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俗女终成记
作者:乐韫
简介:
白清音蓦然发现,当她费力地进阶到了“海的另一岸”,回头时才明白,当初自己极力挣脱的家庭与过往,却隐藏着与风凌街的她们以及他们之间最深的情感,那里记录着她美好又纠结的青春与记忆。
而她,也“不幸的”,从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变成了一个“俗女”。
在她们的“战场与岛屿”上,白清音的母亲,却在“俗女”的宿命中,勇敢活出了自我。
第一章 记忆没有橡皮擦
白清音早上出门去首都机场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气,昨天晚上因为女儿的一些小事,她和老公凌家祎吵架了,碎碎念到最后,她有时就会怀疑自己是否嫁错了对象。
她回想着昨天晚上家里的事情。
三岁的女儿有点顽皮,吃饭经常把饭粒撒得到处都是。
“柚柚,你注意点,这样子吃饭漏嘴以后要嫁不出去的,女孩子多注意一些。”白清音笑着对女儿讲。
“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孩子不就是掉几粒米饭吗,你至于扯什么嫁出去嫁不出去吗?”老公对白清音轻轻吼道。
“柚柚,你不要听你妈的话,我们柚柚才三岁,哪知道什么是出嫁不出嫁的,永远是我的小宝贝,再说,谁家像你家里那样,奇怪的妈教的奇怪女儿,据我所知啊,你妈妈可是离了一辈子的婚没有离掉,你爸那些破事可是够吓人。我都怀疑,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有没有一个正常人的心态。”凌家祎本来要摆出一副认真吵架的架势,可是还没讲完,一本正经的严肃语气就漏了气笑了起来,估计是他想起丈母娘离婚的那些事,居然是觉得有点好笑了。
这可比认真吵架杀伤力大多了。
“我给你说啊,我搞遗传学的,我对这些其实还是有点研究,你这歇斯底里是不是遗传了家里。”凌家祎继续讲。
白清音一下子发泄起来,“我之前和你讲过,咱俩吵架,不要扯我的家里,我家里怎么你了,我家里怎么你了!”
“你冷静一点,我又没说你什么,你这种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子真是不可理喻。”
“我家里怎么奇怪了?当初结婚的时候,你说会对我好,说会包容我,这才过了几年,你就这样了。”白清音用近乎吼的声音和他讲。
婆婆从厨房里走出来,拉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小声讲,“你咋和她一般见识了,家庭都不一样。”婆婆这小声的话就像是火药引子,柚柚又把奶奶推到了厨房。
三岁的柚柚在边上看着吵架的父母,走过来拉了拉白清音的衣角,又拉了拉爸爸的手,一个人奶声奶气自言自语道:
“我想回到你们不认识的时候,让你们不要在一起,不要吵架,不要结婚。”
2020年4月的北京,空气中还漂浮着凛冽的冷意,春雨淅沥。机场外面交错的道路在密布的阴云下像银灰色的齿轮在密密的滚动着,阔大的首都机场穹顶上面灯光闪闪,机场就像是一个外星发射器,通过天空与云朵把一个个个体发射到各自的目的地。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寒意打湿了情绪,机场连续不断的播报,比任何的音乐都更加撩动人的情绪,滞重的雨色下天色低沉。远处停机坪上的飞机缓缓地挪动着,转弯,起飞,一架又一架。
白清音这一年已经三十岁了,这次带着三岁的女儿柚柚准备回家乡宁海市一趟。
办完了值机手续,刚女儿吃快餐番茄酱糊了一衣服,她打算带着去洗手间擦一擦。她站在女洗手间门口犹豫了一下,工作太忙,女儿一直剃的是小子头,带上帽子,和小男孩一样,带个“小男孩”去女厕可能会引起别人误会。在洗手间她赶紧给柚柚擦了擦衣服上的番茄酱,人来人往,大家都看了一眼柚柚,虽然“三岁小男孩”在女洗手间并没有什么,但白清音觉得挺不好意思,遂让柚柚站到洗手间门口,再三嘱咐她不能乱跑,妈妈上完洗手间很快出来。
上完洗手间,她赶紧出来找女儿,发现女儿不在嘱咐的地方了,她很快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急忙地四处寻找。
她大声地询问着,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很多人围到她面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情绪几近崩溃,偶然地转头突然发现女儿其实还在自己嘱咐的原地,不过是背靠着洗手间门口的墙面,被圆滚滚的垃圾桶遮住了。
一场尴尬的小风波,她紧紧地抱着女儿,优雅的深蓝色风衣因为拥抱而起了一点褶皱。 刚刚着急的一瞬间,她顿觉自己平时营造的云淡风轻的办公室白领形象荡然无存,有了孩子之后,体面与悠闲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女儿可能觉得妈妈生气了,立马就换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来安慰妈妈,
“妈妈,你今天穿这件衣服真好看,像十岁一样。”小孩子对年龄没有什么概念,大概觉得十岁就是一个青春可爱的年龄。突然被女儿夸,白清音刚刚糟糕的心情一下子又闪亮起来。
“妈妈穿这件衣服好看吧。”白清音轻轻飞扬起深蓝色的衣摆。
“好看呀,妈妈你比电视上那些人都还好看。”女儿奶声奶气地讲着。
“柚柚,真好,妈妈今年才十岁,你就认识妈妈了,妈妈活了三十岁了,只有十年你没有陪着妈妈。”白清音怀孕的时候爱吃柚子,故把女儿名字叫柚柚,三岁的孩子还不能分清数字和其中地逻辑,抬着头,用天真稚嫩的眼神看着白清音。
“那你认识你的妈妈时,她多少岁了呢,你有多少年没有陪你妈妈呢。”
白清音突然鼻子一酸,想起自己远在宁海市风凌街的妈妈,她与妈妈相遇是在她多少岁,她努力想着。机场里催促登机的广播声想起,更推动着自己的情绪。从记事认识妈妈起,她记得妈妈好像就已经是三十岁了,并且永远在为了和一个男人离婚以及与另一个男人结婚的事情烦心着。
那些略带羞耻感的、并且被控制的挣脱不掉的青春记忆随着飞机的颠簸在脑海里翻江倒海。
她闭着眼睛在飞机上休息,飞机越过重山万岭,一路上风雨交加,在三千米的乌云里盘旋。她望着阴翳如雾的云层,如同卡在现在岁月与过去岁月的结界里,她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逝去的人和事,以及无可追回的青春岁月。
越过“结界”,来到了她熟悉又日渐陌生的家乡宁海市。
宁海与北京仿佛是两个世界,四月的宁海太阳就像是灶台上的炉火,这里已经入夏,空气开始燥热。
天更热了,风声小了,站在风凌街头一望,人间像是一个在太阳的温热下缓缓加热的粥,冒着一丝可爱的热气,这是白清音这次回风凌街的感觉。
茶行,饭店,五金店,坐在骑楼下喝茶的人,附近不远处已经完全商业化的街区,只有风凌街还依旧保持着质朴的样子。
对于偏安南方一隅的宁海市来说,热就像是从海水里直接打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间或吹过的微风,好像嘶哑了的蝉叫声一样,把热量全部挥洒了出来,不带一丝丝凉意,自从她上学,白清音记得十八岁之前,好像天天耳边都有风声。
为什么风声比小时候小了,她抬头看了一下,远处四周的高楼多了起来,有点密不透风,在她小时候,这里都是低矮的居民楼,四处通透,所以夏天不感觉到热。因为临海,空气里常年漂浮着微微的鱼腥味,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南洋风格的骑楼下公交车缓缓驶过,不到一百年历史的骑楼,却常常让人有一种亘古之感。
这座城市已经开始建地铁了,风凌街被选中其中一站地铁的站点,她的妈妈白采桢之前在电话里和她讲,再过一两年,这里就要彻底消失了,以后再没有风凌街这个地方了。这才促使白清音决定工作请假回家看看。
她在北京上班,有着体面的工作,她已经好几年不回宁海了,自从结婚之后,回家里的时间少了,但时时回忆起这里的故事。
妈妈白采桢已经五十多岁了,清音把行李箱里该拿的东西都拿出来,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包安睡裤,她一下子买了太多,怕短时间用不完,就带给了妈妈一包。
白采桢躺在沙发上刚午睡醒,身体蜷缩着,不远处放了个电风扇,风簌簌地落在身上。她的睡裤在身上像微浪一样轻轻地波动着,成年之后,她觉得自己终于不用时时被妈妈训了,但心里还有点阴影。
“妈,你之前不是老让我给你网购安睡裤嘛,这次我给你带了一大包,这个牌子的挺好用的。”白清音兴冲冲和妈妈讲。
“我现在用不上了。”白采桢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为什么.......”白清音本来脱口而出要问为什么用不上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突然她的鼻子一酸,才明白妈妈应该是已经绝经了,她从实际意义上来讲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一个老人了,她感觉到自己对于妈妈的关心太少,为什么连妈妈已经绝经的事情都不知道,她嘴张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这些个人的隐秘性的事情她似乎确实不必知道,她和妈妈从来不是那么亲近,甚至从小一直怀着对妈妈的怨恨。但是一下子又特别难受,她的眼角一下子渗出了眼泪,她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妈妈一下子老去的事实,那些伴随着青春期的对于妈妈的各种不满,她对于辗转于婚姻中的妈妈的不满,像没有完全干透的衣服,捂在她整个青春期上。
眼看,这个女人也将老了。
房间里有点黑暗,还好妈妈察觉不到自己眼中已经渗出来的眼泪,她们彼此之前不轻易表露感情。
“我绝经啦,再用不上这个玩意了,对了,前一阵子你爸去世了,我没告诉你,青蓝我也没告诉,他得了癌症,听说从发现到人不行就两个月的时间,我说啊,真是报应。”白采桢倒是毫不避讳,清音还没有从刚刚的伤感里出来,马上又陷入了震惊。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妈你有点过分了。”
“告诉你干什么啊,你要去灵前痛哭流涕感恩他吗?你十岁之后他管过你任何事情吗?”
“我在北京上大学时,爸爸有一次来旅游,当时给了我一万块钱,让我买电脑和学习用品!你一直这么强势,他怎么来管我啊。再说你当时和马爸爸在一起啊,爸爸怎么来管我。”
“你看看一万块钱就收买了你!你和你爸还真是很像,有点什么甜头就马上嘴软,没出息!太没出息了,我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钱啊!他给了你一万块钱就这样啦。有点出息的样子好不好!”白清音还来不及为妈妈绝经衰老的事情伤心,马上就被她骂的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伤春悲秋的性格,在妈妈白采桢这里,一切都灰飞烟灭。
她的妈妈从来就是风风火火的一个人。
“是啊,我让你失望了对吧,就在北京当了一个小白领,买房还得靠你资助。”白清音说。
“你当时如果和泳宸一直好了,现在还愁什么买房啥的,人现在大老板,你俩又青梅竹马,多好啊,非得和什么凌...家...祎,这个名字本身就拗口极了,我就看不上!”
“好话都让你说完了,你当时不也看不上泳宸嘛!我俩其实背地里谈了两年恋爱你不知道吧。话说回来,和谁结婚,都会后悔的,这不是你的口头禅吗?”清音说。
“这倒是,和谁结婚,都会后悔!所以就是要努力,女人要更努力,女人真的要比男人更努力,长得好看家底薄的女生命最苦,容易碰到渣男,这种渣男遇到家境好工作好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一下子就变成暖男了,渣男暖男自动切换,这是我过去的经验教训,所以女人一定要自强啊。”
“嗯妈我知道的,你这不从小就教育我们。”
“你越长大越像你爸,简直就是女版的他。他们家的标志性长脸,个个像马脸,脸能拉到肚脐眼上哈哈。青蓝都没有你像!”白采桢咯咯笑着。
白清音身体紧张了一下,随即又松弛了下来,这是她青春期养成的习惯,妈妈和亲生爸爸关系很差,势不两立,而爸爸也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妈妈的事情,“像爸爸”在别的小孩一直是一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话,在清音这里却是一句杀伤力极大的话,她往往得反思自己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情。
“可是我又有什么选择,这一切管我什么事,我能有什么选择。妈,就是你们这些事情,让我一直不能好好做自己,我觉得我是个很可怜又可悲的人。”
“清音,你去楼顶看看,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白清音上去楼顶又下来。
“蓝色的孔雀鱼,闪闪发光的,我中学时的最爱。那时我总偷偷养,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啊?你那年不是故意把我的孔雀鱼扔在砸在地上。”
“那是我不小心的,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啊?”
“有!有的妈妈的爱可能只感动了自己!”白清音说。
“那也多半是身不由己啊!清音。”白采桢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
和妈妈的话让她心里堵着,清音打算带着柚柚去街上散散心。
风凌街已经见不到什么年轻人了,也许是她记忆里在这条街的人的都太年轻,导致后来再怎么样都显得这里是暮气沉沉沉沉的。
妈妈在临街的二楼择菜,窗户是果绿色的百叶窗,窗户边摆了几盆花,火红的翠绿的。白清蓝带着女儿上街转转,在街边的石凳子上坐了一会,十几岁的时候她最喜欢在老街上踢毽子,这项运动生疏了,她一时兴起和女儿玩起了踢键子的游戏,女儿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一个半地下室的窗户里。
她半蹲着,趴着看着里面,里面皆是灰尘,墙上贴着发黄的明星画,还有报纸。
半下午的老街上没有什么人,她让女儿坐在街边的椅子上等她,不能乱跑。她绕到了房子的另一侧,准备下到这间半地下室找毽子。
门上虽然挂着锁,轻轻拍了下,门一下子就开了,没想到推开门,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外面的热气被隔绝了。
她穿着裙子,到了半地下室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穿过走廊,走到毽子落着的房间,可是她遍找不到毽子,她自己有点害怕,明明看到键子落在这个窗户里。从这个半地下式的窗户里,下午的太阳照射进来,灰尘像是会嗡嗡嗡响,在太阳下飞扬,她看到墙上贴着的张国荣的海报,拉起抽屉,里面放着不少印着“防护非典型肺炎”的口罩,皆落了一层灰尘。
这个半地下室的窗户,在下午的时候,会有太阳映射进来,可是阳光像是被冷冻了一下一样,带着冷感。
她透过窗户努力向外面望着,看到女儿正乖乖地坐在外面的石头上,虎头虎脑的,顺着太阳再看过去,一辆2005年的公共汽车缓缓驶过,大家在路边打聊天欢笑,正看到一家卖烧仙草的店铺,门口大大的招牌,一杯两元钱,还没有涨到十元钱。坐在街角石头上的女儿变成了是十二岁的“傻子街神”马泳星。
她从墙角捡到一个橡皮擦,橡皮擦上写着字,“时光匆匆”四个字,她走到半地下的窗边,窗外换了一幅样子,她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马泳星坐在街边喃喃自语。
她回到了2005年的夏天。
不远处是马泳星爸爸开的“茗浪茶行”,忧郁气质的张长柏正背着书包走过。
马泳星哥哥马泳宸在店里正在帮爸爸发茶叶快递,白清音骑着自行车放学,看到白清音骑车从茶行门口经过,他吹了个口哨。
“班主任今天有没有点名啊?”
白清音正要和他讲话,却一下子没有把好车把子,撞到了路边的一个柱子上,放在车篮里的书包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书包里的东西摔了一地,文具盒被甩开了,笔和橡皮滚了一地,白清音眼看橡皮滚着滚着掉到了一个半地下室的窗户里。
她的记忆突然劈了叉,眼前浮现了这条街最难忘的那些时候。
白清音回忆着,这块橡皮擦就是那天的那块橡皮擦。
就算在十五年后的今天,从阴翳密布的北京回到艳阳高照的宁海,记忆就像是擦去了一层浮沉,逐渐明亮,又逐渐模糊。
写在后面:
这是我一直想写的一个故事,关于原生家庭,母女、女性的情感,关于逝去的青春与爱情,关于家庭与生活,里面有温馨,有感人,也有绵里藏针的冲突。
每个人是自己,每个人也不光代表他/她自己,他/她身上的每个碎片,都是其曾经所经历的那些时光的反射弧。
愿,每个人都能自由去爱,自由去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