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举动太过从容平静,以至于让梁眷觉得,程晏清简直就是一只优雅善良,不屑于隐藏自己狡猾心性的漂亮狐狸。
梁眷没兴趣和程晏清搞什么人海对望,主持人三两句串场词的功夫,她就已经回过神来,然后自然地错开视线,勾起唇角和身边的人寒暄。
幕布之后,片刻前梁眷驻足停留的地方却不像舞台上这般岁月静好。
“陆董,现在要颁的奖项是特等奖,现在台上才刚刚进行到一等奖。”
说话的是负责把控前后台交接的导演,姓张。不过转头的功夫,张导就看见本应坐在嘉宾席上的陆鹤南蓦地出现在这,对人一向颐指气使的他,不由得慌张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组织了半天语言,张导才僵着嗓子说上这么一句。话说得不算透彻明了,是实打实全靠言外之意来揣测。
和陆鹤南比,张导算不上人精,这点人情往来的表面功夫,陆鹤南一眼就能看透。
他没抬眼,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早有了解:“我知道。”
“那您这是?”张导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打量陆鹤南的神色。大佬总不至于是来后台,视察华清工作的吧?
“原野传媒的陈总突然有些不舒服,我是来替他颁奖的。”
陆鹤南抬起头,不留痕迹地睨了张导一眼,似是在责怪他的多嘴多舌,复又低下头,一本一本翻阅着一等奖获奖证书的内页。
“啊,是这样啊,那还真是麻烦您了。”
陆鹤南挑了下眉,有礼有节地回:“不麻烦。”
张导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直打鼓。
按理来说,颁奖嘉宾调换这样大的流程调动,控场台下的导演事先该跟他通口气,不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措手不及。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张导捏着对讲机,在人头攒动的幕布后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陆鹤南本人就在他面前,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在这种时候,通过对讲机质问前台导演的工作不严谨。
然而越过厚重的幕布,隔着光洁的镜片,张导猝不及防地与端坐在嘉宾席上——原野传媒的陈总,四目相对。
原野传媒也算是圈内有名的资本大鳄,张导自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去结识陈总这样的大人物,这场四目相对纯属因缘际会下的某种巧合。
陈总淡淡地收回视线,然后继续偏头与坐在身旁的好友谈笑风生。哪有一点身体不舒服,以至于无法上台颁奖的样子?
想到这,张导额头上的汗,渗出的更多了。
“陆董,给一等奖选手的颁奖流程,大致与特等奖一样,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提前去做的吗?”
没想通其中关窍的张导,满脸都写着紧张和僵硬,以至于声音都有些不自知的发颤。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陆鹤南摇摇头,翻阅一等奖内页的修长手指,仍旧没停。
张导一直垂着头,手里的流程计划书也被卷成一团,整个人不安到连眼睛都无法找到合适的位置聚焦。
“获得一等奖的剧组有七个,我一会是要给哪位选手颁奖?”陆鹤南翻阅证书内页的手蓦地停顿了下,而后抬头,状作不经意的问。
“啊,这个……”张导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陆董,这都是随机的。您放心,证书就算和人员错位了,学生私下里也都能互相交换回来。”
“随机的啊。”陆鹤南拉长语调,意味不明的重复了这么一句。
张导的眼皮不受控地跳了跳,一直低垂飘忽不定的视线,在此时恰好停留在陆鹤南翻阅证书的手指上。
这陆董是在找什么呢?思忖间,陆鹤南翻阅纸张的手也停了下来。
电光火石下,张导忽然尝到了福灵心至的滋味。
他猛地抬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陆鹤南拿在手里的获奖证书,确认了证书上的某个名字后,才堪堪开口。
“陆董,不随机颁奖,也是可以的。”
第105章 雪落
相较于二三等奖赶场似的颁奖领奖, 一等奖的流程就显得讲究许多。除却校方事先准备好的华丽颁奖词外,还在每部获奖微电影中,节选了一小段在颁奖现场公开播放。
《忆兰因》作为整场赛事的第六名, 高潮片段的播放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
华清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其到位,校方究竟会节选电影中的哪个片段,梁眷事先毫不知情。
以至于《忆兰因》的宣传曲在场馆内响起的瞬间,梁眷也不自觉的提起裙摆, 怔忪着回头去望。
大屏幕里,雨水淅淅沥沥, 落在青石板上掷地有声的样子, 仿若重重砸在心尖——原来是祝玲玲和杨一景在暴雨中做最后分别的那场戏。
此时此刻的礼堂内,算不上绝对安静,台前台后人员交替攒动,分走了台下观众不少注意力。
而梁眷,作为一个已知电影既定结局的人,却定定地站在台上,看得入神。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梁眷的眼眶蓦地一酸, 竟也无端生出几汪泪来。
聚光灯下对着自己的电影情节公开落泪, 到底有些难为情。
借着两部影片衔接播放的昏暗间隙, 梁眷别过头, 赶紧抬手拭泪, 指腹划过眼角的刹那, 却蓦然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带着几分莫名怜惜的轻叹实在太过轻柔,挥之不去般萦绕在梁眷的心上, 勾得她下意识偏头去望。
布料平整、不见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距离自己的鹅黄色裙摆只有几寸远,再往上是质地考究的黑色衬衫, 裁剪合身又服帖的袖子被挽到小臂处,露出骨感十足的白皙手腕。
泪眼朦胧的一双澄澈眸子,无论看什么,都带着些不够真切的虚幻。
梁眷止住呼吸,紧紧咬着唇瓣,放任自己的目光继续不礼貌的向上游移。直至与那双满目深情的桃花眼,毫无阻碍的暗流交织。
原来美梦成真的这一秒,人真的会失去对现实的分辨能力。
“乖,别哭了。”
陆鹤南见梁眷怔怔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好自己又向前迈了一步,低声的口吻里是足以包容万物的无可奈何。
靠近的这一步不远不近,还停留在两个“陌生人”该有的正常社交尺度范围之内。可梁眷像是受惊的兔子般,浑身僵硬地后退了半步,像是在恪守某种不容打破的禁忌。
她在避嫌。
陆鹤南愣了一下,透明镜片后的深沉眉眼闪过几分迟疑与审视。不过最终,他还是选择如梁眷所愿,没再向前靠近一步。
最后一部影片的剧情集锦播放完毕,礼堂内的灯光也有序的重新依次点亮。还没能适应光亮的梁眷,眯着眼睛,浑身拘谨又局促地站在陆鹤南旁边。
“你怎么来了?”梁眷垂着头,刻意压低的声音也隐匿在管弦乐的音符中。
“来颁奖。”陆鹤南答得没有任何迟疑,回应的语气态度也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梁眷咬着唇,像是赌气:“你不是说只给第一名颁奖吗?”
“梁眷。”陆鹤南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梁眷的脸上,声线沉了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为谁来的。”
梁眷的肩膀不受控的微颤了一下,避开陆鹤南的视线,做贼心虚般重新正视前方。
随着陆鹤南一起上台为一等奖剧组颁奖的,还有省里统管文艺宣传口的一个领导,人称冯主任。
镜头传递的内容往往是无声无息的。为了立好自己关爱学生的和蔼人设,冯主任在经过梁眷与陆鹤南身边时,特意短暂地多停留了两分钟。
冯主任先是冲陆鹤南颔首示意,而后勾起唇角,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梁眷。
“梁眷是吧?”冯主任犹疑地问,在得到梁眷肯定的眼神答复后,才再次悠悠开口,“真是了不起啊,非科班出身,还能拍出这么优秀的作品。”
“冯主任,您过奖了。”梁眷淡笑了一下,客套地敷衍。
“现在的学生,都是谦虚的很啊!”冯主任摆了摆手,又转过头,妄图得到陆鹤南的肯定,“陆董,您说是不是。”
陆鹤南没应声,只轻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那点隐忍的不快也都被不动声色地藏进眉眼深处。
这个人好聒噪,站在这好碍事。
主持人留给台上众人寒暄的时间还有空余,冯主任的谈兴来得也很突然。见梁眷一副和陆鹤南不熟的样子,忙热络地当起中间人。
“小梁,你还不认识站在你身边的这位颁奖人吧?”
冯主任的措辞完全没给梁眷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的瞬间脸上早已堆满了甜美的笑容。
“是呀,我还不认识呢。”
梁眷的答复正中冯主任的下怀,好为人师的劲头一旦上来,让他没有心思顾及身边大佬的晦暗神情。
“哎呀,今天给你颁奖的那可是中晟新上任的执行董事,陆鹤南陆董。”
话说到这,还没等梁眷做出什么反应,就到了主持人宣布授予证书的时候。
身边其他剧组的证书交接的都很顺利,唯独他们这里,暗流涌动的格外明显。见惯世面的冯主任,颁完自己手里的奖,再偏头朝这边望时,心里也不免“咯噔”了一下。
梁眷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鼓起勇气,主动抬手从陆鹤南手中接过证书。
她怯怯地唤他在外人面前的称谓,哪怕脸庞紧张到发红发烫。
她说:“今天多谢陆董。”
下场后,重回观众席的通道很窄,路口又很多。没有了礼仪小姐的指引,方向感不好的梁眷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前的陆鹤南,缓缓向前走。
其余领奖的人大多都是艺术学院的,彼此相识,故而三五成群结伴同行。而其他的颁奖嘉宾,论资历与咖位,也都没资格与陆鹤南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见陆鹤南脚步放的慢,他们也不自觉地加快自己的步伐,唯恐耽误了陆鹤南的雅兴。久而久之,两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那个……咱们是不是得走快一点。”
梁眷将获奖证书紧紧圈在怀里,踮起脚尖,越过陆鹤南的肩头,见其他人都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不由得小声提醒。
都怪那个冯主任画蛇添足似的横插一脚,搞得她和陆鹤南之间的氛围都变得怪怪的。
陆鹤南脚步略一停顿,直至正前方的最后一个人拐进下一个岔路口,他才不置可否地转过身,不带丝毫情绪地盯着梁眷看。
“你现在叫人,怎么都不带称谓?”
“啊?有吗?”梁眷被问得发懵,条件反射地反问过去。
“陆董?”
陆鹤南哼笑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疏离的不能再疏离的称谓。直到此刻,梁眷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陆鹤南的症结所在。
“刚刚那不是有别人……唔!”
梁眷妄图辩解的话被悉数碾碎,破碎的语调消散在难舍难分的唇齿间。
陆鹤南的吻来得又凶又急,梁眷踩着高跟鞋,被迫昂起头,踮起脚尖,一手抓着证书,一手攀住陆鹤南的肩膀,堪堪承受住陆鹤南压在她身上的重量。
整整两个月,这具娇软到让人忍不住犯罪作恶的身躯,终于再次回归到自己的掌下。
“叫我什么?”
得到些许纾解的陆鹤南,抓住为数不多的理智,微微偏过头,给梁眷片刻喘息的余地后,复又重复刚才的话题。
梁眷好似累极,她半阖着眼睛,梗着脖子,整个人虚虚地靠在陆鹤南的怀里,牙关却紧闭,愣是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怎么不说话?”陆鹤南勾唇轻笑了一下,抬手抚上梁眷的耳垂,或轻或重的揉捏,然后静静感受她在自己指尖下慢慢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