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她的名字,转着眼珠子,让她千万不要冲动。
“叔叔,耍花样在我面前没什么意思。”
乔雾学着他刚才一副拿捏住她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返还给他。
“省得吃一些有去无回的苦头。”
乔雾之前不是没有来国立酒店接过客人,有时候碰到年纪大的客人语言不通,她甚至在帮他们办入住手续的同时,还会为酒店客房部的服务员做翻译,向客人介绍套房里的设施——所以洗手间里会有什么东西,她当然也不可能会忘记。
剃须刀的刀片往他颈上又摁深了一寸,只需要稍稍调整角度,就能轻而易举割开人咽喉部位薄软的皮肤。
离得近了,她能闻见他呼吸里令人作呕的酒味,以及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似乎是从毛囊里透出来的油脂味。
贴近皮肉的冰冷刀锋,终于让王征整个人都慌了起来,连紧张吞咽的动作都开始小心翼翼。
怕死的人,胆怯起来的样子,真是滑稽又可笑。
乔雾忽然想到捷里别尔卡的雪原,她在向苏致钦问及勇敢的尼奥猎熊的细节时,苏致钦给她上过这样一节生理课。
“有人教过我,这里要先放血。”乔雾用刀片的侧面压了压王征的颈动脉,然后将目光落在他因为紧张而不断滚动的喉结上,“刀片滑到喉管,对,就是你喉结的这个位置,基本上就能把一个人的生路割得一干二净。”
王征僵立着,结巴的话音里都开始有了哭腔。
“停云,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小,真,真出了什么事,是要坐牢的,要知道,这样你一辈子就都完了。”
“王征,你有没有想过,”乔雾不耐烦地冷嗤了一声,反问他,“我当年连死都不怕,我为什么会怕坐牢?”
王征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的余光瞥向盥洗室的镜子,他试图找趁手的东西反击,却发现狡猾的乔雾,已经将所有他能利用到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眼前刚满20岁的小姑娘,已经跟他记忆中那个只会缩在角落里啜泣、发抖的女高中生有着天壤之别。
她在俄罗斯待的这几年,仿佛脱胎换骨,聪慧又独立,像一株荆棘,即使在水源匮乏的贫瘠荒漠,也能独自生活下来。
王征连紧张的吞咽都不敢再有,生怕锋利的剃须刀误伤他的喉管,在对上她冰冷而锋利的眼神的时候,有冷汗从额角落下来。
“停云,是叔叔不对,是叔叔该死,有话好好说,别,别冲动,有,有话——哎呦!”
只是他话来没说完,小腹就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跌进被注满水的浴缸的时候,他虚胖的身躯在水里根本挣扎不起来,还来不及撸干脸上的水,扑头盖脸就被强行扯下来的浴帘棍给重重打了一下天灵盖。
王征顿时眼冒金星,只听见乔雾在耳边破口大骂——
“去死吧!臭傻逼!”
-
乔雾飞快跑下楼的时候,压根连电梯都不敢坐,她拽着书包的肩带,在昏暗的安全通道里边跑边给晓静打电话。
她担心王征会再跑出来追她,所以一刻也没敢停。
乔雾没有将任何人置顶的习惯,也幸亏晓静早上还跟她聊过天,可微信电话拨出去了两个,也没人接通。
她急得要命,脑子里乱糟糟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顿时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凭本能跑出安全通道的时候,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攥在手里的手机也跟着摔掉到了脚边。
被人握住双肩的时候,乔雾惊魂甫定,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能闻见对方身上干净的冷薄荷香,她绷紧了神经下意识想跟对方道歉,却在看清眼前人的,“嚯”地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苏致钦沉着脸,白皙的下眼睑上有淡淡的暗色阴鸷,像是太久没有休息,脸上是少见的深重倦容。
一套周正的高定西装,让他与游客来来往往的国立酒店大堂有些格格不入,太过正式的打扮出现在这里,仿佛是刚才议事厅里中途出来那般仓促,甚至来不及更换着装。
男人帝国领白衬衫在领尖附近开孔,深蓝色的领带压住淡金色的领针,领带口似被扯得微松,在他惯来注重日常仪表的习惯下,显得非常失礼。
他垂在额角的留海都有一丝凌乱地垂在眼皮上,脸色难看得要命。
苏致钦皱着眉往安全通道之上的楼层扫了一眼,却在收回目光的下一秒,也收起了眼底的戾气。
反应过来的乔雾,匆匆忙忙地自己给自己擦眼泪。
她平复完心跳,问苏致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客人约在了国立酒店。
苏致钦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替她捡起地上的手机,恰好看见微信的信息列表,他盯着最顶上的晓静的通话信息失了半秒神,然后才不动神色地将站起身。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有他在,她就无须再去担心王征可能会带给她的威胁。
乔雾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
她快要想不起来,上次见他是什么天气,至少窗外应该没有像现在这样疏疏落落地下着小雪。
她胡乱地又擦了一把脸上未弄干净的水痕,立刻就又笑起来,礼貌地向他问好。
苏致钦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明明前一秒还像森林里受到惊吓的鹿一样惊慌失措,但后一秒却能够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开玩笑。
他的确不喜欢看她哭,但他更不喜欢看她这样对自己笑——拒人千里,像是她什么情绪,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苏致钦甚至会怀疑,乔雾此刻面对他的这种笑容,是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像条件反射一样被自我训练过无数次。
苏致钦不知道在没有见面的这一段时间里,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所有跟他汇报乔雾情况的人,都告诉他,乔雾很好——心情很好,胃口也很好,课业用功,受老师嘉奖,朋友关系稳定,定期会与同性相约出门喝咖啡
停留在他耳朵里的乔雾很好,但站在他眼前的乔雾,却明显一点都不好。
乔雾的目光落在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上,她伸出手,微笑着道谢想要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手机,可手指还没碰到东西,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被人一把扯了过去。
男人漂亮的眉眼终于不加掩饰地皱了起来,乔雾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可挣扎抽动的力道大了,反而疼得她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苏致钦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柔软的掌心被强行摊平到眼前,就像她被揉开的伤口,无处可藏——乔雾的大拇指、食指和掌腹上有明显的刀口,细小的创口尚未愈合,细细密密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乔雾,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时隔两个月再见面,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苏致钦一字一顿的质问,翠绿色的眼瞳里审慎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绷紧的下颚线里似乎都有青筋在抽动。
乔雾:“……”
男人冷硬的质疑口吻,像是她要是敢撒谎,他就敢掐死她。
但乔雾眨了眨眼,还是决定将“装傻充愣”四个字贯彻到底。
她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事,是她刚才不小心碰到了保洁车上的碎玻璃。
她再三跟他强调,自己刚才就是有一点点的粗心,她甚至还笑着催促苏致钦他可以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她等会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眼前是一个极其乖巧、懂事,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的女伴。
但她取消了他的置顶。
在遇到麻烦的时候,第一个求助的人,也不是他。
她甚至开始刻意地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
也许所有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她在单方面地切割他跟她的关系。
她轻而易举地就能骗过所有人,她在他的眼皮底下,终于一步一步退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甚至比他印象里的那个人,还要陌生。
苏致钦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面上最后的温和,耐着性子问她:“乔雾,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你拿起刀片自卫?”
从她的伤口来判断,那块灵巧的不锈钢的纤薄小刀片也不过4.5厘米的长度,宽度不足3厘米,除了男人会用的剃须刀片以外,他想象不出在诺大的酒店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符合这样的尺寸。
乔雾抿了抿唇,开始狡猾地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就是不愿意正面回答。
“跟我坦白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光是想到王征的脸都让她作呕,更遑论是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乔雾实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跟他纠缠,她不耐烦地竖起眉头告诉他,今晚她另有安排,如果他有事,可以去公寓找她,不然告诉她时间,她也可以自行打车去他的庄园里。
乔雾说话的工夫,也没忘记挣开他,她试图用左手去掰苏致钦箍在自己右手腕上的手指,但奈何两人的力气相差实在很大。
她伸手的时候,白色的毛衣衣袖微微上滑,能够露出手腕,左手腕上内侧那条疤痕狰狞而显眼。
这道伤口,她明明已经习惯了很多年,但今天猝不及防看到,那些曾经死去的记忆又开始重新攻击她。
乔雾的眼睛酸涩得要命,挣扎的动作也都像是在赌气,可她挣扎得越用力,苏致钦却抓得更紧,紧到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断——
“先生!很疼!”
乔雾尖叫着抬眼*凶他的时候,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乔雾以前即便被他弄痛了窝在他怀里哭的时候,都是狡猾地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各种好处和休假特权,哪怕在圣彼得堡的邮轮上,她因为担心要与母亲的油画失之交臂,包着泪的眼光也只是委屈和不甘心。
但就在她刚才抬头的那一秒里,苏致钦清楚地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厌恶和讨厌,他被她充满戾气的眼神蛰得胸腔都像是掉陷了一大块,巨大的空虚感压得他几乎在瞬间喘不上气。
苏致钦的力道本能稍减,乔雾已经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径自往酒店门外走。
莫斯科入秋的冬夜带着雪粒的冷风终于让她暴躁不安的情绪降下温来,乔雾抬头看了眼浓沉墨色,最后也没让眼泪再流下来。
王征只是一段死去的记忆里的过去时,他并不值得自己难过,所以乔雾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从马哈奇卡拉回来之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她越是想抽身而退,却越是发现自己深陷泥沼。
她贪心地想要自己身上有一个开关,想喜欢的时候就喜欢,想不喜欢的时候就能够不喜欢。
但她越是这样自我训练,就越是对自己不争气的反应感到挫败,只是最后,她感谢苏致钦这段时间的行踪不定,至少,长时间的不见面、不问不明,的确很能帮助她下头。
是的,她下头了。
在重新翻检并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乔雾深吸了一口气,可她刚走出酒店门口,肘弯又被人拽着扯了回去。
“乔雾,你不说的话,我永远不能替你解决烦恼。”
苏致钦已经换了一张脸。
那张沉着怒意的、铁青的脸仿佛只是她5分钟前的错觉,眼前衣冠楚楚、清贵温和的贵公子,眉眼里都是宽容和善意。
没有人会对拒这样一张温柔友善的脸于千里之外。
但乔雾待在他身边这么久,觉得眼前这张脸,大概率又是苏致钦从众多的面具里挑得最应景的一张。
他刚才手上的力道要是放在她的脖子上,她现在估计已经凉了。
苏致钦温和微笑着,他甚至友好地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胳膊。
“或许,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乔雾的记忆仿佛在瞬间回到了两人第三次见面的克林姆林宫,他友善地向她许诺,放诱饵,看着她像猎物一样,一步一步走进陷阱里。
所以乔雾懒得再演了。
“先生,与其指望一个两个月都见不上面的人,我更愿意指望我自己。”
充满负面情绪的抱怨脱口而出,乔雾也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点不应该的脾气在里面,她见他仍旧僵着笑脸抓着她的手臂不放,有些不理解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