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所有警员复杂的眼神中,方咛勉强接受完询问,离开警务处大楼。
门口的记者们不知道是被人用什么方式给打发走了,负责来接她的车已经等候在门外,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她本以为这个人应该是老陈。
结果却是黎雅学。
数不清有多久没见了,他看着好像又成熟了一点,卷发已经长得很长,半遮住那双阴郁漂亮的眼睛。
方咛惊讶张嘴,黎雅学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他额角一皱,抬手,手心覆上她的嘴唇,轻轻一擦。
黎雅学沉声说:“唇膏花了。”
……
“黎董!”
警务处的单向玻璃大门里,为首的律师拦住男人,神色严肃:“您在里面乱来就够了,起码那些警员有职责在身,不会往外乱说,现在满城风雨,多少双眼睛盯着您,黎氏的股价已经跌不起了,您必须和太太保持距离。”
黎雅博停住脚步,冲他的律师们讥讽勾唇。
“你们说,她向警察检举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跟我弟弟远走高飞?”
律师们不敢随意发言,纷纷缄默。
被指控、被调查、甚至是被一个小警员出言讽刺,他都可以不在乎,因为那根本伤不到他,他有权有势,有一万种办法为自己开脱。
他唯独受不了方咛前脚在警察面前指控他,后脚又和黎雅学搅在一起。
而这一次他甚至连上前阻止都不能。
黎雅博气得扯唇一笑,转了转脖子,压抑片刻,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额角上绷起青筋,精心伪装的温和与优雅不再,抢过律师手中的文件夹,狠狠朝玻璃大门上那两个人的身影掷去。
纸张瞬间像雪花般在空中散开,律师们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捡,楼里巡视的几个警员纷纷诧异望向这边。
唯有黎雅博站着,目光阴冷地继续盯着那两人一起离开的背影。
第71章
方咛对黎雅学的到来十分诧异,甚至都没心思计较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她抹唇膏的动作。
上了车,她才质问他:“你来干什么,陈叔没告诉你吗,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尽量避免出面。”
媒体风风火火渲染了如此之久,现下全港澳都知道黎氏如今外忧内患,掌权人深陷数则丑闻,集团内部也在蠢蠢欲动,股价跌宕,集团派系之间的内斗已然开始。
现在这个时期,只要出面就是枪头鸟,出头指控黎雅博的那些股东本就属黎柏华一派,黎雅博上位,对他们在集团的地位一再打压,关系不和是明面上的,他们早已把家人和财产转移到了海外,做好了这次如果扳不倒黎雅博,哪怕事后被清算,至少不会连累家人的准备。
黎雅学在这时候出现在警务处,就等于告诉所有人,在兄长和叔公之间,他站在了后者这边。
管家老陈宁愿自己背负上背主求荣的名号,也坚决不允许雅学少爷这时候出现在公众视野。
黎雅学却并不在意。
他和大哥的关系早在三年前就彻底崩裂,如今他投身二叔公,大哥如果这次能平安无事,他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艰难。
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大哥完蛋,二是他完蛋,既如此,他觉得现在自己躲与不躲,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黎雅学说:“你在警务处待的太久,一直也不接陈伯的电话,我不放心你,所以就来了。”
“我在做笔录,怎么接电话?”方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奈叹气,“老陈也真是的,就这么让你来了。”
“你在做笔录?”
黎雅学看着她,微卷的额发下一双眼睛阴郁暗沉,他说:“做笔录会把你的唇膏弄花吗?”
方咛睁大瞳孔,偏过头,心虚地捂住嘴。
她回避的动作令黎雅博眼底生凉。
如此更加证实心中所猜,真的是大哥所为,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男人此时的悠哉,身陷囹吾却还有心情在警务处和女人调情,还是该谴责男人的无耻,不把警察放在眼里,更不把律法放眼里。
她躲也没用,黎雅学掰过她的下巴。
前座的司机下意识一惊,匆匆从后视镜收回目光,可方向盘一时的打滑,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黎雅学:“睇乜嘢,揸你架车。(看什么看,开你的车)”
司机是黎柏华的人,没有避嫌的必要,冷淡警告后,他继续对方咛说。
“不用瞒我,我知道一定是大哥逼你,跟你无关。”伸出指腹,按在她脆弱的唇瓣上,擦拭摩挲,少年目光幽幽,语气低沉而安抚,“明天我就陪你去做流产手术,等一切结束,他再也碰不了你。”
本是一句安慰的话,可方咛却丝毫没有心安的感觉,她只觉得黎雅学此刻的目光,跟在警务处时,黎雅博望向她时很像,甚至于更加复杂隐忍。
-
第二天,属于黎柏华的湾流G650ER私人公务飞机在得到飞行许可后,秘密飞往澳洲。
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头顶的白光刺眼,或许是手术台实在太冷,或许是医生们检查手术器械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令人恐惧,方咛的身体不自主颤抖,她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浸入鬓角。
母性的本能让她惊觉一条与她息息相关的生命即将离她而去,她本能的不舍,本能的愧疚,方咛压抑着,就这样无声地在手术台上哭了起来。
医生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场景,温柔安慰她没事的,手术会很快结束。
医生为她打了麻醉,很快,方咛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消失。
意识模糊间,只感觉到医生用什么捅进了她的身体内,掏掏拣拣,医生和助手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几小时后,麻醉还未醒的方咛被推出了手术室。
医生也出去了,留下护士负责清理手术台。
护士看了眼医疗盘里那具还未成型的血块遗体,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流程化地为孩子祈祷片语。
可怜的孩子,不要哭泣,主将会庇护你,你将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在火焰和灰烬中,前往下一世的新生。
……
方咛丛麻醉中醒过来。
下腹不安的疼痛和下坠感,让她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几个小时的手术,快的就好像是一场梦。
但她清楚这不是梦,轻轻抚上肚子,她知道,孩子已经消失了。
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关的生命,终于还是死了。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巨大的愧责感袭来,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静静流泪。
在医院休养的这几天,身边除了细心尽职的护工们,还有黎雅学陪着她,或许是手术后遗症,方咛的情绪一直低落,夜晚也睡得不安稳。
比起北半球的盛夏,澳洲现在是冬季,方咛是南方人,很少看雪,但在这里,她每天待在病房里,病房的东侧就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和国内的繁华与忙碌不同,皑皑白雪覆盖着这片地广人稀的大陆,窗外广袤平原的雪景绝美,却也清冷。
她总会忍不住想,此时正在盛夏的国内,状况如何。
黎雅博现在又怎么样了。
是反扑为胜,还是锒铛入狱?
和黎雅博的不伦恋情,被媒体登大字报,成为民众笑料,方咛怕自己一打开社交软件,铺天盖地还是那些刺耳不堪的言语,她实在没有上网的心思,每天入睡前,她想问一问黎雅学,可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她不问,黎雅学也不主动说,当年那个任性又调皮的小男孩,如今也学会了照顾人,每晚她入睡,沉默的少年便坐在床边,替她拢好被子,静静望着她的睡颜。
有那么几个晚上,他还是忍不住低下了头,轻轻吻在她阖上的眼皮与抿紧的唇角上。
他做不到像大哥那样,他甚至不敢吻得太用力,怕惊醒了她。
黑夜中他的目光隐忍,哑声问她:“你怀的明明是大哥的孩子,你应该很讨厌这个孩子才对,现在孩子没有了,为什么你每天还是这么不开心?”
“……方咛,你真的爱上大哥了吗?”
“你已经忘记daddy了吗?daddy从前对你那么好。”
几个问题出口,黎雅学神色一痛,最终问出了他最不甘心的。
“为什么我每天陪着你,你也不开心,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明明很开心的不是吗?”
“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吗?”
压抑着哽咽的呼吸,黎雅学痛苦地皱起眉,漂亮深邃的眉眼中不复曾经的天真与快乐,只剩下阴郁与失落。
都是大哥,是他毁了这个家,害死了daddy,害死了mommy,毁了方咛,也毁了他。
或许只有大哥消失,他和方咛才会重新开心起来。
黎雅学最后在方咛的眉心上轻轻一吻,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靠在病房外的墙上,此时澳洲和国内都已是深夜。
但黎雅学知道,国内的二叔公一定还没睡,大哥只要一天不倒台,二叔公就一天都不能放下心。
黎雅学拨通黎柏华的电话。
“二叔公,是我,国内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边沉默很久,最后骂道:“扑街!搞唔死黎雅博,我唔姓黎!”
从二叔公的反应,黎雅学可以猜到,黎氏的现任掌权人,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
-
黎氏百年,从清政府时期开始发迹,历经数代,风光过、落魄过、东山再起过、一手遮天过,内部派系矛盾复杂又息息相通,黎雅博年纪轻轻就能在掌权人的位置上稳坐这么久,自然有他的本事在。
但老派的股东们也不是吃素的,董事会和股东会对黎雅博的弹劾就差一份实发文件,如今黎雅博丑闻缠身,这是他落马的最佳时机。
长达数月的内斗中,裁判法院正式对黎雅博提起公诉,就在黎柏华打算开香槟庆祝时,他收到消息,来自内地的领导访问团即将入港。
访问团入港当天,除了会见特首,另外还特别点名会见了黎氏的掌权人。
长达几小时的秘密会见,两方究竟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这几小时结束后,裁判法院下达通知,推迟了对黎雅博的公诉审判日期。
但之后黎氏内部一系列的权利变动,已然告诉了黎氏的股东们答案。
黎一明还在世时,一直注重发展内地市场,他出资在内地建写字楼、建商场、建酒店、建艺术馆,甚至是开发旅游村项目,黎一明去世后,黎雅博子承父业,对内地市场的重视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光这几年,已经为内地创造了不下千亿的经济效益。
黎氏系家族企业,大本营在澳城,但澳城地窄,只有博彩业独占鳌头,所以黎氏的实际产业一直在港城和海外,这些年,因为黎氏父子前瞻性的经济眼光,父子俩都看好内地,产业也逐渐向内地靠拢。
黎氏内部好些老派董事一直都反对这个决策,这些董事出生于最没有人权的英葡殖民时代,不少人都在回归前加入了港英籍。
而黎雅博出生于九零年代,回归时,他不过几岁,等他懂事后,带着五颗星的红旗已然在政府的大门冉冉升起,他的母亲出身江南,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没有被父亲逼疯,温婉慈爱,教他普通话,带他听昆曲。
为了表示诚意,黎雅博以那群老派董事的股份为筹码,同意了国资的入驻,同意将黎氏的部分股份转换为国有,这几年在内地的许多项目,他都乐意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