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程晏清思绪回笼,他嘴里含着烟,声音模糊,嗓子莫名发紧。
“你刚刚没否认你和他重新在一起的事。”
“事实并不需要否认。”梁眷抬手掸了掸烟灰,答得很快。
程晏清点点头,香烟在两指间静静燃烧着,他太过紧张,一时竟忘记将烟衔在嘴边。
“我看见你和郑楚默的绯闻挂在热搜上的时候,还以为你退而求其次,选了郑楚默。”
如果你选了郑楚默,我或许会不甘心。
但余生站在你身边的,如果是那个男人,我或许会劝我自己认了。
“程老师。”梁眷将烟从唇角移开,眉眼弯弯,耐着性子一板一眼地唤他,唯有眸光蓦然冷了下去,似是在暗暗提醒程晏清的越界。
“我和你的绯闻在热搜上也挂了很久,难不成也是真的?”
她用一个反问的玩笑,来言简意赅地回答一切。
“你这是还在怪我,当初利用绯闻与你进行捆绑式炒作?”程晏清眼睫一颤,敏锐地抓住重点。
“谈不上怪不怪罪吧。”梁眷耸耸肩,语气轻快,“毕竟借着和你的绯闻,我在娱乐圈里敲山震虎,也挡了不少烂桃花。”
程晏清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先进去了,进来这么久还没跟港洲那几位理事打声招呼。”梁眷捻灭烟头,用沾染着尼古丁香气的手揉了揉暴露在秋风中,冻到打颤的手腕。
她微微颔首,冲程晏清礼貌告辞,而后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所以,为什么是他呢?”
梁眷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程晏清回过神,望着梁眷的背影苦笑了一下,思索几秒,换了个问法:“又或者说,为什么两次都是他?”
相似的问题,郑楚默在杀青那天也问过她。梁眷心里静了几秒,转过头,用一种完全置身事外的眼神看向程晏清。
“程老师,你爱我什么呢?”
秋风吹乱了她散在肩后的长发,然而被长发遮挡住的那双眼,却越发清明。
“又或许爱这个字眼太严重了。”梁眷沉吟几秒,改了说辞,“我该问,你喜欢我什么呢?虽然你我都搞艺术创作,但是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是什么时候吗?”程晏清抬起眼,不由分说地打断梁眷的话。
梁眷愣了一下,思考了一阵才答:“好像是八年前,在滨海的遥诗酒店。”
“对,就是八年前,在滨海的遥诗酒店。我结束国外的工作之后,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度假,然后碰巧遇到了你。”忆起往昔,程晏清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
“那时候我刚入行没多久,拍摄的电影就被几大国际主流奖项提名,圈内的人都恭维我是天才,无论是哪家媒体报道,头版头条上必定有我的一席之地,那段时间,我真可以称得上是风头无两。”
“可正是因为被寄予厚望,害怕别人觉得我的才华不过是昙花一现,所以那时的创作与我而言不再是单纯的情感表达,它成为了一种带着目的性、功利性的任务。”
“所以呢?”梁眷蹙起眉,没明白程晏清说的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晏清没理会梁眷的问题,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威尼斯电影节回来之后,我就陷入了漫长的创作瓶颈期,所以我才去滨海度假,希望能找到一些灵感,但作用寥寥。”
“直到我决定返程的前一天。”程晏清顿了顿,目光直视无碍地望向梁眷,“我在遥诗酒店的空中花园里遇见你,你能明白仅凭一眼,就能让压抑的灵感悉数迸发的状态吗?”
梁眷很想残忍地摇摇头,因为她真的不明白。毕竟她所有的创作灵感都来自日积月累的生活,来自长时间的人生感悟,而非刹那间的、转瞬即逝的、难以捕捉的幻影。
话虽如此,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心底的善良还是让梁眷不忍心去伤害、去否定一位与自己在圈内相伴多年的朋友。
多荒唐,时至今日,她仍愿意称程晏清为朋友。
梁眷静了一息,试图理解程晏清的话。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表达你对我的喜欢很纯粹吗?”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出现,让你又有了可以向世人交差的创作灵感,而郑楚默喜欢我,是因为我做了他的伯乐,将他从藉藉无名的十八线,带到了星光熠熠的镜头前。”
梁眷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突然觉得一切很可笑。
“程晏清,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们对我的喜欢,都是有条件的,是可替换的。”
“你觉得我站在那里,让你在混沌又茫然的世界中重新拥有灵感,是上天赐予你的一段缘分。那如果给予你灵感的是另一个人呢?还是说你能保证,你此生的创作灵感都能从我身上发掘?如果有一天,你又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了灵感,我是该说你变心了,还是该认为你对我的感情不坚定呢?”
这一个个脱口而出的问题精准直击情感内心的黑暗面,程晏清脚步踉跄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被怼到无话可说,望向梁眷的双眼中闪烁着几分即将黯淡下去的光。
半晌,他用那副沙哑的嗓音重新找到话。
“难道他对你的爱就是唯一的、无条件的、不可替代的?”
“当然。”梁眷抿了抿唇,笑容真心实意,答得很有底气。
何其有幸,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她有着人世间最能拿得出手的爱情。
“谁能证明?”
“不需要证明。”
连流淌在岁月长河里的时间,都不配证明。
内场里笑声连连,不知道又是谁说了让人会心一笑的话。
梁眷心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好与一道玻璃墙之隔的佟昕然对视上,后者冲她招了招手,又冲前方的人群指了指,摆口型示意她出来。
秋风落在程晏清的肩上,满身寂寥,仿佛要与这清冷的初秋融为一体。
梁眷的目光隐隐有些不忍,然而离去前,她还是顺应本心地撂下一句——
“程老师,你拍了那么多部为人赞颂的爱情电影,但好可惜,其实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佟昕然在露台门口站了很久,见到梁眷走出来,忙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察觉到她浑身冰凉,又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到她的肩上。
“怎么和他聊了那么久?”
梁眷无所谓地笑了笑,跟着佟昕然的脚步向前走:“大家都是老朋友嘛,这么久没见了,总要叙叙旧。”
和佟昕然并肩走至内场中央,听到时不时夹杂在交谈声中的几句粤语,梁眷几不可闻地屏住了呼吸。
圈内人都说港洲的文娱界和内地不是一个体系,排外的情况也很严重,在这个奉行抱团取暖的圈子里,除却高不可攀的资本大鳄,几乎再没有能成功融入进去的内地人。
站在人群外围赔笑脸,赔到走神的盛世传媒娱乐主编Rachel最先看见梁眷,眸中亮了一瞬,热情地冲她招了招手。
梁眷垂着眼,将Rachel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压低声音玩味道:“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掌握着媒体界半壁话语权的主编,竟然也沦落到去给别人捧场?”
“那也得分跟谁比啊?”Rachel脸上不见一丝尴尬,不留痕迹地朝前努了努嘴。
“看见了吗,站在人群最中央的那个混血男人,是港洲电影制作协会的主席骆宗泽,听说本来是外国国籍,但因为想在国际市场上为同胞发声,前几年又把国籍改回来了。”
“真的假的?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有觉悟的资本家。”梁眷扬起眉梢,一脸讶异,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个男人。
然而,或许是这几眼太过冒昧,正操着一口流利粤语,与别人谈笑风生的骆宗泽,冷不丁沉默了一下,撩起眼皮散漫地望了一眼,视线在梁眷的脸上停留了数秒,眉眼怔忪,似是在努力辨认一些什么。
而后回过头,对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略微颔首以表歉意,最后优雅地抬手拨开人群,在一众惊讶又复杂的视线下,款款走向梁眷。
Rachel和佟昕然吓得大气不敢喘,还是梁眷眼疾手快,第一个反应过来,垂下眼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开口道歉:“骆先生您好,刚刚真是不好意思,是我——”
骆宗泽在梁眷面前站定,勾起唇温和地笑了笑,拾起有些蹩脚的普通话,极其绅士的朝女士伸出右手。
“是梁眷导演对吧?真是久仰大名,今天终于有幸能够亲眼见到你,我是骆宗泽。”
梁眷犹疑地轻握骆宗泽的指尖,轻声问:“您认识我?”
骆宗泽扬了扬眉,似是不知道该从何处同梁眷解释这场相识。
“我之前和陆先生在国外共事的时候,曾在他的钱包夹层里见过你的照片。”
陆先生?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谓,梁眷心脏险些漏跳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感也迅速攫取了她胸腔内的所有氧气。
见梁眷晃神,骆宗泽一脸歉疚:“不好意思,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我的普通话不太好,还请见谅。”
“不不不,是我刚刚走神了。”梁眷连忙摆手,说话时拿出作为内地人、东道主该有的气量与从容,“如果您不方便的话也可以继续说粤语。”
骆宗泽眨了眨眼,眸光暧昧:“陆先生之前有跟我提到过,他说你的粤语水平欠佳,在你面前说粤语,会让你为难。”
梁眷鼻腔一酸,笑意与泪意同时抵达眼眶,她的心里莫名泛起一片涟漪。
如果第一句陆先生是自己幻听的话,那么这第二句……
在外人面前不愿意给陆鹤南丢脸的梁眷强行稳了稳心神,顺着骆宗泽的话茬接着问:“他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
“当然,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骆宗泽耸耸肩,说得理所应当。
又静默半晌,他抿着唇,犹豫再三才彬彬有礼地试探着问:“前几个月听说他已经离婚了,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已经……”
梁眷莞尔一笑,接过骆宗泽的欲言又止,声音温柔又坚定:“是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Congratulations,你们吃了好多苦,能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骆宗泽长舒一口气,双手牢牢交握放在胸前,克制住在大庭广众之下鼓掌的欲望。
梁眷点点头,泛红的眼眶微微湿润,不知道是为骆宗泽的真性情,还是为他话语间发自肺腑的感慨。
思绪放空,想到离别时陆鹤南的境况,明知这个环境问私人问题不合时宜,骆宗泽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与梁眷低声耳语。
——“许久不曾见到陆先生,不知道他的病是否已经痊愈?”
第168章 雪落
骆宗泽的话说得含糊不清, 有歧义,进可攻退可守。只隐晦地问候陆鹤南的病是否痊愈,却不明明白白指明是什么病症, 又病到何种程度上。
梁眷怔愣了一瞬,随即得体地笑开,她来不及多做他想,只下意识地认为骆宗泽问的是陆鹤南的先天性心脏病。
“他的心脏病是先天性家族遗传, 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治愈,平时生活中只能多观察、多介入。”
骆宗泽眼明心静, 在顷刻间便明白——梁眷对陆鹤南的抑郁症一无所知。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脸上不见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说话,沉静的双眼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望向梁眷。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单纯的女人。
说她幸福吗?她确实幸福,被一个绝对优秀、几乎毫无弱点的男人如此全心全意地爱着;说她不幸福吗?她确实不够圆满,因为她的爱人竟不舍得让她与自己风雨同舟。
骆宗泽不常来内地,今日肯赏脸出席这样一个小分量的晚宴,也不过是纡尊降贵, 摆出谦卑的姿态广交业内朋友。
梁眷看得通透, 所以并没有借着陆鹤南的由头, 故意拉进自己与骆宗泽的关系, 简单寒暄不过几句, 就微微颔首, 随便找了个托辞借故离开, 骆宗泽也能就此顺理成章地回到名利场里,继续与其他带着假面的人攀谈交际。
“怪不得你之前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二十八岁之后要换赛道, 敢情你和骆宗泽还有这么亲厚的关系呢?”
Rachel见梁眷与骆宗泽告辞,忙小跑着追上她的脚步, 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状似闲聊,其实话语间全是对梁眷隐瞒的抱怨与试探。
梁眷勾唇笑了笑,脚步不停,也懒得辩解,随便Rachel‘以小见大’地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