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捧着肚子擦干眼泪,指尖颤抖着继续向后翻。
第二篇日记写于陆鹤南出院的前一晚,笔迹之所以孱弱无力,是因为执笔的人大病未愈。
「眷眷,我大抵是死过一回了,左腕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大哥说我睡了三天,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大伯牵着我慢慢向前走,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是你忽然从身后追了出来,死死拽住我的袖子,你要我清醒,要我往回走。」
「眷眷,你知道的,面对你,我总是别无选择,所以我松开了大伯的手,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但是我的身后早已没有路,如何回去?」
「眷眷,我好像回不去了。」
——
「眷眷,今天早晨站在镜子前,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发,是我老了吗?又怎么会不老?也该老了,年逾三十,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已经升级做爸爸妈妈了。」
「我们要是也有一个孩子就好了。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因为我从未问过你,不知道你做没做好当妈妈的准备?」
「今天是立春,伯母中午打电话给我,要我下班后回家团圆。听到立春两个字,我走神了。因为我蓦然想到你当年说的那个有关第八个早春时节的约定。」
「那年随口一提的话,不知道你忘了没有,我还一直记得,替当年的你我记得。」
「早春时节,草长莺飞,那时你依偎在我的怀里,我注视着你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一句复述你写在剧本上的那段话。」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早在那个时候就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只可惜,余生恐怕再难以向你提起了。」
「这两年多来,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交上一份勉强及格的人生答卷,只有我,还停留在与你分别的那年冬天。」
「从前你说,你不要同淋雪、共白头的自欺欺人,如果这段感情注定不能善终,那我们在雪落之前就分手。」
「没想到一语成谶,人生蹉跎而过,你我有缘同淋雪,却是无分共白头。」
「说来说去,难逃有缘无分的宿命。」
忽略掉那句有缘无分,梁眷破涕为笑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莺时,你看见了吗?原来爸爸在那个时候就为你取好了名字。”
——
「眷眷,其实那日为你颁奖的颁奖嘉宾原本是我。」
「我发誓,我是不知情的,直到临上台的前一刻,我才发现这善解人意的天意。但我想,你大概不想在这春风得意的时候见到不想见的人,我不愿坏了你的兴致,所以还是选择没出息地落荒而逃。」
「我躲在幕布后,看着我的秘书为你颁奖,看着你落落大方地接受台下人的掌声,看着你喜极而泣后与身边的朋友逐一拥抱,看在你与程晏清肩膀相依地合影……」
「两年多来,这是我距离你最近的一次。」
「我想把你拥进怀里,但我要学会知足,对吗?」
看结尾时间,梁眷依稀想起来,那天是她第一次以导演的身份在镜头前崭露头角。原计划为她颁发最佳新人奖的嘉宾,在临上台前十分钟突然离席,搞得典礼主办方大气不敢喘,最后不知道从何处抓来了一个小姑娘凑数,为她颁奖。
现在再仔细回想,那个稚嫩的小姑娘,是还未长成、没能独当一面的于微。
梁眷又哭又笑起来。
原来是他,原来差一点就能早些重逢,原来差一点就能光明长大的,在万众瞩目的镜头前留下第一张面向世人的合影。
重逢的这条路,他们瞻前顾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太久。
一页一页翻下去,时间间隔越来越大,文字内容也越来越短。翻到最后,陆鹤南的最后一篇日记,只有寥寥三行。
「眷眷,怎么办?你离开我的时间,已经要比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还要长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月亮却还没有升起来。」
「天不会再亮了。」
时间落款是他们分别的第三年秋天,钟霁后来有跟梁眷说过,那是陆鹤南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
天不会再亮了,梁眷喃喃自语念出声,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忽然彻底决堤。
这不是日记。
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遗书,也是留给她的最后一封情书。
每一次断断续续、重新提笔的刹那,都是他在同这个薄待他的世界的告别,都是他在用最后的力气与勇气向她表达再难当面说出口的爱意。
梁眷将日记本贴在胸口,满脸濡湿,哭到泣不成声。
那些义正言辞,说什么流泪会对孩子不好的谆谆教诲,早已因为那些泣血的一字一句而被抛之脑后。
就算迟到这么多年,她也要痛痛快快地为他哭一场。
第193章 草长莺飞时(八)
周羡棠趴在门缝边上, 偷偷看了很久。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梁眷伏在书案上,对着那个纸页泛黄的陈旧笔记本, 又哭又笑。
她没有打扰梁眷, 只在梁眷肩膀抖动渐渐平息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手里还很贴心地攥着几张纸巾。
梁眷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哭得太专注,猛地听到人声,好似受惊般合上笔记本,胡乱擦了两下濡湿的脸, 生怕让人看出端倪。
“棠棠?”扭过头,见到站在门口阴影里的是一脸天真懵懂的周羡棠,梁眷放下心来。
她努力提起唇角,向周羡棠招手:“棠棠, 你能不能悄悄地帮舅妈找几张信纸?”
“悄悄的?”周羡棠俏皮地眨眨眼, 准确抓住重点。
“对,悄悄的,除了舅妈和棠棠之外,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梁眷点点头, 笑着摸了摸周羡棠毛茸茸的脑袋,温声请求。
“就当做是舅妈与你之间的秘密, 好吗?”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对于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有着天然的崇拜感,周羡棠的眼眸亮起一瞬,想也不想径直点头。
“要什么样的信纸呢?”她偏头思索了一阵, 白嫩的小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亮晶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梁眷, 献宝似的。
“舅妈,我有很多漂亮的信纸,你想要什么样的呢?”
梁眷莞尔一笑,掷地有声:“我要最漂亮的。”
「二十八岁的陆先生,见字如晤,愿你平安。
虽然我们都早已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也深刻知道这总是令人苟延残喘的人世间,没有可以穿越回去的时间长廊,但提笔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想到你的二十八岁,所以我听凭心的指引,如此落笔。
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二十八岁时的样子。
但那又怎样呢?就装作时间可以倒流,就装作岁月可以回首,就装作二十八岁的你,可以读到这封迟到许多年的回信。
请原谅我的天真,也请原谅我不自量力做起白日梦的这短短一瞬。
此时此刻,正在给你写信的我,只差几个月就要三十四岁。站在飞逝的时间洪流里,距离二十岁初次见你,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我不再年轻了,在黑发中发现几根碍眼的白发已经变成常事,眼角也多了几处不甚明显的细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更是已经带了将近六年。这六年里我从未摘下过,从未让它离开过我,哪怕一秒。也许是时间太久,手指根处甚至还留下了淡淡的戒痕。
请你不要担心,这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顺遂婚姻留给我的镌刻之一。他日复一日地爱我,所以我甘之如饴。
看到这里,一无所知的你是否正要扯起僵硬的唇角,强忍着心里汹涌的酸涩,再违心地祝我结婚快乐?
如若这样,如若你有过我所经历的万分之一心痛,那我们便算是扯平了,我可以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你。
毕竟在九年前,当我远赴港洲,名为求学,实为疗伤,却仍旧避不开你的消息,在铺天盖地的报纸上、在千千万万的无聊路人口中,听到你要风光迎娶乔家小姐的那一天,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没有嫁给别人,也没有对别人动过心,你却是真真切切地娶过别人。
你终究还是娶过别的女人为妻。
我没有那么大度,即使面上从来不显,口中从来不提,但时至今日,我仍是介意的,就算你与她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算分手那年是我主动成全……
我又矫情了,是吗?
但我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正在为你生儿育女的女人,所以你要体谅。
年轻时只顾着风花雪月,我一直以为生儿育女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你那时的人生规划里。如果不是恰好有幸读到你的日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你早在那一年就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莺时与熙时,很美的两个名字。你为数不多的浪漫,大抵都用在了给孩子取名上。
后来的我们,如你所想,如你所梦,我嫁给你了。
请放心,我没有遗失掉自己的姓名。我仍是你口中最爱的梁小姐,但我也是可以光明正大挽着你的手臂,站在你的身边,陪你共历余生风风雨雨的陆太太。
从梁小姐,到陆太太,这条看似简单的身份转变之路,我竟然艰难地走了八年。
八年,时间简直漫长到难以想象。
读完你的日记,看到那些已经成为过往人生中一个个里程碑的日期,我总会忍不住想,时间究竟能证明什么呢?
它什么都证明不了。
陆先生,时间不能丈量爱意的深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无力改变的事情就放任它顺其自然,所以请不要再为我们分别的那几年而耿耿于怀。
你曾说,我们分别的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就在今日,就在我先你一步抵达的今时今日,距离我们结婚六周年还有七天。
恋爱三年,分离五年,结婚六年,再加上即将牵手走过的往后余生,我们也算是一路高歌地打赢了时间。
结婚将近六年,时间已经长过我们分别的那五年,不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厌倦,但我仍旧始终如一地爱着你。
这样说会不会太肉麻?回想以往,哪怕是在年轻时的热恋期,我也没有同你说过这样缠绵的情话,希望现在说与你听,不会太迟。
四季交替更迭,我说我最爱冬天,你记到了心里,却没能领悟其中深意。
我爱冬天,是因为我是在秋末冬初的北城与你相识;我爱下雪的夜晚,是因为你曾在落雪的街道上同我告白;我爱凛冽的寒风,是因为你会在风卷残雪的前一秒,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爱上冬天。
只可惜,我们曾在冬夜拥吻,也曾在冬夜离散。
所以后来,我仍旧最爱冬天,却也最恨冬天。
所以后来,我见不得皑皑白雪,也吹不得刺骨冷风,因为它们总会让我想起你。
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一座城市、一个季节、万物之中毫不起眼的沧海一粟,也能成为一个人的代名词。
我要逃到一个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去。
那里没有近乡情更怯,没有睹物思人,也没有一语成谶。
从前我说雪落之前就分手,所以我自欺欺人地搬到了一个四季如夏的城市,打算靠回忆度过余生。
没有同淋雪,没有共白头,也就谈不上分手。
不会下雪的城市有很多,之所以选择港洲,是因为你说过港洲很漂亮,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到这片艳阳之下,一定会像你一样,爱上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