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南无奈地笑了笑,没否认。
“吃些苦没什么的,大家都在吃苦,吃苦才能学到东西。”梁眷忍着眼眶的酸涩,强行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与陆鹤南语重心长地讲道理。
“我知道。”陆鹤南长叹一口气,已经黯淡下去的一双眼唯有望向梁眷时,才闪烁出几分细碎的光。
可我不管别人,只在意你。
他错开眼,难为情地笑了笑,低声说——
“我希望你吃点苦头,却又害怕你吃苦。”
爱来爱去,不过就是三个字——舍不得。
梁眷心尖一颤,将屏幕扣转在手心,镜头被遮盖住的刹那,她才任由夺眶而出的泪悉数沾染在裤子上,洇湿一片。
她好想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已经超过了二十分钟,这是这个月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
梁眷不舍得挂断电话,只让钟表指针在对望中一圈圈旋转。
又静了几秒,在陆鹤南主动提及挂断电话前,梁眷鼓起勇气抢先开口。
“下个月的二十九号,也就是我过生日那天,你会来北城陪我吗?”
她问得怯生生的,好像自己的提议非常荒诞无理;日期又说得那么具体,好像陆鹤南会在焦头烂额的工作间,将这件事忘记。
陆鹤南愣了一下,强逼着自己对梁眷眼里的期盼视而不见。他垂下目光,颤抖的指尖从书案上抽出密密麻麻的行程表,装模作样地扫了几眼,眉眼处尽是抱歉与惋惜。
“我应该赶不回去了,那个时候应该还在德国出差。”
梁眷没撒娇,也没愤怒,似是早有所料,只乖乖地点头,毫无怨言却也了无生气地接受着这一切。
电话挂断,陆鹤南从沙发上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面前摆着笔和纸,用以记录通话全过程的钟霁。
“你今天的通话时长,比治疗方案里的规定时间,多了三分钟。”钟霁垂着眼扫了一下计时器上的时间,没注意到陆鹤南颓败的神情。
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是否也丧失了保护自身隐私的权利?
陆鹤南闭上眼,再次从灵魂深处感受到自己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那种活够了的想法,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浮现在他的心底了,他遏制不住,也忽略不掉。
但他还不能就这样结束,太匆忙,太草率了。
他要撑到冬天,撑到有烟花盛大绽放、有玫瑰花香四溢,有白雪覆落满头的冬天。
撑到梁眷二十八岁的那年冬天。
第169章 雪落
据北城气象局预测, 十一月二十九日当天,北城市内全域会在晚间迎来一场大规模降雪。一时之间,各大手机通讯运营商纷纷发送公益短信, 提醒市民外出欣赏雪景之际,多添衣物,小心路面湿滑,注意人身安全。
梁眷进组已经整整一个月, 从秋末到冬初,生活已经在工作的带动下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因为《秋去春来》是上面极其看重的献礼片, 为了保证质量, 所有的制作班底都是统一配置,轻易不许更换。其他单元的导演仗着自己二三十年来在圈内积累下的地位与成就,适度拿乔摆谱,在开机前,大张旗鼓地带了一批自己用得惯的人进组。
梁眷作为晚辈,在各位老油条面前只能低调行事,生怕落人口实。所以进组当天, 身边只跟了执行经纪佟昕然, 负责除电影拍摄之外的其他工作。
好在尽心竭力地度过与演员、制作组的磨合期后, 后续的拍摄过程也渐渐步入正轨。
“今天晚上什么安排?要不我找个清净的酒吧, 咱们去喝两杯?”趁着无人注意, 佟昕然坐在导演棚下, 偷偷摸摸与梁眷咬耳朵。
梁眷笑了笑, 一边用手势指挥站在片场内的副导演,一边散漫地与佟昕然闲聊。
“我可不去, 难得今天收工这么早,我想回趟观江府, 一个多月没回去了,肯定得好好收拾一下。”
《秋去春来》全剧组的演职人员包括导演梁眷在内,都在一大清早收到了制片人的工作微信——鉴于晚上有不可估量的大雪,夜间拍摄全部暂停。傍晚五点半之前,各组负责人要清点好所有服化道以及拍摄设备,登记入库。
而梁眷指导的这个单元,估计在五点之前就能拍完既定戏份。
佟昕然听后撇撇嘴,显然是不满意梁眷的这番安排。
“有什么可回去的?这里距离市内那么远,等你到家,估计已经七八点了,明早七点就又要开工,多折腾啊。”
佟昕然叹了口气,顿了几秒,又压低声音喋喋不休道:“再说了今天还是你的生日,就算陆鹤南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你不能也跟着不在意啊!”
梁眷愣了一下,神情有几分不自然,握着对讲机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两下。
话音还没等落下,佟昕然便自知说错话,可脱口而出的话不经大脑,她想挽回,却没有可以弥补的余地。
所以只能梗着脖子站在那里,紧抿着唇,最后压着火气,不情不愿地道歉:“眷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其实佟昕然就是那个意思。
毕竟谁的男朋友会在女朋友过生日的当天清晨,打一通不痛不痒,时长仅有十分钟的电话,末了道上一句“生日快乐”之后,就草草挂断。
就算是敷衍,也有成千上百种能哄人高兴的方式,偏偏陆鹤南选的是最不入流、最低级的那一种。
“我知道。”梁眷勾唇笑了笑,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我没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佟昕然不忍心,叹了口气后选择让步:“你要是想回观江府也行,我陪你一块回去,正好今天江边有烟花表演,站在你家二十八楼的客厅里,视角应该会更好。”
梁眷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佟昕然的话也只听了个囫囵大概,心思显然已经游离在剧组之外了。
到了冬天,太阳落山格外早,地处北方的北城更甚。往往指针刚一划过傍晚四点,无边无尽的昏暗,就已在不知不觉间取代了悬在天际的一团红日。
“梁导,剧组外有人找!”
制片助理是个南方小姑娘,受不住这北国的寒,羽绒服垂到脚踝,手里抱着热水袋,脚尖踩在照明灯映在地面上的光亮里,边跑边喊。
梁眷正站在片场帮助演员入戏,导演组棚下只坐着佟昕然,两个副导演,以及其他单元收工比较早的几个导演。
佟昕然抬手将制片助理招呼了过来,什么都没多问,只要她等会再去跟梁眷讲明。
今天的最后一幕戏拍了七八遍,演员迟迟找不准状态,拍的也一遍不如一遍,明明五点就能收工,硬生生被拖到现在,搞得剧组上下对几个主演颇有怨言。作为导演梁眷压力山大,又得安抚工作人员,又得帮助演员调整心态。
“梦梦,是谁找梁导啊?”导演组棚下,年龄最长的倪山青忍不住多嘴问。
制片助理梦梦打量着佟昕然的神色,心里斟酌了一下,到底是没敢乱说,只随口糊弄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梁导的朋友吧。”
倪山青拉长语调应了一声,冲着坐在对面的另一个导演张伦挤眉弄眼地笑了两下,不怀好意地又问:“男的还是女的啊?”
梦梦垂着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脚尖,微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男的。”
倪山青和张伦暧昧地对视一眼,齐齐大笑,顾及着佟昕然还在场,终究没敢说些太过刻薄的话,只不阴不阳的暗讽。
“咱们小梁还真是招男人喜欢啊,这大冷的天,还巴巴地赶到这来献殷勤。”
站在前面的佟昕然闻言,立时扭头甩了一个眼刀过去,杀伤力极强,回怼的时候,面上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派和煦。
“倪导,您这话说的,我们眷眷魅力再大,也比不了您和张导啊,谁不知道剧组里的小姑娘,上到五六十岁食堂阿姨,下到十八九岁的实习生,都崇拜你们的才华。你们也是心善,理解她们求知如渴的心,宁肯舍弃自己的睡觉时间,也要敲响她们的酒店房门,上门辅导,就为了帮助她们进一步了解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呢!”
梦梦到底年纪轻没憋住,佟昕然的冷嘲热讽的话音刚落下,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臊得倪山青和张伦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匆匆逃窜似的离开了。
佟昕然对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又在心底骂上翻来覆去的骂上千百遍。
梁眷有男朋友这件事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走漏了风声,自从开机仪式之后,剧组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梁眷“名花有主”了。
只是这好端端的一段恋爱,不知道为什么,传来传去竟变了味。
正经男朋友变成了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再加上这位高深莫测的男友从未露面,剧组里又人多眼杂,七嘴八舌的背地讨论下,什么难听的猜测都飘出来了。
更有甚者,竟然说梁眷能成为这部献礼片的导演之一,就是借了大佬照拂的光。
佟昕然本就对陆鹤南的所作所为颇有怨言,又随着恶劣的传言愈演愈烈,他也不来北城为梁眷正一下名。所以再提起陆鹤南,她便也更没好气了。
“梦梦,来找梁眷的那个男人叫什么,你问了吗?”佟昕然长提一口气,打算再给陆鹤南一次机会。
但凡他今天能来北城给梁眷过生日,她就大发慈悲,日后再也不站在劝分的队伍里。
梦梦点点头,很小声地说:“我问了,他说姓谢。”
姓谢?谢斯珏?佟昕然冷笑一声,希望破灭,脸彻底沉下来,直到收工也没再扯出个明媚的笑容。
“这是怎么了?”梁眷收工回来,看见板着脸好似瘟神的佟昕然,一时不敢靠近。
佟昕然没答,只冷淡地说:“谢斯珏来找你了,我把他安顿在休息室,这边结束之后,你去跟他打声招呼吧。”
谢斯珏在休息室里孤零零地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手机也玩得不尽兴,时不时抬起头,对着虚掩的房门望眼欲穿。
听见脚步声,他再次抬起头,这一次被掀起的厚重门帘之后,映出的是梁眷的脸。
“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害得你白白等了这么久。”梁眷淡笑着,递给谢斯珏一杯温热的水。
《秋去春来》几乎全是室外戏,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天寒地冻,条件不可谓不艰苦。谢斯珏全程待在室内,蜷缩在一个电暖气旁边,守着那点杯水车薪的热量,被冻得颤颤巍巍。
他接过杯子,小口抿着温水,讪笑道:“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忙。”
“今天不用上课?”梁眷抬起半边唇角,忍不住促狭打趣,“不怕你妈妈又杀过来?”
正在喝水的谢斯珏心里毫无防备,旧事重提,他冷不丁被呛住,还没来得及抚平毛刺般的嗓子,就急忙道歉。
“眷姐,哦不小舅妈,上次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和小舅舅,我妈妈真的非常懊恼,她一直想向你当面道歉,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没关系,她也是关心则乱,说出口的话也都是无心的。”梁眷不自然地摇摇头,情绪自谢斯珏那句‘小舅妈’之后就莫名落了下去。
“你这次来是为了……”梁眷顿了顿,冲谢斯珏抱歉地笑了一下。
她刚刚心不在焉,甫一见面,谢斯珏就表达过的来意只在耳边落了片刻,就随风而散。
谢斯珏耸耸肩,心里难过一瞬,无奈又真诚道:“生日快乐。”
“谢谢。”梁眷弯了弯眉眼,心里静了数秒,她捏着衣角,装作不经意地问,“是你小舅舅让你过来的?”
谢斯珏愣了一下,径直否认:“不是,听姨妈说他最近很忙,要我和姐姐都别去打扰他。”
陆雁南的话实际上就是最后通牒,饶是谢斯珏和阮镜齐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挑战陆雁南的权威。
至于陆鹤南在忙什么,他并不知道。但谢斯珏想,能困住陆鹤南手脚的,左右不过就是名利场上的那些事。
“小舅妈,你有看到北城晚报的推送吗?”谢斯珏假装没看见梁眷脸上的失落,他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指了指屏幕。
“据说今天江边有烟火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篇新闻推送实际上是远在京州的林应森发给谢斯珏的,字里行间表达了他对这场盛大烟火的向往,勾得谢斯珏在寝室里坐不住,又想到梁眷今天过生日,这才动身匆匆赶到剧组。
梁眷眨了眨眼,盯着手机屏幕上三两行简洁的烟火表演通知,一时有些出神。
答应与佟昕然的烟火二人行,在临出发之际变了人选。
在南方土生土长的佟昕然本就不愿意顶着寒风出门,邀请梁眷共游江边其实也是舍命陪君子,眼下见有谢斯珏陪在梁眷身边,她也乐得清闲,搭着剧组的顺风车一路暖烘烘的回到了郊区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