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至于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安德烈先生,自从那次在摩尔曼斯克的车上分别之后,她也在没有见过他。
就连她也终有一天会离开,像是童话故事的结尾,绘卷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苏致钦以后会不会都是一个人,还是他也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拥有很多的情人?
乔雾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情莫名地有一瞬的空荡荡。
鲜嫩甘甜的雪蟹肉也变得没什么味道。
但另一方面,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万年太久了,至少她可以只争朝夕。
脚边的路易斯早已酒足饭饱,亲热地来跟她贴贴。
他会在她用餐的时候,靠到她的椅凳旁边,用毛茸茸的脑袋来蹭她的腿,也会在她不搭理他的时候,用头顶她的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乔雾不得不放下刀叉,又陪他玩了一会儿。
用过晚餐后,她觉得一个人待在餐厅里真的太冷清了,便径自上了楼。
原本属于她卧室独有洛可可华丽公主风还是那个味道,只是原来的床品做了更换,丝缎质感的云被,揉在掌心里有一种肌肤相触的丝滑感。
丝缎的触感,让乔雾敏锐而本能地抬了一下眉毛。
她想,如果这是索菲亚的好意,那她谢谢她的细心,但如果这是苏致钦的主意,她也许会趁对方今晚还未回来的时候,牢牢锁紧房门。
检视这间许久未踏入的房间的时候,乔雾的注意力最终还是落在了墙角。
花瓶的侧上方原本挂的是苏致钦从圣彼得堡拍回来的油画,是妈妈那副《南法的早晨》,后来因为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最终被收到了其他的陈列房间里,导致墙面最终空空如也,而此时此刻,在角落里,用硫酸纸妥帖包好的、长方外形,显然是一副油画。
乔雾好奇撕开硫酸纸,起初是谨慎的、小小的一个角,她能看见夕阳将云霞染红,呼吸在眼前熟悉的配色里已经提前滞然,但手里撕包装的速度却开始本能地加快。
直到那副从她手里失去的油画,再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看到在妈妈的视角里,她跟那位短暂相交的大哥哥,在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独属于彼此的,梧桐树下,最后的晚餐。
“对了,大哥哥,我后天就要回国啦,我要开学了。”
“明天下午我们可以再吃一顿,换我请你?”
“好。”
“照样是下午两点,许愿喷水池旁边?”
“对了,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应该不会了。”
她记得她听见这句话时,心里乍然间的失落和迷惘。
“是的,应该不会了。”
偏偏坐在她面前的少年,像是天生擅长拿捏她的情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又慢条斯理地在她惆怅的心思里戳了一下。
十四岁的自己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面对分别。
所以当那个时候的阮停云诚挚而热烈地望向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大哥哥的脸没有受伤就好了,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看的人。
她从今以后可能真的真的,见不到第二个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
这可,太遗憾了。
所以就算真的要直面分别,她也必须有甜甜的食物可以做糟糕心情的代偿。
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再请她吃一块蛋糕,即便没有一整块,小半块也可以。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那希望他留在自己记忆里的,就是最后这块蛋糕的味道。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闻见了新鲜出炉的熔岩芝士甜甜的香气,却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原来妈妈一直都知道。
她不顾妈妈禁足的要求,偷偷地从家里出来见他,跟他告别。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乔芝瑜会抽着烟,通宵画画——也许是对她不听话的焦躁不安,也许是为一些未知的际遇提心吊胆。
而这一切,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
她像个盲人,对身边关心她的人浑然未觉。
只是,她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乔芝瑜的绘画笔触从来都观察细微,细腻的色彩调配除了能够描绘梧桐叶的脉络,也能描绘出慵懒支腮的少年,喉结旁边的那粒血痣。
乔雾微微颤抖的指尖不能置信地抬手抚上那颗痣的时候,终于有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她忽然想起来,原来第二天的下午她在喷泉旁边等过一个人。
翘首以盼地等过一个人。
他大方地愿意请客,却小心地不愿意分享食物。
他好奇过她冰激凌的口味,当她举起冰激凌想要分享的时候,他的视线最后却定定地落在了自己的唇角。
他对她摊开手掌,又缓慢合拢,用英文问她,如果猜对刚刚有几颗mm豆,他就愿意借钱给她买冷饮。
好心又有趣的大哥哥。
卧室里的灯光柔软却昏暗,乔雾将额头抵在画框上,她需要不断地深呼吸,才能确保眼泪不会酸涩如潮涌。
直到背后的影子慢慢地环住她的腰。
男人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随着薄唇张阖,有温热的气息喷吐,扫开她垂在耳廓的碎发。
“乔雾,我将它送给你,是希望你高兴,而不是想要看到你哭。”
乔雾转过身,像出巢的小兽,软软地钻进他的怀里,她将脸埋在他的衬衣里,用力地拥抱他,用带着哭腔的鼻音告诉他。
“先生,我打算回家了。”
她明显感觉到身前的男人有一瞬的僵硬,在足足半分钟的沉默后,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男人的犹疑的嗓音里,像是有挫败的不解。
“乔雾,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确切来说,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想要跟你一起在莫斯科过春节,而不是提前将你送回去。”
百转千回的情绪在胸腔中来来回回地激荡,忽然又撞得她鼻子酸。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的怀里抬起脸,即便寝灯昏暗,她也能看见那双宝石般翠绿的瞳孔里,有无措的温柔。
她强迫自己从这双温柔眼中抽离,字句坚定地告诉他,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将它送给我,但我现在必须告诉您的是,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七年前,我的母亲因为车祸而早逝,而我也在那场事故中受了不小的伤。”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医院里,连人都认不清,也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所有人问她在南法的公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只是想到妈妈就会难过,一个人通宵达旦地躲在被子里哭。
“然而,那场事故并不是一次意外,是我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蓄意为之——我是那场车祸唯一的目击证人。”
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阮士铭带她回国的时候,会对她那么好,却又总在不经意间,对着她百般试探。
而她却误以为这种关心就是她久违已久的亲情,在失去乔芝瑜的巨大悲痛里,她除了眼前这个生父以外,她找不到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也正因为此,才被理所当然地欺骗。
乔雾缓缓地叹出一口长气,将鼻腔里那些汹涌的、几乎无法在控制住的,巨大的酸涩和懊悔,逐一、勇敢和坚定地咽回到肚子里。
“所以我必须回去。”
“至少,我应该替我的母亲,要一个公道。”
理性来说,苏致钦知道,这是一个他不能拒绝的理由,但他仍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做挽留。
“乔雾,你想要做的事情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
“先生,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打断他的话。
“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少女的目光温柔和坚定,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会让苏致钦本能地想到圣彼得堡游轮的甲板,捷里别尔卡的极光下,她从来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苏致钦想,既然她这样坚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中间他想见她的时候,她或许也可以再专程回来,如果,她也想他的话。
只是这个假设在他的脑海来刚刚成型,便转瞬就烟消云散。
乔雾或许不会想他,毕竟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发消息给他。
他垂下眼睫,鸦羽似的睫毛敛住他翠绿色的瞳孔里的情绪。
苏致钦抿了抿唇,决定在自己的提议上再努力一下。
他重新抬眼眼帘,考虑是否要以退为进,却在对上乔雾眼睛的那一瞬间,看见她嘴唇轻动。
“……大哥哥。”
乍然出口的称呼,让他几乎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对上她坦然目光的时候,苏致钦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然。
“……”
不是没有预想过有这样一天。
当然,如果乔雾永远想不起他到底是谁,他或许能够更从容而肆意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如果真的想起来呢?
乔雾会如何看待他?
粗鄙肮脏、蓄谋已久?
在她求助无门的时候,他明明随便的举手之劳就可以拉她出泥沼,但他没有。
他甚至隔岸观她,并让她的困境为他所用。
他像一个精心计算着猎物的猎人,好笑地看着狙击镜里,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探出头,又沾沾自喜叼到了肉的小狐狸。
她放松了对环境的警惕,她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壁障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在他的陷阱里。
他并不急于解决她的难题,相反,他更急于满足的,是自己的谷欠望。
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她,达成多年前未尽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