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五月二十号,你的丈夫……”李逢玉斟酌着措词,“不介意你今天和我出来吃饭吗?”
乔宝蓓没料及这个问题,无知无觉地拿起纸巾擦干净的手,目光飘忽:“他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装作自然,转移话题:“你知道我结婚了呀?”
李逢玉嗯了声:“我知道。”
“是听我们班同学说的?”乔宝蓓眨眼。
“你戴婚戒了。”他冷不丁,没有接她话茬。
乔宝蓓蜷了蜷有婚戒的手,当即闭上嘴。
天,她在问什么笨蛋问题。
她的思绪乱了,坐不住,眼光瞄向他空荡荡的两只手,像发现什么新大陆般:“欸?你没戴婚戒吗?”
这口吻天真至极,好像默认他已婚。
李逢玉轻笑,终不得已解释:“我没结婚。”
停顿半秒,又言
:“而且我是不婚主义。”
“不婚主义?”乔宝蓓诧异,“丁克吗?”
她总能把两个相近的名词搞混,读书时也是,现在竟还是。李逢玉不觉困扰,反倒因这份熟悉感找到自己在空缺时空里的落实点。
他注视着她,温和而详尽地解释:“丁克和不婚主义的概念从本质就不同,前者可以结婚,只是不要孩子。后者即字面意思,这些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不愿束缚于传统婚姻,所以亲密关系只止步于交往,不会再有下一步。”
“不过当中有些人会将其当做游戏人生、不负责任的幌子,也许会生育,不止和一人,不止生一个。”
“这就是他们的差别。”
乔宝蓓仿佛回到当初问他难题时的时光,不过李逢玉现在说的这些也并非不难懂——总比数学这个刁钻的科目好懂吧?
她其实理解的,只是没有深究二者的区别,要知道,她这个人以前也有过不婚的想法。
但她很贪心,既想要自由,也享受被男人供养。傅砚清不在的那三年,她过得有滋有润,舒服极了,可却也孤单寂寞,需要一些慰藉。
她有杏慾,并且可能比常人的欲望还要高涨。如果有一天她连卧室门都不出,那绝对是在看着片子,用各类工具或是手在慰藉自己。
稍微刺激一些的……她没尝试过,却也看过,毕竟那种东西可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守活寡到这种地步,她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傅砚清的事,她真的,太有道德感了。
乔宝蓓在心里佩服自己,看向李逢玉,坐直身子清咳两声,装模作样地学他腔调:“那你呢?你是为什么不想结婚?介意我这么问吗?”
李逢玉眼底淌过一丝笑,摇摇头先答:“不介意。”
“是我想结婚的人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他中段有停顿,怕说得露骨,被乔宝蓓听出而平白僵了气氛,索性换一套更温和的说辞。词不达意,词不能达意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可他又能怎么办?
是他先放手,从这段关系里出局。
柠檬水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大半,稀释原先的酸甜鲜味。他们之间的话题并未聊尽,却也常有沉默的间隙在穿插。
最终这顿饭,结束于乔宝蓓向他送去一支钢笔的那刻。
但李逢玉没收,也没碰分毫,任钢笔盒在桌上停放。他看着她,耐下心婉拒:“治病是我的工作,我已经收过相应的酬劳,这个,就不需要了。”
乔宝蓓是带任务来的,不肯死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个不贵的其实……”
“我来见你,只是单纯想见你。”李逢玉掀眸冷静地看着她,语气不复温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淡,仿若干冰上方缥缈的烟雾。
他的冷只存在一瞬,像电影片段抽出去的几帧,一眨眼来不及琢磨,便跳到紧凑的剧情。李逢玉又对她笑,妥善地提出建议:“如果你真的很想送礼……最多也就是送一面锦旗。”
“你知道的,这对医护人员而言是一种荣誉,也是不易得到的赠礼。”
乔宝蓓很慢地眨了下眼,耳廓渐渐染起一点红,为自己的不妥善而心虚。
对哦,她怎么忘了还能送一面锦旗呢?
“那我……”
“但不是现在。”李逢玉轻声打断,很无奈,“你姑姑的手不是还没痊愈?”
乔宝蓓把话彻底咽下去。
那只钢笔李逢玉终是没收,乔宝蓓也不好推给他,只能塞到包里,想着下次再寻个机会赠送,大概和锦旗一起。
她思绪飞到外太空,直到李逢玉对侍应生递交去那张卡,她才反应过来:“欸,你怎么把单买啦?”
李逢玉偏过头,像在听什么有趣的事:“虽然是我朋友的店,但这也不代表我可以随便赊账,何况是和你一起吃饭。”
“……可是我本来是想请你,我去和前台说一声吧。”乔宝蓓解释,站起身准备拎包往外走。
她经过李逢玉的卡座,便被他以一只手的虎口箍着腕骨拦住,是很轻柔的力度。
乔宝蓓停步,诧异地扭头看他。
李逢玉也发觉自己越了界,即刻松开了,但手心似乎还有属于她的余温,让他不由攥了攥手。
他仍保持风度翩翩的笑,对她说:“不用,这顿饭不贵。难得见一回,就不必和我太客气,可以么?”
“先生,您的卡。”
这时侍应生将账单和卡都亲自归还给了他。
李逢玉接过,将卡和账单都收了起来,问了句:“一会儿你有空吗?”
乔宝蓓看着,不知说什么,摇摇头:“我没什么事。”
“楼下有一片公园,一起去逛逛吗?就当散步消食。”李逢玉提议。
乔宝蓓也觉得单吃顿饭就走会很仓促,何况他都发出邀约了,也没理由拒绝:“好。”
-
坐直梯下至一层。
李逢玉所说的公园是一片建在国贸旁边的城市森林公园。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修建得又很别致,每年一到春天就会开满樱花,常吸引络绎不绝的游客在这里踏青赏花观湖里的游鱼。
乔宝蓓没逛过,随处观望,倒也觉得新奇。
路上她与李逢玉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题基本是以他为轴心展开的,毕竟她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也不好说。
李逢玉并未计较这点,反倒愿意和她分享这些经年累月的空白页。他不可避免地谈及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那个越洋分隔两岸的六七年。
不过说到海外求学的日子,李逢玉并没有为这金光闪闪的留学经历渡上纸醉金迷的光环,他实话实说自己也曾为各类学科苦恼得焦头烂额,也曾丢过钱包遇抢劫案没钱吃饭。
这些倒霉到喝口水都能塞牙的经历,被他以极其平淡的语气绘声绘色地描述,有种莫名的冷幽默感。
乔宝蓓忍俊不禁,却也不由发散思维,想到过去被傅砚清送去读书的那段时日。
那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十八岁时觉得很遥不可及的事,竟能落到自己头上。
傅砚清刚被决策调任海外分部,所以理所应当的为她找了当地最好的院校供读。但她英文很烂,一句也不会讲,更别说是听那些老外讲课,简直就是听天书嘛。
所以傅砚清又额外给她找了一对一的英文老师,全中授课的华侨老师,完全就是在学校挂名开小灶。
想象中的留学生活离她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她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上课就是回家面对傅砚清那张黑黢黢的扑克脸。
她感觉他随时都在盯着她,盯她上课是否认真,盯她功课是否有做。老师仁慈,很少在她的课程试卷上打出难看的BCDF,最差的成绩也就是A-。但她过得生不如死,像被捆缚在古老的欧式胸衣里一样喘不过来气。
上了一学期,乔宝蓓趁假期撒欢跑回国,不需要学习的那一星期她简直是回光返照。不仅脸蛋红润,体型也丰润了一圈,体重高了,胸衣又买大了一号。
傅砚清可能是发现她的水土不服了,破天荒地良心发现,让她不用跟随去海外,剩下的课程用线上教授即可。
所以她这个学历只是看着好看,实际上放了得有太平洋那么大的水。
公园不算很大,他们绕着湖的半圆走桥路,二十分钟就能绕回原路。
期间李逢玉接过一通电话,应该是家里人打来的,聊的并非工作方面的事。
乔宝蓓看眼腕表,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趁他挂断电话后委婉地提了一嘴。
“嗯,那我们回去吧。”李逢玉略略颔首,“你怎么回?要不要我送你。”
这话他几乎是没过脑便脱口而出的,是读书时的习惯。高中时他们住的地方算顺路,只不过乔宝蓓家要稍远些,每天他都会多坐两站车把她送到家再坐反方向的公交回去。
乔宝蓓有些不太好意思:“不用不用,我坐我家车来的,现在就停在商场车库里……”
李逢玉微顿:“这样。”
“是司机接送?”
乔宝蓓没隐瞒地点点头:“嗯。”
但其实她也会开车的……
“挺好,看来我是做不了这个护花使者了。”李逢玉笑笑。
他知乔宝蓓嫁的不是寻常普通人家
,今天见着本人,更确信这点。
当初的小茶花,已经被人先一步供养在花房里了。
其实就算没坐私家车来,乔宝蓓也不会让李逢玉送。别墅的安保很严谨,非登记在册的车是开不进去的,还得联系主家确认首肯,很麻烦。就算送进去送到家门口,她也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在他面前故意炫耀似的。
车都在停车场,顺路结伴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李逢玉给人的感觉和过去无异,还是那么斯文儒雅,文质彬彬。人没变,但确实回不到过去的青葱岁月。
也不知是不是经历太多,繁华阅尽的缘故。谈及过去,她并不怀念,反而有种“哦,还有这种事啊”的感觉。
原来那时能让人意得志满的初恋,耀武扬威的女友头衔也不过尔尔。
心里想得现实,拿着一把天平分斤掰两,但面向李逢玉,她仍摆出合宜的微笑。偶尔流露恍然大悟的模样,仿若真与他追忆那颗樱花树,那辆公交,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任何一个对过往大谈阔论的男人都会显得油腻,李逢玉倒没有,不过她听得意兴阑珊,耐心已告罄。
她开始思绪飘扬,赏起路边风景,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道难以言喻的灼热目光黏腻在身上。
她下意识向后看,没看到什么,只见一排停泊路边的车。
“怎么了?”李逢玉见她停步,问了句。
乔宝蓓摇头:“没事。”
她亦步亦趋跟在李逢玉身边,穿着正式且漂亮的香风,双手放前拎着包,侧耳倾听与之寒暄,偶有樱花片叶飘落,实为一道靓丽的风景。
傅砚清坐在路旁停泊的宾利里,默然又平静地看了一路,握方向盘的手无知无觉地绷起青色脉络,像蜿蜒的游蛇,在皮脂下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