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有口音的语音语调完全没法和同学们比。
当然,这不是最大问题所在。
最大问题出在一个高三学长给杨雪意送情书后。
杨雪意其实已经忘记了那位被称为校草和大众情人的学长到底长什么样,但自此后,她开始遭到同班女生有意无意的排挤。
带着口音的英语便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很快,杨雪意妈妈给人做保姆的事也被挖了出来,成为嘲讽她的素材。
事后,杨雪意才知道,那位高三学长原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女友,是位特别温柔的高三学姐,在全校女生中都非常有人气,颇有威望,然而学长对她突兀地断崖式提出分手后,无缝向杨雪意递了情书。
“听说是她勾引的,学长人之前都挺好的,对学姐超好的,现在突然就变了。”
“学长家条件不错,她一个保姆的女儿,眼皮子浅赶紧抱大腿呗,英语说成这样也好意思开口,和人家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杨雪意要不要脸?学姐都要高考了!这个时候突然被分手,听说直接请假了一周,也不知道心情能不能恢复……”
……
谣言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但等杨雪意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传成了这样。
她是新转学进去的,而别的女孩子都已经有各自相熟的朋友,高中女生的小团队很少会快速吸纳新人,即便知道别人背地里喊她“小三”,杨雪意也无从插入,更无从解释。
事情发生在一个周末,应太太和应先生在自家的会所要宴请几个客户,把杨雪意妈妈带过去当私厨,给了两张游乐园的票,让周末从冬令营回家的应昀带着杨雪意去玩玩。
带自己出去应昀肯定是不情不愿的,杨雪意也知道,如果识相,她应该别去。
但被排挤的高中生活实在太窒息了,她厚着脸皮,还是跟着应昀去了游乐场。
只是去了以后,杨雪意就后悔了。
这游乐场里百分之九十的项目都是刺激类的,杨雪意不喜欢,应昀则全程爱答不理,杨雪意去游乐场中央给小孩子玩的捞鱼池捞鱼时,应昀就跑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温柔的冬日阳光下,游乐场的过山车节奏性地涌过乘坐者的尖叫,然而这一隅角落里,杨雪意安静地捞着鱼。
一池金鱼,不为周遭的热闹和嘈杂所困,在水中摆尾。
然而就在杨雪意沉闷的心情快变得舒缓之际,她听到了熟悉的称呼——
“那不是‘小三’吗?她来这里干什么?学长他们今天不是补课吗?难道请假陪她来玩啊?”
“鬼知道‘小三’这回又要勾引谁?”
……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走了,只留杨雪意待在原地。
“杨雪意,你怎么了?!”
直到打完电话回来的应昀语气震惊的询问,杨雪意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她不想搞得太丢脸,只下意识抹了把眼泪:“我想捞那条黑色的鱼。没捞到。”
鱼池里几乎全是红色或红白相间的小金鱼,黑色金鱼只有唯一的一尾,小黑鱼又特别灵活,捞不到也是正常的。
应昀脸上的担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事一脸的无言以对:“至于吗。你换一条不行吗?这种事都要哭?”
杨雪意哽咽着:“我就只想要那条!”
应昀像是很无奈,他走到捞鱼池的柜台,指了指杨雪意,对工作人员说:“给她再买十次。”
然后他回头,看向杨雪意:“你再捞十次,捞不到就走。我没你那么闲。”
他付了钱,冷冷扔下一句“这种小事都要哭,林黛玉吗”,显然觉得杨雪意很矫情,然后再次转身。
应昀的电话又来了,他看了杨雪意一眼,往稍远处走了走接了起来。
其实应昀走后,杨雪意的心情就渐渐平复了些,没有很开心,但也没有很难过了。
应昀给她又买了十次捞鱼机会,她便麻木地在池子里瞎捞,其实并没有想捕捉任何一条鱼。
她没想过一刻钟后,应昀一脸风雨欲来地重新冲了回来。
“我还剩四次没捞,但你有事要走的话我可以马上跟你一起走……”
然而回应她的,是应昀神色难看的脸,他冷冰冰地看着杨雪意:“杨雪意,你当小三了吗?”
杨雪意愣了愣。
“我接电话的时候,边上走过你们学校几个女的,我听她们在说,说杨雪意当小三,你是小三吗?”
杨雪意抿了抿唇:“我不是。”
“是一个高三学长给我递了情书,但是我……”
杨雪意想要解释,然而应昀根本没听完。
“不用解释了,我问过你了,你说不是,那就不是。”
他径自拽过杨雪意:“你跟我过来。”
大概生怕那几个女生走掉,杨雪意几乎是被应昀拽着一路小跑拖到那几个女同学面前的。
她整个人都是茫然的,几乎不明所以,又充满惶恐——她不知道应昀要干什么,她有点怕此时此刻的应昀,因为他看起来怒气冲冲。
然而那些怒气不是对着她的。
因为下一秒,应昀看向那几个女生,愤怒又不耐:“杨雪意不是小三,别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地里嚼舌根,否则我给她找律师告你们。”
“男的给她递情书,她就是小三?那我现在给你们妈都写个情书,你们妈是不是也是已婚还勾引年轻男生的小三?”
……
应昀长得帅,但十八岁的时候脾气一度臭到人嫌狗憎,说话咄咄逼人,又深谙冷嘲热讽,气势汹汹,几个女生哪敢废话,被逼着当场给杨雪意道了歉,承诺不再传谣,并替杨雪意澄清,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我看你在我家里不是嘴皮子挺溜吗?对我爸妈不是很嘴甜吗?对我也是一套一套的……”应昀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看向杨雪意,“杨雪意,你就会窝里横?”
应昀是帮了自己,但态度不算温柔。
不等杨雪意道谢,他已经开始一脸嫌弃又不自然地撇清关系:“别用那种puppy eyes的眼神看我,别自作多情,我单纯不希望我家里住着小三。”
“既然你不是,那就像刚才那样去澄清清楚,别人背地里污蔑你骂你,你总要反击。”
应昀的话虽然是对杨雪意说的,但像是都不愿多看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午后的阳光微烫,站在眼前的少年高大冷淡,疏离到难以接近,让杨雪意捉摸不透——应昀有时候看起来很坏,但有时候又似乎没那么坏。
只是第一眼见面时高不可攀的模样没变,仍旧是那个清傲的大少爷。
杨雪意不知为何有些局促,她下意识咬了咬下嘴唇:“我妈说吃亏是福……而且清者自清,我没干过那种事,假以时日,真相总会大白的。就像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总是会知道的……”
可惜应昀的反应是不等她说完,就完全不给面子的嗤笑出声。
“杨雪意,‘吃亏是福’这种话,都是占便宜的人发明出来给吃亏的傻子洗脑用的,这样才好让傻子听话安分地继续吃亏,亏这么好吃,那怎么没人争先恐后去抢着吃?”
“至于‘清者自清’,更像是被造谣的受害者无力回击时的精神胜利,历来造谣容易辟谣难,你自己不澄清,还指望别人给你正名吗?”
应昀的声音冷硬:“如果被人泼了脏水,最好的反击就是泼回去,你不会报复回去吗?”
“至于人的品行,确实,假以时日,总是会看穿的。”不知为何,应昀说到这里,带了丝阴阳怪气,他盯着杨雪意,“大部分人没我这么慧眼如炬看出你是个什么人。”
他扬了扬下巴:“当小三,你还不至于,也没那个能耐。”
“但你等别人看出来你真没当小三没准你都七老八十了。这样迟来的真相大白有什么意义?”
“高中就三年,你难道由着他们误会你整个高中时代?等毕业了也没澄清清楚,然后让这种谣言跟着你再进到大学?未来再不清不楚地跟着你进入职场?”
杨雪意自然知道应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
她给自己粉饰了太平,然而应昀却丝毫不给面子地撕破了假象。
杨雪意的内心充盈着委屈和不甘,第一次没有忍耐自己的情绪,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寄人篱下需要讨好应昀的现状,眼睛酸胀地泛着热意:“谁会喜欢受气吃亏?如果我和你一样有钱家境好,有后盾有人撑腰,不怕得罪人,当然会像你一样当场骂回去。”
“而且不仅是小三谣言,我为此被人背地里嚼舌根,我英语口音差,也会被他们嘲笑。”
“可我能怎么办?我以前住的地方甚至没有稳定网速的网络,我很难接触到纯正的英语发音,也因为小地方的应试教育觉得口语不重要,我自己也没在意过提升口音这回事。”
“出身不能选择,你现在是去新学校了根基不稳,那你就韬光养晦,等自己羽翼丰满后再报复回去,反正吃亏不是什么福,你要能吃亏,以后就有吃不完的亏。”
“口音,我给你找个老师,纠正一下,免得你以后一口乡土英语说出去连带着我没面子。”
杨雪意也不想的,但是眼泪还是争先恐后像逃票的顽劣少年一样跑了出来。
应昀显然没料到如此,变得有些手忙脚乱和不自在。
“好好说话,哭什么哭?”
他身上的骄纵气息全无,脸垮了下来,满眼的束手无策,瞪着杨雪意:“你哭起来不好看,快别哭了!”
可惜他越是那么说,杨雪意就哭得越惨了。
她想念离世的外婆,不习惯新学校,更讨厌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家里,和妈妈此前从没一起生活过,渴望母爱却又对母亲百般生疏,就连眼前的应昀,杨雪意都不喜欢,没多久前的生日还希望他能快点上大学,住到大学宿舍里去。
他憎恶她闯入他的世界,她又何尝不希望介入他的生活。
她才不想以这种方式认识应昀。
杨雪意早就想流这场眼泪,只是找不到碰瓷的出口,如今哭起来,索性也不再顾及其他,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哭得周围不断有人目光朝着她和应昀看来。
这显然让应昀坐立难安,他沉下脸:“你能不能别哭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大约是警告无用,片刻后,应昀黑着脸,满脸咬牙切齿地转身走了。
估计是嫌弃和大哭的自己在一起太过丢人吧。
杨雪意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这样的家境,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必须懂事,不希望家人担心,很少哭,至少从不在人前哭。
何况即便是做慈善,大家也喜欢穷但是积极向上的孩子,不喜欢穷了还自卑敏感的孩子。杨雪意很明白,家境不好,还自怨自艾的话,就更讨人厌了。
如今大哭一场后,她的心里终于舒服了许多。
只是她停下了哭泣,也没见应昀回来。
他是受不了自己单独跑了?
杨雪意对这个结果也没什么意外的,自己的生日过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应昀对她的态度就阴晴不定,像个浑身带刺的刺猬,杨雪意以往那些讨好的话术也突然对他失了灵,换来的尽是应昀的冷嘲热讽。
可他对杨雪意又似乎是在意的,好几次杨雪意都发现应昀表情凶恶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然而一旦杨雪意看过去,应昀就会冷淡地移开视线。
游乐场里人来人往,都结伴而行,热热闹闹笑颜如花,唯有杨雪意一个人孤独地站着。
她擦干眼泪,揉了揉脸,让自己看起来面部柔和些,然后打算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