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爱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以前仗着阿维德的宠爱,那么无法无天,现在阿维德对她的新鲜劲过去了,居然还腆着脸来参加这种宴会,这里根本没人邀请她。”
“也许人家是在期待曾经的情郎回心转意呢?”
“怎么可能?一个乡下来的水果妹,她已经兜售完了青春,注定一无所有。”
“但她曾经将自己卖过一个好价钱,不是么?”
“真可怜,她之前被养得那样好,这叫她以后怎么过回以前的日子?”
丝屡的冷风从窗隙里吹进来,乔雾穿着露背的礼服,后背被这猝不及防的冷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她的嘴里还品尝着一颗价格昂贵、造型精巧的葡萄形状的甜点。
身旁的女宾仍在肆无忌惮地幸灾乐祸,而长凳上的爱莎,纵然穿着漂亮的礼服,编好的发髻上也插着新鲜的玫瑰花。可明明那么光鲜亮丽的一个少女,从头到脚,却只让人看到了“落魄”二字。
她曾将自己的青春明码标价,但她旺盛的花期于恩客而言,却早早地过了季,她被毫不留情地丢在花园里,任人践踏。
她失足跌入深渊,必将永世万劫不复。
乔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空气有烈性酒精的味道,女性馥郁诱人的香水味也夹杂其中,而金发碧眼的歌女则在弦乐旁低吟浅唱。
眼前的这一切,在宫殿般奢华的内饰里,随着交错变暗的顶灯,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奢靡,几乎要令人忘乎所以,但她的耳边,却清晰地听到有一个声音——“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
社会主义的历史课本没有骗她。
这个道理,无论古今中外,都是通用的常识而已,并不会因为地域、人种而发生任何变化。
她绝对不应该对这条定律有任何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舞池顶端交错的灯光微闪,乔雾用力咬碎葡萄甜点里的巧克力,从侍应生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鸡尾酒,就着碎冰将莫名其妙郁在心里的闷气一口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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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我是第一次见你带女伴来参加这种文艺酒会。”
顺着男宾艾伯特的视线,苏致钦的目光缓缓投向舞池对面——乔雾正站在原地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巴掌大的脸上表情变了好几轮。
她今天穿了一件款式古典的、镶着珍珠的大方领宝蓝色丝绒长裙,露出大片光裸细腻的后背,大裙摆蓬松华丽,可裙摆左侧却若隐若现开着一条高衩,提着裙摆走路时身姿摇曳,能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腿。
一头乌发被虚虚拢到脑后,发髻上斜插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钻石皇冠,俏皮又灵动。
“我原本以为我今天见不到你了,毕竟刚才碰见阿芙罗拉的时候,她告诉我,你今晚本来要去西郊的。”
苏致钦笑着抿了口伏特加,并没有否认他临时修改行程的行为。
“听说卓娅今晚办了新年派对,特地想要就之前的事情跟你道歉?你这样爽约,没问题吧?”
苏致钦对卓娅的行为不置可否,对他无故爽约可能造成的后果也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淡淡应了句“之后还有机会”。
“哎,看到你的女伴,我就想到我以前的那个中国情人了,我喜欢抚摸她的头发,她们东方人的头发丝滑得就跟锦缎一样,我原本以为我跟她的相处,也会跟她的头发一样平顺轻松,哪想到她们东方人的脾气,我压根就捉摸不透,她们总是莫名其妙地就闹别扭……我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就会生我的气不理我……”
身侧的艾伯特触景生情,就酒杯里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陷入苦恼的回忆中。
“我那段时间真的很喜欢她,但确实又无法理解她的脾气,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分开了,维克多,是不是我运气很糟糕,才会碰见这样令人难忘的爱侣?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庄园里的园丁不小心把她喜欢的郁金香花盆调换了个位置,她都会将气撒在我的头上……上帝啊,你的情人也是这样动不动就生气的吗?”
乔雾很聪明、懂事、听话、上进,还富有旺盛的生命力,他在她身上找不到其他的缺点,倘若硬要鸡蛋里挑石头,她只是坏心眼多了一些、记性稍微差了一些、做饭的水准有点异于常人,仅此而已。
苏致钦将口腔里的酒精咽入腹中,弯了弯唇,温和地在对方的心上插了把刀:“是的,就只有你的情人是这样的。”
隔着不大的小型舞池,他看见乔雾缓缓叹了口气,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踟蹰着、犹豫着,至今也没有走上楼梯。
酒杯里的伏特加见了底,浓烈的酒精在巨大的冰块里,烧得人喉咙辣而干涩,他竟莫名地有些口渴。
他忽然想到跟乔雾接吻时,从她唇齿间尝到的甜意,那一股很解渴的清甘。
苏致钦将喝完的酒杯放回侍应生的托盘上,心想,如果乔雾不习惯这种场合,不习惯跟二楼书房里那帮人画廊里的老家伙应酬,那由他带她入局,也不是不可以。
可乔雾却忽然如同壮士扼腕般一口闷掉了手里冰冷的鸡尾酒,蓦地抬头时,猝不及防就撞上了他的眼睛。
苏致钦冲她弯了弯唇,正准备招手示意她回到自己身边,可原本还在人前装模作样乖巧可人的小狐狸,忽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少女骄傲地把下巴一抬,脖子一扭,像是压根把他当成个隐形人一般,提着裙摆气哼哼就地上了二楼。 ?
苏致钦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脑海里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艾伯特在他旁边,依旧喋喋不休。
“说真的,维克多,我真羡慕你拥有这样一个乖巧的情人,其实自从跟那个中国情人分手后,我对女人一直都提不起太多兴趣,我有太多的问题没有想通了,但身边的朋友又没有找中国情人的经历,我就算想找人诉苦都难——”余光瞥见维克多越来越沉的脸色,艾伯特猛地就反应过来,充满歉意地止住话题:“抱歉,我不该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浪费彼此的时间,你肯定对这种话题没兴趣,让我们还是回到生意上去吧。”
“对了,你是不是已经看过那份报告了,我父亲说的没错,你的判断一直都是对的,武器可以出口到伊朗,也可以扶持也门胡塞武装,通过制衡沙特,就能让欧洲重新购买我们的石油,这样卢布的汇率就可以——”
“艾伯特,”苏致钦忽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我有兴趣听,劳烦你仔细讲一讲你跟你的情人之间闹过的那些别扭。”
艾伯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猛地后退了一步,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什,什么?”
苏致钦不悦地拧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重新调整好脸上表情的各种弧度,微笑着找了一个靠墙的座位,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耐着性子,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着试图窥探他人的前车之鉴——
“我说,我非常乐意跟你一起分析一下你曾经的那位情人的古怪举动。”
第23章 莫斯科的雪-23
023
乔雾走到二楼的书房,推开门的时候,竟意外地发现里面早就坐了三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华服少女的突然闯入显然让三个人都非常意外,男人们面面相觑,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靠在窗边的男人叼着烟斗,秃顶得厉害,露着大半个光溜溜的后脑勺像个巨大而显眼的地中海,皱着眉挥手示意她出去,他用俄语告诉她,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可坐在门口穿着英伦西装的绅士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转头冲坐在书桌后喝酒的男人介绍道:“这是维克多的女伴。”
窗边的“地中海”微微一怔。
书桌后握着酒杯的男人留着历史课本上跟恩格斯一样的大胡子,他的坐姿泰然放松,气度不凡,看了乔雾一会儿,捏了捏眉心,用目光示意她跟英伦绅士一起,坐到门边靠墙的高脚凳上。
乔雾提着裙子用俄语低声道了谢,像个乖学生一样,安安分分地坐了下去。
从三人短暂的对谈中,她基本已经能够确定,坐在书桌背后喝酒的大胡子“恩格斯”,就是这三人当中地位最高的绅士,窗边的“地中海”次之,最后才是坐在门口的“英伦哥”。
但听着“恩格斯”和“地中海”的高谈阔论,“英伦哥”偶尔加入辩论的战局,乔雾的眼睛却越听越亮——
她不知道这三人是什么样的身份背景,但他们口中对于欧洲宗教和艺术的见解,却比她听过的任何公开课论点都要新鲜,论脚也更为深刻。
“恩格斯”对各种油画作品和派别如数家珍,“地中海”则对艺术演变理论信手拈来,就连不怎么说话的“英伦哥”也会提及一些欧洲教皇的迷辛用以作证两人的见闻。
乔雾:“……”
这是什么?
这跟犯瞌睡的时候有人递枕头有什么区别?
这可不比她刷俄罗斯该死的2G网速快?
这可不比她去逛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要更容易产生灵感?
米哈伊尔教授的论文她都能写十篇!
乔雾不好意思当着这三人的面掏出手机做笔记,只好集中全部注意力竖起耳朵疯狂听课。
渐渐地,在三人聊天的间隙,“英伦哥”会在一些简单的话题上给乔雾递话,由于先前苏致钦就在车上针对宗教史给她进行过一轮突击补课,她也试着磕磕绊绊讲述自己的观点。
但考虑到欧洲的艺术史并不是她的擅长面,乔雾耍了点小心眼,在不知不觉间,将话题带到了中国的艺术史上。
其实这是一种很取巧的人际沟通方法,当你在某块领域很陌生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将别人圈入你的擅长领域,不仅更容易掌握话语权,同时,还很容易建立他人对你的钦佩。
乔雾在认同早期宗教木版画通过用圣光模糊上帝的面容这种图像崇拜之后,她便开始跟他们介绍敦煌的壁画,在古老而神秘的东方洞窟中,也有这种类似的图腾崇拜,只是在绘画技法上更加细腻、丰富。
对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不会狭隘地厚此薄彼,他们更容易用历史唯物辩证法去看待时代变迁所留下的文明产物。
乔雾大胆表达了自己对中西方的艺术认知,就连靠在窗边吸烟斗的“地中海”都赞赏地微笑点头。
讨论的话题中场休息,“恩格斯”喝了一口伏特加,询问了乔雾的名字,热情地招呼少女从门口坐在他对面。
离得近了,能更仔细地看清“恩格斯”和“地中海”的面容,乔雾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似乎曾经出现在莫斯科国立大学的校史档案上的人物?
她不敢确定,毕竟大部分东方人都不擅长分辨西方人的长相。
“乔雾。”
“恩格斯”认真地就着她的中文名艰难地发了音。
“既然你看过这么多的信仰崇拜,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乔雾恭敬地朝对方欠了欠身:“先生请讲。”
“你说,神,真的是全知全能的吗?”
乔雾愣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说得太多了,翻车的陷阱此刻就近在眼前——神,是否真的全知全能?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同时,对她而言,也是个死亡问题。
她不能简单粗暴地用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逻辑去否定这个假设,同样,在她无法判断“恩格斯”的信仰前,她也不能一味趋炎附势地认可神的全能。
毕竟这个房间里,除了“恩格斯”以外,还有“地中海”和“英伦哥”,她任何的正面回答,都有可能会得罪其他人——因为教徒跟非教徒,在看待信仰上的差异会很大。
针对这个问题任何的草率应对,都会对一些疑似的极端教徒,造成一种致命的冒犯。
她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她尊重有神论者的信仰。
乔雾疯狂想着曲线救国的回答方式,放在膝上的拳头都开始不自觉地收紧,直到——
“任何全知全能的神,都无法创造一块他自己也搬不起的石头。”
身后响起的清沉嗓音,如同泉水一样浸润她的耳膜,而声音的主人,也用最完美的悖论,解答了“恩格斯”抛给她的难题,将她彻底从困境中解救。
白色的餐盘被轻轻放到她面前的桌上,瓷盘跟胡桃木质的桌子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造型精巧的年轮熔岩巧克力被银质的叉子刮开了一道口子,深褐色的香浓巧克力酱从糕体内缓缓流出,浓郁的黑巧克力香味窜进她的鼻子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顺着握在餐盘边沿的手,乔雾缓缓抬头,毫不意外地撞上苏致钦含笑着的、微微弯起的眼睛。
“维克多,你从不喜欢出席这种没有经济收益的场合。”
在“恩格斯”的意外中,苏致钦笑着不置可否。
他赞赏地揉了一下乔雾的头发,鼓励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和地对着她介绍:“乔雾,这位就是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总经理,俄罗斯美术研究院通讯院士科林阿列克谢耶维奇亚里佐奥诺夫先生。”
乔雾不能置信,“嚯”地一下撑圆了眼睛。
科林冲她露了一个友善的笑:“乔雾,我非常欣赏你对艺术的见解和认知。”
乔雾忙不迭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