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回过味来的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可陆鹤南说的是中文,那这是不是说明,视频会议里的那些外国人是能听懂中文的。
那刚才?!陆鹤南是在骗她!说什么他们听不懂中文,统统都是假的!
果然男人嘴里的话,没一句是能信的。
回想到刚刚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陌生人听了去,梁眷又羞又气,也没心思再看屏幕上枯燥的论文。
她抢过陆鹤南手边的笔记本,又夺过他一直握在手里的钢笔,翻开新的一页,狠狠在光洁的纸面上留下两个大字,和一串叹号。
做完这一系列带着泄愤性质的举动,梁眷才将笔记本重新丢回到陆鹤南面前。
陆鹤南垂下漆黑的眼睫,视线下移,在看到那娟秀的两个字后,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亮色,清隽的面容也隐隐漾出笑意。
——骗子!!!
正在汇报下一季度广告投放安排的广告总监,意识到陆鹤南的开小差,再次适时停下来。
她是个年近五十的法国女人,为了天性使然的浪漫与自由,与名义上的男友,事实上的丈夫谈了近半辈子的恋爱。
对于陆鹤南今日这些难得一见的异样,经验颇多的她,看得尤其透彻。她放下手里还有待汇报的繁杂事项,微笑着打趣。
“Lu,you're in love.”
陆鹤南勾起唇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后默不作声的盯着笔记本上,那让人无法忽视的“骗子”二字,心弦莫名再次一动。
本不想将私生活展露在外人面前的他,卷起唇舌,回了这位八卦的法国女人一句地道的英语。
“It doesn't feel bad.”
对这段对话一无所知的梁眷还在兀自生气,她手掌托着下巴,对着陆鹤南怒目圆睁。
而被凝视的对象,也一错不错的回望她,满目深情,让人自觉沦陷。
——
梁眷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她的注意力就又重新放在正事上。
随着她偶尔指尖翻飞,带起的噼里啪啦键盘敲击声,陆鹤南也重新放平心境,投入到繁杂的工作会议里。
寂静典雅的酒店套房内,昏黄沉静的吊灯,散发出来的柔柔灯光,温和地照耀在两个人的肩头、身上。
此时此刻,不可不称作为一片岁月静好。
静谧的冬夜里,时光缓缓流淌。悬挂在客厅一角,不算引人注目的黑色钟表,流光溢彩的指针也已转到十一点。
静下心来做事,进度总是极快的。
梁眷耗时一年,写完的论文初稿,终于在此刻彻底修改完。只能年后开学,再交给徐教授审查,若数据无误,便可着手投稿了。
心里一直记挂的大石头彻底落地,梁眷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揉了揉酸痛僵直的脖子,又放纵的伸了个懒腰,让四肢百骸稍稍轻松一下。
反观坐在对面的陆鹤南,情况就不像她这般乐观。
季度会议已进行到最后一项,此时仍留在会议室里的,基本都是港州总部创立之初的几位高层骨干。
当年为了开拓欧洲市场,陆鹤南和褚恒破釜沉舟,忍痛将这些将才派到欧洲任职。
有了这些人的加持,原先一盘散沙的欧洲市场,才能有序且良好的运转至今。靠着高层们的眼光独到,原先不起眼的欧洲部,在集团里也渐渐有了一席之地。
故而,在大事小情的商讨上,陆鹤南和褚恒也会先行询问他们的意见。
而现下所说之事,事关宋清远。因此,陆鹤南的神情,比会议前半程要严肃许多。
——去年下半年,位于港州的公司总部创立了一个新的部门,主要负责欧洲以及北美新兴产业的投资。
这个决策不算突然,在公司创立之初,国外新兴产业的投资,就在陆鹤南和褚恒的规划范围之内。
直至这两年,港洲和大陆的相关产业日渐成熟,他们才敢把紧绷的注意力,稍稍落在其他地方上。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只占其二。靠过往经验来说,眼下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却是最合适的。
首要目的,是打算利用这个部门的试运营来试水,方便吸取经验,为日后集团调整原有战略方向提供便利。
其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为了锻炼宋清远的处事及用人能力。
宋家的当家人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作为宋家独子的宋清远,上台主持大局已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
这个新部门,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由宋清远主导。一贯把控全局的一二把手——陆鹤南和褚恒,只起协同决策的配合作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宋清远第一次,独立负责一个完整板块。
这个安排,对宋清远而言,有点拔苗助长的意味在。由此,最近这大半年,恐怕是他养尊处优的人生中最为吃力的半年。
然而,放任宋清远折腾了这么久,投入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却不见丝毫回报。就算暂不考虑盈利和日后发展的事,单论成本,这个项目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对于这样一个稳亏不赚、回本都难的买卖,集团上下都颇有微词。任谁都不希望看到,集团倾力投入的巨额投资款,就此打了水漂。
本可作为员工年底分红的款项,也变相成了宋家贵公子初涉商场的高额学费。
各种说法满天飞,沸沸扬扬的状态持续了快半个月,大有一副民愤难平的意思。其中,业务能力出众的欧洲部,给出的负面反响最大。
陆鹤南凝神端坐着,面容平静地等待他们“声情并茂”的讨伐。
欧洲部的项目投资顾问Stephen,是个极具绅士风度的英国华裔。他中文虽说得不够流利,但用词准确,语调语序也还算准确。
“陆总,欧洲风控部门给出的建议是,终止这个注定会夭折的计划。”
Stephen停顿了下,将事先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倒扣在桌面上,长提一口气,而后重重呼出,说出了在场无人敢说的后半句。
“或者,我个人建议换一位部门负责人。”
话音刚落,陆鹤南就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线。
在他们这群集团元老心中,陆鹤南从不是纸上谈兵的无用之才,也不是那种时时刻刻都需要受人吹捧的无能之主。
Stephen想,陆鹤南该听些真话,他应该也想听些真话。
这么多年,他和褚恒二人配合默契,每一个项目都是从小做大。先是从港洲起步,再渐渐渗透到大陆,直至最后是将欧洲北美收入囊中。
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顺风顺水,直到宋清远横插进来,才把这原有的一切搞得乌烟瘴气。
Stephen无视掉陆鹤南即将崩裂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继续沉声说下去。
“我们认为,如若再任由宋总盲目投资下去,整个资金链,恐怕都会因为这个项目而断裂。”
陆鹤南的眉心跳了跳,漆黑的眼眸中短暂的划过一丝戾气与不悦。
虽然这个投资顾问所说的情况,应该八九不离十,但这两句话说得太犀利。
终止、注定夭折、盲目……这是赤.裸.裸的否定宋清远的能力。
即使这是事实,也不该被放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讨论。
若论轻重缓急,项目亏损多少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如若这个说法被传开,宋清远日后的御下之路,只怕会更加艰难。
一个难以服众的上位者,下台让贤是迟早的事。可人丁稀少的宋家,哪还有“贤者”可让?
若是有,也不会轮到宋清远这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接管整个宋家。
陆鹤南按捺住内心的不满,沉声问道:“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想?”
但凡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肯为宋清远说句好话,事情都不会那么难办。
然而,回应陆鹤南的,只有一片沉默。
顶着陆鹤南咄咄逼人的目光,这本就压抑的沉默更加难捱。
负责统筹欧洲部全部示意的区域总监,只能在此时站出来,一脸为难道:“陆总,刚刚Stephen说的那些,是我们大家商量过后的结果。”
早有所料的心,重重的沉到谷底。
陆鹤南没想到,短短半年,宋清远就已经彻底失去欧洲部的民心。满会议室的集团高管,竟无一人肯为他说话。
“你们的这个想法,跟褚总商量过了吗?”陆鹤南咬着牙,想要把难办的决定推给褚恒。
Stephen哼笑了一声,讥讽意味十足:“褚总对宋总的溺爱,只怕比您还深。”
这场会议,最终以陆鹤南下周飞往欧洲,接管宋清远经手的全部事项而告终。
人人都得偿所愿了,只除了站在金字塔顶尖的那三个人。
陆鹤南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这个别无他法的决定,他不知道该如何与陆宋两家交代。本是“辅政大臣”身份的表哥,打着培养的幌子一跃而上,顶替了天资不高的“少主”?
人心复杂难测,即使他三头六臂,也做不到兼顾每个人的情绪。
陆鹤南半阖着眼,无力地靠在沙发上。焦躁的情绪,最容易勾起掩埋在心底的烟瘾,没什么比现在点燃一根来得痛快。
抵不住欲望的他倏地睁开眼,对着略微杂乱的桌子一通翻找。
“找什么?”以为会议还没结束的梁眷,注意到这边的响动,用气音问他。
还处在焦躁情绪之中,气压有些低的陆鹤南,简短地撂下一个字:“烟。”
“在屋里,我去给你拿。”
听出陆鹤南心情不对劲的梁眷怔了怔,而后飞快地回过神来,转身走进屋内,嘴上仍不忘叮嘱:“你接着开会。”
梁眷不想让陆鹤南多等,所以她小跑着钻回卧室,又小跑着回到他面前。
崭新的一盒香烟不过须臾片刻,就被递到陆鹤南手上。
然而他思绪飘飞,注意力完全没落在梁眷身上。直到手指翻动,下意识想拆开烟盒外的塑料包装时,才恍然发现,他乖巧的姑娘已体贴地为他做好了这一切。
陆鹤南盯着那烟盒,稍稍从那颓败的情绪中抽离。
他敲出一根烟,却没含在嘴里,而是拿在手中打转,眉眼似笑非笑,语气不无可惜道:“打火机好像落在车里了,我去打个电话,让客房部送上来。”
然而还没等他站起身,梁眷就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不用那么麻烦,我有。”依旧是刻意而为的气音,但从目光到语气,是一致的笃定。
她有?她上哪有?别的男人落在她那的?
陆鹤南蹙起眉,这下他彻底从工作的糟心事中回过神来,盯着梁眷再次跑回卧室的背影,眼神泛起阵阵波澜。
梁眷只顾沉浸在礼物即将送出的喜悦上,全然没发现身后的陆鹤南,从内到外都已释放出名为“危险”的占有欲信号。
直到梁眷攥着精致的打火机包装盒重新回到客厅,目光紧随着她身影的陆鹤南,周身还充斥着一股难以弥散的低气压。
探究的视线在那包装盒上流连了一阵,陆鹤南明白过来,捏紧拳头,故作平静的问:“送我的?”
梁眷捧着盒子,脸上染上一抹红晕,微不可闻的点点头。
“那你帮我点。”
薄怒过后的陆鹤南声音有些喑哑,他没有放低音量,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