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
“我都不要辜负自己。”
陈亚兰全程安静地听完,只字未语。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卡片,推到桌对面。
一张蓝色的工行卡,躺在昏昏的光线里,像一张简单但温馨的小床。
“密码是你的生日,栗栗,”陈亚兰吁了口气,似也在消释什么淤积的情绪:“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亲戚给的红包,我们都都替你存着,加上我们每年给你攒的一些,都在这张卡里面。”
“本来想在你二十五岁给你的,但妈妈觉得,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了,提前一点也没关系,我很骄傲,”她的眼也浮动出水光:“才二十三岁的女儿,已经有二十五岁的实力和魄力了。你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对得起爸妈的决定。”
“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她把透明的蛋糕防护罩小心摘下,又抽出蜡烛与火柴:“别哭了,愿望要笑着许。”
—
参与完许愿仪式,陈亚兰回了卧室,也催促女儿赶紧睡觉。舒栗回她,还想再坐会儿。她就没再多言。
她独自待在餐桌前,注视着艳粉洋娃娃的老土造型蛋糕,每一年都这么丑,她嫌弃又动容地笑一下,找来打火机,把那支表演性质的蜡烛摘下来,从蜡烛盒里翻出一根天蓝色的,重新插上去,点燃它。
微小的火焰跳跃出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祷告般闭上双眼。
二十四岁第一天的心愿,她没有许给自己。
第72章 第一棵小树Ineverstop……
「小树口袋」实体店开业两周年当天,舒栗给梁颂宜发了条消息,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并在后面括弧备注“中午,找个离你学校近的”,这样也不会耽误她时间。
梁颂宜在课间回:可以,速战速决。
舒栗正在附近自助洗车,拧关水龙头,腾出手给她发语音:“还有小桐,不是我们二人世界哦。”
梁颂宜:没事儿,三角关系最稳定。
舒栗笑了笑,绕到车后,看了看将上回不当心蹭到路牙的车尾,极小的一块刮痕,靠近车底盘,像下巴沟的疤,不说谁都瞧不出。
她考虑要不要去趟4S店。
“看什么呢?”洗车行的小哥凑过来,“不继续冲了?”
舒栗把水管交回去:“差不多了。”
对方笑笑,将干布交给她:“那你继续,我给人家车搓背了。”
舒栗:“好。”
自打在这个老街区安营扎寨,舒栗很快跟附近店家打成一片,关系最相熟的当属对面的「Acup」咖啡,店主也是年轻人自主创业,只比她大一岁,名叫江一苇。
两人的结识方式也算奇特,舒栗店铺不大,所以没有设置任何歇脚的角落,但她常在这边办公,又喜欢正对街道的窗景,于是在那放了张胡桃木长桌。
有天,两位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外地网友慕名打卡,指着桌子问她,可不可以在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忙搬来一张圆凳。两人齐齐道谢,又问附近哪里有喝的。
舒栗指指对面的“Acup”:“咖啡,可以吗?”
他家门头较小,隐在两旁的大店中间,还有浓绿榕树作掩,不易察觉,顾客多是店主熟人和回头客。舒栗去过几次,对老板的长发造型过目难忘,当然,他家的咖啡也回味绵长。
半刻钟后,两个女生各握一杯咖啡回来,都是舒栗力荐的山楂苹果气泡美式。
跟
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Acup的老板。他亲自登门道谢,还送她一只碱水结挂件。
后来,观景窗后的椅子多增加两只,服务于偶尔想在店里休憩的顾客。如有餐饮需求,舒栗会给江一苇发微信。一来二去的,联络多了,商业互助链自发形成,男人也常往这儿推荐客人。
江一苇喜欢小树口袋的画风,受他之托,舒栗会定期给Acup绘制当季小卡,餐单插图,或小点包装袋的页眉,赚些外快。
苍蝇再小也是肉。
舒栗不会舍弃任何盈利的机会。
有一回陈亚兰过来“视察”,江一苇刚好上门,送新研发的树莓夹心可露丽给她们尝鲜。
舒栗陈语桐一人一枚,没成想舒栗老妈也在店里,又横穿马路回去,追加一只过来。
陈亚兰坐在窗后,啃着味道稀奇古怪,但还算好吃的糕点,打量江一苇背影:“这男孩子不错啊,个子也高,就是头发会不会太长了点,比你还长。”
舒栗翻她个白眼:“有点涵养好么,吃着人家的东西,还在背后评头论足上了。”
陈亚兰把剩下的嚼完,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擦手:“你二十六了,店也稳了,分点心思挑挑男人怎么了。”
“哦哦哦。”舒栗敷衍地连应声,换来老妈后方如来神掌。
将洁净如新的电车停在最近的地库,舒栗哼歌走回店里,见陈语桐在收银台后哈欠连天,她丢了颗水果糖给她:“昨天又熬夜追剧了?大店长。”
女生忙把嘴闭牢,承认:“是啊,一看就停不下来。
又举手对天:“但我绝对没消极怠工。”
“怠没怠工下班前看眼日报就知道了。”舒栗弯唇一笑,越过货架边一对倾头凑看的情侣。
两人嘀嘀咕咕。
女生轻呼不断:“哎哎,这个好看,我要买这个!这个也好看!”
男生失望嘟哝:“怎么没情侣款啊?”
舒栗耳尖,退回去:“有哦!”
她从旋转挂架勾下一只尖头小树,与女生手里的圆头小树挨到一处:“小尖树和小圆树可以凑成对。”
男生说:“但我喜欢圆的造型。”
舒栗改变推销策略,换旁边的圆头红白蘑菇:“这也是圆溜溜的,你们可以一个当小树,一个当树下的蘑菇。”
“那我要当蘑菇!”女生拿过舒栗手里的,冲男友晃了晃:“你要帮我挡雨噢。”
男生笑着纠正:“蘑菇喜欢下雨天好么,帮你挡太阳还差不多。”
舒栗笑容丢失一下,很快找回来,接茬道:“不管挡什么,蘑菇跟树木都很配的!”
“那我们就拿这对?”
“OK,结账。”
舒栗瞥着他们去收银台,在心墙上给自己贴朵小红花,回到长桌前坐下——她蓦地想起中午聚餐,歪过身子呼唤陈语桐:“小桐,中午和我还有老梁一道吃饭?”
“有饭蹭?”陈吃货竖高耳朵。
“对啊。”
“那肯定去啊。”
“离这儿不远,我不想拿车了,你骑电瓶车带我。”
“行,你不嫌晒就成。”
“到时你帽子给我用。”
“栗姐——”陈语桐呜呼哀哉:“我本来就比你黑三个色号都不止……”
“还好啦。”舒栗不拿她逗趣,摘下手腕上的黑皮筋,将披肩发三两下绕成揪,低头开机。坐等少刻,显示器仍是字母黑屏,她怔了下,屈身长按开机键,重新启动,也没任何改善。
她离开座椅,拍打下方的机箱,再次启动,显示器还是跟睡死了似的,她挥挥手,“小桐,过来帮我看看——”
女生听见她喊话,从收银台后绕出来,跟着查看:“怎么了?”
“我电脑打不开了,你懂吗?”
陈语桐摇头:“这我哪懂。”
舒栗钻进桌肚,重插电源,屡试屡败。
“是不是该换电脑了……”她嘀咕着,掸干净双手,当机立断给微信里的修理师傅发消息,他之前上门维护过打单机,应该对这类数码产品都挺精通。
发完消息,她眨着眼回想:“还能保修么,满三年了吗?”
“满了,”陈语桐替她确认,欲言又止:“这主机不是……”
“迟知雨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