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贺屿之记忆里的梁眷,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大导演,而是那个扎着马尾,穿着校服,边流泪,边咬牙攻克最后一道数学题的女高中生。
这算是老友的有色眼镜吗?绿灯亮起,贺屿之收回目光,摇头低笑。
“更何况什么?”梁眷等不及,小声催促他。
“更何况她是你的影迷,对你,永远只有顶礼膜拜的份。”
贺屿之说得面无表情,可梁眷无端听出一股酸味,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吗?竟然和陆鹤南一样,连女人的醋都吃。
梁眷长舒一口气,老神在在地重新靠回到椅背上,放下心来。
“既然这样,一会到家我送你两张点映票,你拿去讨小女朋友的欢心。据我经纪人说很难抢,我手里那几张是她提前留的,本来想送合作方做人情,今天就便宜给你了。”
贺屿之没拒绝电影票,只轻蹙眉头,纠正梁眷的措辞:“女朋友就女朋友,为什么非要加个小字。”
“因为本来就很小啊。”梁眷啧了两声,扒拉着手指头,“二十岁诶,大学还没毕业,比你小了整整八岁,怪不得你瞒着家里,是不是怕叔叔阿姨骂你禽兽不如?”
贺屿之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敬她:“那也比你找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强。”
不枉老朋友这么多年,他果然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疼。
梁眷情绪低落下来,自嘲笑道:“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一个从来都不看娱乐新闻的人都知道了。”
怎么会这么自怨自艾?
贺屿之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开起玩笑:“梁小姐,你是不是对自己的流量和人气有什么误解?”
各大APP每天在首页轮番推送梁眷的动态,他就算想忽视,也很困难。
“怪不得我爸妈突然给我订票要我回来,还让你来机场接我。”梁眷突然想明白一切,筋疲尽力地闭上眼,语气缥缈到近乎自说自话。
“他们也看见那个新闻了,并且相信了是吗?”
贺屿之忍不住替长辈开脱:“他们也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那你怎么这么淡定?”梁眷勾了勾唇,迟缓地眨了两下眼“不应该先替我爸妈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吗?”
贺屿之避而不答,只轻描淡写地说:“前年给中晟做过高级技术顾问,产品研发会上,和陆董有过几次交集。”
言下之意是——我大抵清楚陆鹤南的为人,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到与陆鹤南有关的话题,梁眷来了丁点兴致,天真问道:“中晟还需要化学顾问?”
贺屿之分神睨了梁眷一眼,他不知道该说这个女人太傻还是太天真,都爱到如此难舍难分了,竟然还对对方名下的产业一无所知。
“你是前年给他做的技术顾问。”梁眷的思绪忽然跳脱起来,眯起眼睛回忆,“前年,那时候我还在西北拍电影,还没和他重逢呢。”
重逢?贺屿之眼皮重重跳了两下,走神的功夫,差点闯红灯。
“你和他之前就……”贺屿之吞咽两下,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欲言又止。
梁眷觉得好笑,抱着胳膊,好以整暇地反问:“难不成你也认为,我会和一个相识不过几个月的男人私定终身?”
贺屿之怔怔地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梁眷确实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
沉默半晌,他重新理清思路,犹豫道:“难道,陆鹤南就是你之前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过的那个……已经娶妻成家的……初恋?”
梁眷没应声,只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扬起脖颈,迎上车窗外的和煦阳光。
她一会还有硬仗要打,眼下这阵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合该好好珍惜。
贺屿之握紧方向盘,不自觉地替等候在家里的梁家父母捏了一把冷汗。
陆鹤南其实并不常来中晟江洲分部,自接任执行董事后的这四年多时间里,他也只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来过两次。
外界传言沸沸扬扬,但他甚少踏足于此的原因其实不过两点。
一来在京州和那几个老狐狸缠斗已让他分身乏术,自是没空再去体察江州的民情;二来,这里是陆雁南的主场,论职级,他虽高于姐姐,但论经验,他还有欠缺。
指手画脚之前,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江州分部是陆乔两家内斗时,陆雁南一手重建起来的,所有高层都是陆雁南亲自考核、一手提拔,共历风雨的亲信,对陆雁南唯命是从,故而见到陆雁南拥护‘上位’的陆鹤南,自然也是发自心底的尊敬。
宴会厅里花团锦簇,好一派富丽堂皇的热闹。头顶几米宽的硕大水晶吊灯照亮了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映出了陆鹤南眼底的心不在焉。
为表对江州分部上下的看重,陆鹤南赴宴的时候没带于微,也没带任何助理,全程陪在他身边的,是陆雁南用惯了的行政一秘。
秘书拿捏着火候,在陆鹤南又一次举杯与人相碰后,适时覆在他耳边轻声开口:“陆董,雁董之前说了,年会后面的酒局,您可以先走,不用纵着他们,陪他们喝到最后。”
陆鹤南没急着应下来,只问:“堂姐在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今天不单单是代表总部来的,他还代表着陆雁南的脸面。在这个节骨眼上,底下的人或敌或友,都在悄悄打量,他不能有一丝一毫不周到的地方。
秘书在心底暗自感慨陆鹤南的严谨,面上恭谨道:“是,雁董一般只在酒局开始前露下脸,象征性地陪元老喝上几杯,便借故告辞。”
陆鹤南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与身边几个立下汗马功劳的高层周旋一阵,勉励几句,才放下酒杯,低调从侧门离开。
秘书快步跟上,一路大气不敢喘。
陆鹤南面上虽比陆雁南随和不少,但却不是个容易交心的人,秘书摸不清陆鹤南的脾气,只好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跟在他身边。
“酒会之后还有需要我出席的场合吗?”陆鹤南抬手点燃含在唇间的香烟,冷不丁问。
秘书愣了一下,挺直脊背急忙答:“没有了,后面的场合规格不算高,有江州的副总参加就可以。”
陆鹤南垂着眼,没说话,然而脚步却无故放慢了不少。秘书没猜透他的意思,抬眼悄悄打量他的神色,隔着烟雾缭绕,却只看见他的意兴阑珊。
他或许是累了?秘书如是想着。
“陆董,需要我备车送您回酒店休息吗?”
陆鹤南淡漠地扬了扬两指,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含着烟,他的声音模糊不清:“通知机组准备一下,最好两点半就可以出发。”
“您早上才到的,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是要回京州?”秘书诧异地扬起脸,忘记身份,多嘴问了一句。
下午两点,阳光正好,陆鹤南眯着眼睛,掸了掸烟灰,否定地言简意赅。
他要去滨海。
秘书办事迅速,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对于训练有素的公务机机组成员来说绰绰有余。
陆鹤南坐在机舱里,在飞机即将起飞时接到了陆雁南的电话。
“听说你要去滨海?”电话接通,陆雁南问得开门见山。
陆鹤南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从鼻腔深处发出。
“会不会太匆忙了一些?”陆雁南隐隐觉得不妥。
去梁眷父母家拜访当然没问题,她只是觉得这件事情该珍之重之,从长计议。
“匆忙吗?我觉得我已经迟了。”陆鹤南低笑,掌心紧握着座椅扶手,再深呼吸几口气,他渐渐将错杂的心绪平复下来。
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该在一开始听从梁眷的安排,任由她的负面消息漫天纷飞直到现在。
他应该在新闻甫一出现的时候,就上门同她的父母道歉,努力得到他们的认可,再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公布他们的关系。
瞻前顾后拖到今日,不知道梁眷的爸爸妈妈会不会认为他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终生的人?所以才找来了与梁眷更为般配的青梅竹马,以期望唤醒那个自小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却因男人的三两句甜言蜜语就冲昏头脑的女儿。
放在膝头的平板显示的是贺屿之的简历,无论是家庭关系,还是人生履历,处处简洁干净,和梁眷一样,是个自小就活在阳光下的人。
草草两眼,焦躁在陆鹤南心底蔓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陆雁南正欲再劝,还未开口,就被陆鹤南打断。
“姐。”
自长大后,或许是出于男孩子的羞涩,陆鹤南其实已经甚少这样一板一眼地唤她了,陆雁南愣了一下,倒也真安静下来,心平气和地等着他的下文。
飞机起飞,刺眼的眼光透过窗户照在陆鹤南的身上,照进他的身体,要他明明白白、认认真真,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眼光审视、剖析自己。
他长提一口气,微凉的空气灌进他酸涩的嗓子,嗓音沙哑,带着绝对的悲凉。
“你刚刚做了妈妈,你也有了女儿,将心比心试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棠棠长大,爱上的男人是一个像我这样有过婚史,有先天性心脏病,抑郁症还是中重度级别,你会放心将棠棠嫁给这样一个有今朝,无明日的人吗?”
陆雁南握着电话,掌心微潮,她垂眸看着在婴儿床里睡得香甜的女儿,一时沉默。
答案毋庸置疑,她不会同意,视女儿如珠如宝的周岸更不会。
安静足以说明一切,陆鹤南自嘲的哼笑一声,不再执着于让深陷两难境地的陆雁南给出答案。
人心都是自私的。
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却希望活在阴暗沼泽中的弟弟可以娶到一位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女人。
眼眶莫名一酸,陆雁南抿着唇,靠在周岸怀里,干涩的嗓子最后只滚出一句:“三儿,别这样贬低自己。”
陆鹤南叹了口气,拉下遮光板,挡住让他觉得难堪的阳光。
“姐,我本身就不占优势,如果再占不到先机的话,就真的毫无胜算了。”
又是几秒钟意料之内的寂静,陆鹤南眨了眨眼,突然提起周岸。
“姐夫在你身边吗?”
陆雁南不明所以,但还是擦了擦眼泪,依言将手机递到周岸手里。
周岸握着电话,披了件衣服朝阳台走,合上门,顺手点燃了一支烟。
“怎么了?”
陆鹤南深深沉沉地舒了口气,眼底笑意很重,可那笑意之下,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我想请教你,第一次登门见我二伯二伯母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周岸咬着烟,怔愣了几秒,想到昔日的自己与今日的陆鹤南,境地如出一辙,心中了然。
他们都曾因为不得已而辜负了真心。
除却爱人的偏爱外,活在世俗眼光下的他们,都再无其他可以坚持到底的勇气。
第180章 雪落
或许是有贺屿之母亲来家中做客的缘故, 无论是家里的氛围还是父母的态度,都好到远远超出梁眷的预期。
“阿姨好。”梁眷站在门口,臂上挽着大衣, 对着贺母微微颔首。
贺母做了三十多年的高中老师,是梁眷隔壁班的班主任。虽然已经退休了两三年,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质仍在。记忆使然,梁眷见到她不免有些局促。
抱在怀里的衣服被梁母接过去, 两手空空无事可做的梁眷只好硬着头皮,迎上贺母殷切的目光, 坐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