这条件再诱人,我也不能拿这么多人的饭碗给她练手,傅总叫我退位,也得是有贤可让才行,可……书禾?傅总这是在开玩笑吧?
傅修辞没有开玩笑。
他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小半辈子,自然懂这不是儿戏。
“他要我在你的巡展结束后,先给你安排一个边缘位置,两个月后再接触项目。”宁钰看着她,“他还说……”
宁书禾不禁问:“他还说什么……”
“我记不清了。”
“……是吗?”
宁钰只看着她,长久沉默下去,并没打算回答。
其实心里总是有种微妙的不平衡,当年宁天德出事的时候,宁书禾的确是个毫无选择权只能任人宰割的孩子,可她又何尝不是个被操纵的傀儡,费劲心思也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残羹剩饭以得活路……
寂寥的风吹过,宁书禾没有得到答案,便直接起身,不再与她交谈。
宁钰顺着宁书禾的背影方向,朝走廊深处望过去,那扇方才还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人缓缓向外打开,傅修辞自堂内出来,没有任何犹豫地,跨步走向宁书禾身边。
宁钰错开目光,默不作声地离开。
自己或许只是没有这般的好运气能获得一个向上挣扎的机会罢了……
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傅修辞为宁书禾争取时所说的话。
[从没有人给过她上擂台的资格,就说她不擅长,她也从没有过学习和展示能力的机会,就说她一窍不通,她究竟能否做好,两个答案眼下都站不住脚,下定义的前提是她有机会尝试。]
[她从前没有资本,但现在,我是她的丈夫,不论我和她之后会怎样,我们的婚姻存续也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婚也罢,只要我还活着,就是她上桌的筹码,她才二十多岁,往后有几十年的时间,有华尚兜底,我会给她数不清的机会,会教她怎么去经营公司,我也会教她怎么去处理生意上的问题。]
[只要她想。]
第81章 Chapter 81 一把潮沙
傅修辞身上有股淡淡的恼意, 宁书禾察觉到时,身后传来傅云霆不顾场合地吼叫,他快步追上来, 无视了周颖的制止,径直朝着傅修辞的方向冲上去:“老三,你把话说清楚——”
傅修辞正拉着宁书禾的手往前走, 身后跟着孟洵和几位律师, 闻言, 他的脚步生生顿住, 宁书禾也不由得跟着他转回身去,瞧见傅云霆是气急了扑过来,傅修辞下意识地伸手将她往后一拉, 挡在身后:
“还有哪里不清楚, 我的律师会和您沟通。大哥与其在这儿和我浪费时间,不如先回家,仔细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耗得起, 祈年那边可没多少时间了。”
傅修辞的语气毫无起伏,淡得仿佛只是在机械回应, 撂下这么一句后便不再与之纠缠, 就要带着宁书禾离开。
身后是傅云霆的声音:“你以为拿着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就能把傅家搞垮吗?”
傅修辞冷笑:“是不是子虚乌有, 我清楚, 您也清楚。”
傅云霆怒吼:“傅修辞, 如果真有一天傅家出事, 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你就能好过吗!”
傅修辞看着他, 目光凛冽极了, 开口却还是往常开玩笑般的语气:“我从没想过独善其身,也不在乎自己好不好过,只是大哥自己都火烧眉毛了,竟还有闲情逸致关心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说罢,一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的孟洵将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便带着律师先行离开。
宁书禾注意到,傅修辞的右侧脸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
她默不作声地握紧他的手。
到了停车场,因为孟洵不在,司机过来还要一些时间,傅修辞干脆自己开车。
从墓园回家里的路,大约一小时的车程。
这附近远离市区,车流稀疏,道路两侧林荫遮阳,明明是中午,车厢里却不算明亮,空气里也是灰蒙蒙的。
宁书禾转头,看着身旁的人。
如若不是她看到那双攥紧方向盘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勒出红痕,她也会真的相信,他能永远冷静、永远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