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南一时片刻的走神,让胡正勋白白地惶恐了好几分钟。
他的腰弯了有一阵,陆鹤南却迟迟不肯接茬。胡正勋摸不着头脑,只好茫然无措地去寻任时宁的下一步指示。
可任时宁也不是陆鹤南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也看不透陆鹤南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是故意要给胡正勋难堪?
这个念头在任时宁心里站不住脚,因为陆家小辈的这三位,为人处世一向低调,也深谙打人不打脸的道理。
胡正勋言语上虽然多有冒犯,但到底没指名道姓的说到梁眷头上,陆鹤南就算要借题发挥,也师出无名——他从不做授人以柄的事。
牢牢扣在掌心的手机又发出几声简短的振动声,陆鹤南的呼吸蓦地停滞了一下,而后从思绪中回神,划开手机屏幕的同时,抬手捻灭烟头。
唯一一个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弹出一条未读消息。
【你们结束了吗?】
陆鹤南修长的手指搭在手机屏幕上,‘没有’两个字刚打出来,还没等发送出去,梁眷的下一条消息就已经紧随其后的出现在陆鹤南的视线里。
【我在麓山会馆门口等你呢,如果结束了就快点出来~】
小小的一个波浪号,陆鹤南仿佛能透过屏幕,听见梁眷撒娇的声音。
微弱的手机屏幕光线映在陆鹤南的脸上,胡正勋想,此刻的画面应该不是他腰酸背痛的错觉——今晚从进门起就意兴阑珊,连微笑都吝啬示人的陆鹤南,此刻在勾唇轻笑?
手机软件推送的笑话现在都这么好笑了吗?
胡正勋抬袖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因为陆鹤南这抹清浅的笑意,他周身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陆鹤南故意没回梁眷的消息,只当是给她的姑娘留下一个悬念。
消息虽然没回,想走的动作却丝毫不避人。他熄灭手机,从沙发上起身,伸手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外套后,就随意地搭在小臂上。
然后朝站在光亮处的任时宁微微颔首:“宁哥,我先走了。”
对上任时宁探究的视线,陆鹤南才无奈地补上后半句解释:“她在门口等我,不好让她多等。”
这句话宠溺意味太足,勾得在场不愿八卦的人,心里也泛起阵阵涟漪。
这个她是谁?好想追到门口看看。
知道答案的任时宁会意地点点头,挥手放他离开:“帮我带声好。”
陆鹤南拎着衣服,抬腿临行前,宋清远捏着酒杯,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两声,引得陆鹤南犹疑地回过头,与宋清远四目相对。
顺着宋清远飘忽的视线,陆鹤南这才注意到杵在一旁的胡正勋。
任时宁也是在这时才明白,方才的沉寂哪里是什么意味深长的态度,不过是陆鹤南破天荒地走了一次神罢了。
陆鹤南盯着胡正勋怔忪了几秒,刹那后心里就有了决断。
陆家没有与胡家撕破脸的必要,树一个敌人也远比交一个朋友要更容易。
饶是再不情愿,陆鹤南也还是拿起桌面上的酒杯,微微俯身与胡正勋手中的杯子相碰,喉头滚动,喝下这杯名为赔罪的酒。
“别想太多。”陆鹤南撂下杯子,拍了拍胡正勋佝偻的肩膀,又抬眼扫视了一圈其他人。
“今天是我扫大家的兴了,改日得空了再请大家来家里聚。”
陆鹤南这话说得实在漂亮,底下的人也不敢真的舔着脸问他再聚的时间地点,只得一个接着一个的起身,面上堆笑地送他出门。
胡正勋眼观鼻鼻观心,一向粗笨的脑子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活络起来,站在原地迟疑上几秒,才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了多蠢的话。
陆鹤南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会是玩玩而已?
——
北城的四月份,夜里还是有些寒凉的。
没有登记过的外来车辆,没有驶入麓山会馆的权限,所以通往山顶的最后一段路,梁眷只能下车步行。好在走到一半时,碰巧遇见了巡视的摆渡车,借着顺风车的便利,梁眷到达麓山会馆门口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快一些。
两条已发送的微信消息,好似石沉大海。梁眷双手环胸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越等越不安。
该不会已经走了吧?来之前打声招呼好了,搞什么惊喜嘛?白白冻这么久。
梁眷在夜风中转身,吸了吸鼻子,用力地踩了两下路灯下自己的影子。
“再等五分钟!如果五分钟后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回去。”梁眷语气恨恨地说给自己听。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声响。
肩膀上莫名一沉,原属身外的温暖,比那道熟悉的声线更快一步地抵达梁眷身边。无情掠过肩膀的晚风,也被一道高大的人影悉数挡在身后。
梁眷披着陆鹤南的衣服,垂眸盯着地面上两个不断重叠再重叠的影子,呆呆地兀自看了一会,才难为情地扭头望向陆鹤南。
“等我就这点耐心?”陆鹤南勾唇轻笑了下,耐心替梁眷笼好衣服后,才撩起眼皮,温声拿她打趣。
梁眷不好意思地别看眼,嘴硬道:“我从不等人的。”
陆鹤南轻笑了下,放下手臂自然地牵起梁眷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
“咱们坐车下山好不好?”牵着那只小小又冰凉的的手,陆鹤南下意识皱眉。
梁眷固执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陆鹤南时,眼里流淌着动人的光彩。
“咱们走下去吧。”梁眷又偏头去望被月光照耀的林间小路,清冷的嗓音渐渐柔和。
“你看这条路,像不像我第一次和你来麓山会馆那天?”
第一次来麓山会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
陆鹤南顺着梁眷的视线去望,映入眼帘的是他走过很多遍,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他看不出今日与昨日有什么不同,也看不出今日与去年有什么相同。
麓山会馆的这条路行车过人、经年不变,今日头顶的月光也与平日别无二致。在旁人眼中日复一日的景色,落在梁眷眼里却好像是带上一层无法复制的滤镜。
陆鹤南收回视线,目光转而落在梁眷的眉眼处——那是一双会爱人的眼睛。
“是,很像。”他垂眸,违心又真心地应和梁眷的话。
梁眷眉头舒展开,看着陆鹤南甜甜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山下走。
“如果是现在是冬天就好了。”走至半山腰处,梁眷冷不丁冒出一句。
“为什么?”
陆鹤南心里莫名一悸。春天满眼生机盎然,不比冬天的荒芜更迷人?
梁眷垂下眼睫,很好地藏住心事,只讷讷地笑答:“因为冬天会下雪。”
陆鹤南笑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脚步也没停。他只当这个年纪轻的姑娘是天马行空,望着皎洁月色联想到了皑皑白雪。
可那又如何?四季更迭,年复一年,总有再到冬日,共迎飘雪的那一天。
——
冬天会落雪。
在你牵我手的时候,如若雪落满头,那将好似白首。
梁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今天猝不及防地看见意料之外的白束川与韩玥如?
她没来由的心慌,也没来由的希望这条寒凉的夜路,永远永远没有尽头。
第92章 雪落
不知道是不是陆鹤南常说的那句祝福起了作用, “得天眷顾,万事顺遂”这八个字,在拍摄《忆兰因》期间, 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梁眷身上。
祝玲玲帮梁眷认的师父王海源年纪不算太大,三十五岁出头,娃娃脸,鼻梁上架着厚重的黑框眼镜, 周身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诙谐感。
见面的第一天,好奇心极重的梁眷站在祝玲玲的身侧, 偷偷对着面前的男人横看竖看, 愣是没看出来一点艺术家的气质来。
直至自我介绍那串车轱辘话讲完,再在祝玲玲的陪同下局促入座,王海源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语气生动地教起电影专业知识时,梁眷才猛然明白坐在她面前正侃侃而谈的男人,是个多么有价值的宝藏。
深受电影世界震撼的同时, 梁眷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以貌取人的陋习。
第一次课程还没结束, 梁眷就已经和王海源打成一片, 玩笑话也是张口就来。祝玲玲见两个人处的合拍, 第二次上课的时候, 也就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
对于拍摄电影, 梁眷这个门外汉虽然是第一次上手, 但却很有悟性,进度之快完全超乎了王海源的预期。
在《忆兰因》正式拍摄之前, 适逢五一长假,已经“学成出山”的梁眷还是拎着行李住进王海源的剧组, 全天候地杵在监视器旁,边听边看,少说多做,实际感受了一下镜头艺术带来的巨大魅力。
梁眷情商高人又漂亮,剧组上下从主演到后勤没有不喜欢她的,只除了见到她就习惯性臭脸的师父王海源。
赖在王海源剧组,和工作人员同吃同住的第五天,天天被迫回答十万个为什么的王海源,觉得自己的耳朵每天都在备受煎熬。
好不容易捱到假期最后一天,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就如同王海源彼时的心情一样。
可惜这份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以为可以重新拥抱清净日子的王海源,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踏上剧组大巴,一声“人齐了就出发”还没等说出口,就见到了抱着马扎,坐在后排混在人堆里,笑得一脸灿烂的梁眷。
众目睽睽之下,王海源敛起脸上僵硬的笑容,直接当着梁眷的面将一通电话打到祝玲玲那里,嚷嚷着要她立刻马上把梁眷带走。
电影拍摄现场在北城邻市郊区的湿地公园,就算祝玲玲挂了电话就马不停蹄地往这赶,最快也要当天下午才能到。
王海源没法子,凭着最后一点良心与师徒情分,还是不情不愿地先将梁眷带到了片场等待。拍摄的过场当中,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王海源的心不在焉。
坐在监视器后的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日落时分,在一片芦苇荡中见到了红裙飘飘,连长发都在风中飘荡的祝玲玲。
马路与片场中间隔着大片芦苇,车子开不进来,只好停在马路边。
祝玲玲是从车后座上下来的,脑子活络的人立马反应过来车上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
果不其然,下一瞬气场盖过祝玲玲嚣张的红裙倩影,施施然出现在大家视线里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神色略显冷淡,气质沉冷的年轻男人。
哪个深藏不露的大佬来探班了?这是王海源剧组上下齐刷刷的第一想法。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轻轻合上,那个男人却没有像祝玲玲一样款款向大家走来,而是堪堪在车身前站定,然后逆着黄昏的柔和光线,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扫向片场中央。
他在找人。
“我靠,这是谁啊?”管后勤的李哥听到动静也撇下手里的活,挤到前面来,胳膊推了推身侧的场记,语气八卦。
“我上哪知道。”场记白了一眼好事的李哥,而后又蹙起眉低声猜测,“不会是玲玲新找的男朋友吧?”
“看着不像。”抱着胳膊不发一言的选角导演摇了摇头,一脸笃定,“这俩人看着不搭。”
“确实不怎么搭。”李哥不由得为选角导演的话投上一赞成票,“而且,如果是男女朋友的话,玲玲怎么不坐副驾驶啊?”
“不搭吗?男帅女美,我看着挺搭啊。”
喜欢抬杠的场记不信邪,抱着场记单,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芦苇荡里那个举手投足都从容优雅的男人。
“咱们在这猜来猜去有个什么劲,直接找梁眷问问啊,她是玲玲的朋友,肯定知道点热乎新鲜的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