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夕喉咙发干,手指捏起来。
她无法接受有人用这种语气对孟慎廷说话。
孟家的长辈她在祖宅里基本都见了,哪个不是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这人谁啊,算什么东西!
她抿着唇往下迈了几步,声音听得更清,试探地扒着楼梯转角朝客厅窗边看,一道厉闪割破夜空,白亮光线一晃,孟慎廷背对着她,仰靠在沙发上,侧影一片模糊。
中年男人还想再宣泄,孟慎廷截断他的话,毫无波澜说:“不过是一条腿,孟骁还活着,活到了今天,无论是你或者他自己,都该知足了。”
厚重雨滴砸在梁昭夕抽紧的神经上。
沉默良久,中年男人深吸口气:“好,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你不要忘了你爷爷当初给你取的名字,慎,慎言慎欲慎停,你一旦踏错一步,有的是人要你万劫不复。”
孟慎廷短促地淡嗤一声,平静到某种跋扈:“我向来恭候。”
客厅像是陷入一片死寂的沼泽,梁昭夕踮着脚尖,一边紧紧瞄着孟慎廷的身影,一边如履薄冰轻轻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走到一楼。
她贴着墙朝他靠近,隔着弥漫的夜色,看到孟慎廷抬着头,后脑抵在沙发扶手上,眼睫低垂,扫出两抹隐晦的影,唇间咬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他这样向后高高仰起,脖颈拉伸出有力线条,略显进攻性的青筋沿着肌理浮动,喉结愈发明显的凸起,随着无声咽动而上下起伏。
梁昭夕呼吸紧涩,她一步步轻慢地靠过去,眼明手快捡起旁边矮几上的手工火柴盒,抽出一支,哗的点燃。
微弱声音响起的同时,孟慎廷猛的睁开眼,溢出的冷锐把人捅穿,而梁昭夕被火光映红的手指已然递到他的面前,她抬起光裸的膝盖,半伏半跪在沙发上,俯身靠近他,手拢着猩红,点燃他洁白的烟管。
淡白烟雾乍然腾起,把两道几乎相贴的身影缠绕住。
孟慎廷隔着一片朦胧盯着她,眼瞳黑不透光,她对视上去,像撞进了吞人的幽深山涧。
“听到什么了。”
他嗓音里过了烟气,透出灼烧过似的低低沉哑。
梁昭夕歪头:“电话里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处处向着孟骁,还敢那么不客气对你讲话。”
孟慎廷拿下烟,捏在离她远的那只手里:“梁小姐觉得呢。”
她皱鼻子:“总之是个不分尊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孟慎廷扯了下唇,好整以暇地看她:“是我父亲。”
梁昭夕愣了一下,等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抓着火柴的手不由得一抖,盒子里面的散落一地。
她张了张口,涌出一股无名火,又问:“那名字又是怎么回事,慎言慎欲我懂,慎廷又怎么了?”
“是停止的停,”孟慎廷目光描摹着她的细微表情,仿佛深夜里大发善心,对她有问必答,“孟家需要我时时刻刻,永无止境地朝前走,每一次停步都要慎之又慎,这么直白的名字,又要换一个同音字来粉饰,的确可笑。”
他指尖一动,掐灭还在燃烧的烟。
梁昭夕忽然扑上前,按住他肩膀,郑重其事地皱眉说:“既然这样,先生应该叫孟停才对,没有什么能干涉你,你要停在任何想停的地方。”
女孩子突发奇想,一双高烧过后的眼睛水洗了似的透亮,她睫毛间灼灼地闪出光来,压低了身子看他,笑盈盈说:“孟先生这么年轻,比我只大七八岁,如果不是孟骁差着辈分,我真的不应该叫小叔叔,我应该叫孟停哥哥——”
她仗着自己大病一场,脑子理所应当还不够清楚,把莹润的唇贴近他,一字一字新奇地咬着:“孟停哥哥。”
这么笨拙稚嫩的安慰。
男人手指间将灭未灭的烟还有火烧的热度,却极重地压在指腹上,深深透进皮肉里。
他眯起眼。
如果——
如果就此把人留在这里,不开锁,不放行,偌大房子里永远像今夜这样只有他的衣服可以穿,她是不是就只能散着发,赤着脚,每天每夜,无所依靠地这样亲昵扑向他,叫着别人听不到的哥哥,屏除那些干扰的声音,从此忘记所有不纯的目的,在日复一日的厮磨下不得不对他拿出真心。
孟慎廷喉咙里有种滚过烈酒的辛辣,他揉着烟,若无其事地审问:“这么喜欢叫人哥哥?”
“我哪有,”梁昭夕殷勤示好的样子不见一点媚俗,尽是赤诚可爱,她把手举起保证,“别人不算数了,我只这样叫孟先生。”
孟慎廷向后靠,英俊矜贵的脸隐在残留雾气中,他抚过梁昭夕的下颌,扣着她拉到面前,唇间低低一动,奖励地说出几个音节。
梁昭夕心神一晃。
是一句简短的德语,她大学选修时学过。
Braves Kind。
乖孩子。
第16章
孟慎廷半垂着眼, 梁昭夕的脸垫在他掌心上,他唇间温热的气息烫到她面颊,混了极淡的一点干燥烟草味,居高临下蒸腾着她微张的嘴唇。
她不由自主舔了下唇肉, 口中有种喝醉似的干渴。
她头在发晕, 说不清是高烧后遗症还是中了什么蛊,明明想把他的表情看清楚些, 但视线总是被他咫尺之遥的淡色薄唇吸引, 眼神不断地凝聚在上面,努力移开,再凝聚。
梁昭夕轻轻吞咽。
乖孩子可以索取一个分量更大的奖励吗。
此刻烟雾还未散尽, 她能不能找出一个尽量合理的借口,拿出胆量往前探一次身,在他始料未及时逾矩地冒犯他, 吻一下他看起来那么优越又寡情的唇, 尝尝看, 是不是和她想像的一样冰冷。
哪怕吻不到唇上,下巴, 鼻梁,眼睑,哪里都好, 只要是一个吻, 就算再轻再短,也代表着彼此关系不同的大突破。
梁昭夕胸中的无数兔子又开始发疯狂跳, 扯着她肺腑都在酸麻,她闭起眼,装作膝盖在沙发上撑不住力气, 扶着他肩膀就靠过去。
她已经快要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距离只剩不足一指时,他钳着她的那只手腕忽然一动,扭着她的脸朝旁边转开,唇与唇几乎擦过,又确确实实毫无触碰。
梁昭夕的心情直线升空又跌落,忍不住缺氧地气喘。
她就猜到没那么容易成功,快速收起眼里的失落,挂上慌张羞怯的歉意,眸光闪动着蹭蹭他手指:“我不是故意的,我腿软了停停哥。”
孟慎廷指尖一收,把她掐紧些:“叫我什么?”
梁昭夕温驯地眨眼:“孟停哥哥——哥哥什么的叠词总觉得有点茶,怕孟先生听着不舒服,就自己改良了一下,叫停停哥,可以允许吗。”
孟慎廷唇上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热燥,他不着痕迹敛起嘴角,捏着她脸蛋儿晃晃:“允许不了,太傻了。”
梁昭夕还想辩解,为停停哥争取一下,孟慎廷把她下巴往上抬了抬,强迫她收声:“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看看几点了,知不知道发过烧的人应该做什么,我的退烧药五十万一支,已经记在梁小姐账上,你要浪费那些药效吗。”
梁昭夕脸色通红,当然不信有这么贵的药,他是故意在用付不起的金额恐吓她。
她暗骂万恶的大资本家锱铢必较,嘴上却乖到不行,音调绵绵地答话:“我错了孟先生,凌晨一点了,我应该睡觉。”
她退而求其次,从他掌控间躲开,身子灵活压低,在他手臂下面绕过去,跟他并排坐到一起,头往他肩上一靠,依赖地牢牢贴住他,捂上眼睛声音娇甜:“我这就睡了,不要打搅我,不然我睡不好跳起来大哭一场,很难哄的。”
她生怕被甩开,趁着孟慎廷还没有做出拒绝的动作,又一把环住他臂弯。
女孩子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把巴掌大的脸遮得乱七八糟,发梢也不老实,有几根放肆钻入男人领口,撩蹭着他锁骨喉结。
他另一只手上的烟早已揉烂,碎得不能再碎,零落在盛灰烬的琉璃盘里。
直到窗外呼啸的风雨趋于平静,肩上的温浅鼻息也彻底均匀,孟慎廷才捡起沙发扶手上搭着的西装,罩在梁昭夕身上。
她睡觉很喜欢缩起来,又瘦又薄的人只有娇小一团,轻易藏在宽大外套下,这幅样子和他第一次见她时明明已经相隔十几年,又好像如出一辙,从未变过。
那年初秋,她多大,五岁还是六岁。
傍晚也下着这样惊悚的暴雨,她身上还穿着夏季的小裙子,湿透了歪七扭八黏在身上,齐颈的蘑菇头往下滴着水,整个人像支融化的冰淇淋,懵懂站在他腿边,仰着透白的小脸问:“哥哥你找不到家了吗,我也找不到了。”
他坐在陌生公园里冰凉的石椅上,缓缓低下头看她,缺少血色的脸上神色阴冷。
她圆溜溜的眼睛睁大,哇的叫出来,吃了一口雨水,满不在乎地大笑,很自来熟,手脚并用爬上他膝盖,用细嫩手指触摸他没有表情的脸:“真好看呀。”
天黑之前,她叫了多少次哥哥,他数不清了,只记得雨越来越大,她冻得缩成一团藏进他怀里,扒着他身上同样单薄的衣服试图取暖。
天黑得很快,公园里的树荫摆件在黑暗中都成了邪恶的鬼影,她开始吓得抽泣,不管他多像一块会动的冰,挤上来抱住他脖颈就失控地大哭。
雨是冰的,眼泪是烫的,汇聚成一条流到他胸前。
他麻木的身体隐隐在她的乱跳乱咬下回温,早已僵冷的手动了动,放下里面死死握着的刀片。
他把她逮住,想放下去,她却一头扎过来,不管不顾贴进他怀里,哭着说哥哥我怕,接着头一歪,人事不省。
满身的伤感觉不到痛了,皮开肉绽的血口被雨泡到苍白,也失去知觉,他迟疑地戳了戳小孩子的脸,她一动不动,他想起自己死去的那只小豹子,也是这样在他臂弯里悄无声息。
他艰难撑起身体,抱住高烧的小孩儿,让她坐在自己少年时尚未强硬的手臂上,她软软环着他脖颈,他一步一步朝外吃力地走,刚才起身的石椅边,凝固干涸的鲜血早就被冲淡流光。
那天她浑身滚烫,烧得一直哭着叫哥哥,他也是这样,给她推了一支儿童剂量的退烧针,冷漠凶狠地让她不准哭了。
她哪里肯听话,一边抽噎,一边树袋熊一样迷糊着抱住他,奶声奶气哼哼:“宝宝疼,哥哥给吹吹,哥哥别骂我。”
他托着这个不讲道理又烧成火炭的小团子过了一夜,一整晚没人找她,也没人找他。
天亮后,他短暂的失去意识,等再睁眼,退烧的小团子从他腿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有留恋,也没有心,她目的达成,就可以轻易地甩手离开,一如现在。
孟慎廷脊背下陷,靠着沙发阖起眼,身旁睡熟的女孩子被牵动,咕哝一声,把脸更深地藏进他颈窝中。
他与她紧贴的一半身体在炙烤中发烫,尽可能压抑着某种得偿所愿的微微颤抖,另一半与她远离的身体仿佛刻意切割开,冷静理智得有如泡了冰。
他摸到熟悉位置上的遥控器,手一抬按下开关,面前通顶的落地窗上方徐徐降下一块巨幅幕布,挡住外面的风雨飘摇,身后投影亮起,不需要再按什么键,开始千百遍地自动播放起同一个视频。
清晰到宛如正在现场发生的硕大屏幕上,是十九岁的梁昭夕。
她穿着一条素净白裙,脸上不施粉黛,只涂了一层明艳的红唇,在京大校庆典礼上跳舞。
全场黯淡,只有一束追光笼罩她,她轻飘飘在台上振翅欲飞,他作为校方盛情邀请的首座嘉宾,离席走进无人察觉的阴影处,咬着一支不点燃的眼,不动声色地静静看她。
十几年间,他与她屈指可数见过的那些面里,这是唯一被留存下来,可以供他在隐秘处反复重看的画面。
她像只随时欲飞走的鸟,她理应有无垠的自由的世界,不该因为他心念一动的贪婪,就陷入孟家错杂的门第规矩中,不该落进他满是泥浆血污的手里。
他唯恐失控,所以他跟她保持距离,从不越界,希望她永远只在新闻里听过孟慎廷的名字,而不是在耳畔呢喃,床笫尖叫中,他怕一旦那一天到来,他会欲壑难填,她这一生就要受他掌控,再也身不由己。
可如今,来不及了。
他给过她很多次逃离的机会,只要她开口,他就替她扫平障碍,让她回到和他无关的生活中,她却偏偏选了一条最不该的路。
知道她的决定时,心底那些不能曝露于阳光下的、隐秘的曲折的愉悦,竟超越了他对自己自控能力的担忧。
既然她已经踏进了他的泥潭里,就不存在反悔的余地。
孟慎廷侧头盯着天真到一无所知的梁昭夕。
来尽情试探吧梁小姐。
你没有那么容易如愿。
也没有那么容易离开。
想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