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入熟悉的小路,夜色初上,沿路灯光提前亮起,上一次紧闭的巨大金属院门完全开放,梁昭夕悄悄抓紧衣服,耳边被越来越重的激烈心跳声覆盖。
穿过这道大门仅仅是开始,车开进如同皇家园林景区的开阔前庭,两侧苍绿色古植高大森然,穿行三分钟后转过蜿蜒路口,梁昭夕毫无准备,眼前粲然一花。
目之所及的距离下,是深宅大院的最外层,灯火通明中,朱门高墙显得无比庄严,檐上琉璃瓦层叠错落,两角悬着青铜风铃,风一过,吹出肃穆铃音,车到此处明显减速,缓慢通过,一路途径亭台流水和望不到底的重重院落,终于停在主宅门前。
梁昭夕顾不上紧张,跟着孟骁下车,停车坪上满了大半,一眼看过去都是庄重严肃的商务行政款豪车,怪不得孟骁根本不敢开他的超跑来。
以孟骁的地位,只能停在外围,梁昭夕拢了拢外套衣襟,随孟骁往里走,他弯起手臂示意她,她挣扎一下,礼节性挽上去。
孟骁低声说:“我刚才通报完了,本来想着找个地儿先缓缓,结果我小叔叔就在里面,现在让我去见他,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真正进了主宅大门,梁昭夕才体会到什么是精神高度紧绷。
按孟骁说的,能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孟家核心,是孟慎廷的权利集团,所以她进来后每一个见到的男人,都可能是孟慎廷本人。
这个?年龄目测三十五,挺高挺瘦,气场很足,长得确实有点一般。
啊不是,手不对。
这个?年纪更大一些,绝对沉稳严厉,脸还蛮有气质,身高嘛就普通了。
啊也不是,手更不对。
梁昭夕眼睛快要不够用了,既要端庄,还得暗中观察,她提着一口气,陪在孟骁身边穿过三层厅堂,迈进最里面的开阔茶室。
气氛明显不同,应该就是这里。
梁昭夕胸腔打鼓,一声一声锤得肋骨发疼,直到她面前出现一扇精雕的紫檀屏风。
屏风后很静,梁昭夕只能透过上面窄小的镂空处,勉强往里看,影影绰绰见到一抹黑色身影。
她还想继续往里走,孟骁却站住不动了。
他恭敬地低垂下头,脊背也略微躬下,余光瞥到梁昭夕要动,连忙一把拉住她。
这一下可好,梁昭夕披着的外套本来就挂在肩膀上,承受不了什么力量,被他一扯,衣服顺着滑腻的皮肤流下来,哗的堆在脚边,身上只剩一件无比紧身的性感小旗袍。
孟骁脑袋嗡的一声,闭了闭眼定神,他凶神恶煞地用口型指挥梁昭夕,让她赶紧捡起来穿上,随后干涩地咽了咽,正想说话,屏风后面传出一道响动,细瓷茶具被一只手放到了桌案上,声音不轻不重。
来不及了。
孟骁明白,这一声代表见他的时间到了,多大的事也不能耽误。
他握住梁昭夕的手腕,眼神警告她一下,随后带她绕过屏风。
梁昭夕起初装作胆怯,没抬头,视角里只看到两边长沙发上坐着的几双腿,还犯愁要怎么辨认,她蹙着眉,目光转动,流到正前方时,猝不及防定住。
男人长腿笔直舒展,被黑色西装裤恰到好处包裹,膝盖弯曲的折角干净松弛,布料堆叠出利落褶皱。
太过优越出众,一眼就难以错开。
孟骁停下,绷着嗓子唤:“小叔叔。”
他攥了下梁昭夕腕骨。
梁昭夕抬起头,偌大茶室里,几位孟氏长辈分坐两侧,正中央的位置上只有一道身影。
男人微垂着眼,熟悉的,玉质竹节似的手指正慢条斯理放置茶具,她目光上移,对上他的脸时,他不疾不徐,恰时抬眸。
茶室里的时间仿佛有片刻静止,梁昭夕眼里的环境同时失色,只剩一个人浓墨重彩,他端坐在那,像是坐在古宅墙上传世的工笔画里,她做游戏设计过很多绝色的建模,没有哪个能比得上面前这张脸。
年轻,贵重,压迫,英俊到慑人。
“叫人。”孟骁急得小声提醒。
梁昭夕微微张口。
一声“小叔叔”到了唇边,她却心口一窒,正撞上男人淡淡望过来的黑瞳,甫一对视,她只觉得一头栽进了幽深的寒潭里,潭水如有实质,冰凉锐利,能把她轻易洞穿。
孟骁见她不出声,头都大了,赶紧解释:“小叔叔,这是我选的结婚对象,梁昭夕,带来给您过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您别见怪。”
他越是慌,手上动作越没章法,想控制梁昭夕听他的话,于是攥她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眼看着她釉白皮肉上勒出了向外扩散的深深红痕。
孟慎廷音色沉冷:“过来。”
孟骁后背起了一层汗,忙甩开梁昭夕,要按照吩咐上前。
孟慎廷不见底的目光平静掠过他,再次开口。
“我是说梁小姐。”
他波澜不惊。
“过来。”
第5章
梁昭夕自认为她算是一个镇定的人,没有因为什么事过于慌乱过,哪怕这两天她的处境天翻地覆,她更多的是愤怒伤心,不是惊惶。
但现在她略显僵直地站在这间茶室里,隔着桌案上那尊古董宣德炉里袅袅燃烧的檀香,定住般凝视着孟慎廷的双眼,全身感官都失去了自我控制,被惊艳,被自己之前可笑的猜测蠢到,被他无形中压制,或者是被从未接触过的上位者摄了魂,她没法给出答案,只知道紧扣的手心里在不停出汗,指缝都是潮湿的。
初次正式见面,对孟慎廷来说她算是个什么,他居然让她过去?真不是幻听吗。
难不成是要追究上次她骂错人的事?
孟骁几乎呆住,不需要思考就认定,小叔绝对是听说了什么,恐怕是要过问他求婚的事,搞不好会替梁昭夕撑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小叔向来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总不会对梁昭夕本身有兴趣。
想到这里,孟骁觉得他死定了。
怪不得梁昭夕装温柔,主动要跟过来,也许就是在算计这个,一旦她得逞了,小叔非剥了他的皮。
那年冬天他犯事,小叔抽了他一百戒鞭,他皮开肉绽险些死过去,养了几个月才好,留下满背的深疤,要是再来一次,他命就没了。
天要亡他,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桩随便的婚事,能惊动孟慎廷。
孟骁松手之前,重重掐了梁昭夕一下,是泄愤也是威胁,梁昭夕脱离开他的钳制,迈开腿朝孟慎廷走过去。
她走近一步,孟慎廷深刻冷隽的眉眼就更清晰一分,她不敢一下子太接近,在三米之外停了,孟慎廷情绪莫测地睇她,一言不发。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心脏像在胸口里跳台阶,鞋跟每响一声,五脏六腑就跟着一震动,等她快要在孟慎廷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刚好是踩在不过界的叔侄距离上。
孟慎廷终于沉缓开口:“梁小姐,我的确治下不严,对孟骁疏于管教,让他被家里长辈宠坏了,如果他冒犯你,对你有过勉强,你可以说。”
茶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位长辈噤声,孟骁一闭眼,脊背火辣辣的疼起来。
梁昭夕意外,睫毛一颤,满腔委屈愤慨差点就脱口而出。
她及时稳住情绪,找回理智。
这是在孟家,不是在凡事讲公平的法庭上。
孟慎廷只手遮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简单的一句询问而已,多半只是随口客气,她要是真说了,孟慎廷当场翻脸怎么办,他不但不会管孟骁,孟骁还会看透她的虚情假意,更得报仇式的逼迫她,她不仅完蛋,还丢掉了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孟慎廷绝对不是什么慈善家,她于他而言就是个路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出手帮她,这恐怕是陷阱。
她一说,等于满盘皆输。
梁昭夕心里挣扎,孟慎廷审夺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笼罩,她如同站在抉择命运的分叉口,选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漫长的十几秒之后,她咬了咬唇,恢复到表演的状态里,怯生生摇头,做出最终的选择:“没有。”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好像在这句回答里彻底改变,她鼻息紧涩,没空纠结选的对或不对,听见孟慎廷莫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这桩婚事,你是自愿的?”
梁昭夕咬牙说谎:“……是。”
这会儿不说是,怎么有理由深入孟家,怎么能接近你身边勾引你啊孟先生。
不把你搞到手,笃定你是我的人,我哪敢轻易赌,难道赌你身为大资本家的良心吗?
宣德炉里的香燃得更盛,淡白烟雾像质地透明的薄纱,把孟慎廷的脸半遮住,神色隐在雾霭里看不分明。
梁昭夕不能放肆打量,垂眸盯着他纤尘不染的鞋面,他捉摸不透的沉默重重压着人神经,快喘不上气时,他抬了下手:“钧叔,给这位梁小姐添件衣服,带他们去别院。”
他站起身,满屋落座的长辈也跟着齐刷刷站直,临走前,他瞥过梁昭夕鲜妍欲滴的脸:“三天祭祖结束之前,我送给梁小姐一次重新回答的机会。”
到孟慎廷离开茶室之后好半天,梁昭夕才缓过一口气,脚腕发软。
面对孟慎廷实在太考验心理承受力,有那么几次,她犹如浑身剥光了晾在他森然的视线底下,每一寸弯弯绕的心肠都被检查得一清二楚,全靠她一股必胜信念硬抗。
他越难搞,挑战系数越高,她越不能认怂。
崔良钧从后面隔间绕过来,手臂挽着一件黑色高定西装,礼数周全地笑笑:“梁小姐,我帮您披上,当心受凉。”
梁昭夕当然不会拒绝,把长发拢到胸前。
西装搭上身,长度盖过了她的性感裙边,衣料上浅淡的气息把她包围住,不像人工香薰,倒让她记起寒冬腊月下暴雪的晚上,一推开窗闻到的那种凛冽冰霜味。
她转过身,茶室里众位孟家长辈的眼神不约而同变化,因为这件西装的主人,对她从严厉挑剔,转成了温善和蔼。
崔良钧上前一步:“请吧,门外有人陪你们过去,有什么需要可以知会一声。”
梁昭夕回到孟骁身旁,孟骁还处在震惊里,深深看她,不得不相信她是真想跟他结这个婚,不是要故意害他。
孟骁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一时没说出话来,他带梁昭夕出去,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余光一瞧她身上的西装,心里除了后怕,还冒出那么一丝难言的不舒服。
而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叔让他们去别院,是要他住下的意思?还要住到三天祭祖完事?!
刚出茶室不远,梁昭夕状态还没恢复好,远远就听见一道娇润女声,年纪很轻,语调活跃纯真,只是内容不太友善:“谁在里面呢!我哥刚才看见我理都没理,谁惹他啦!”
孟骁脚步不停,拉她继续走,不忘翻个白眼。
只要不在孟慎廷面前,他跟谁都能嚣张跋扈。
梁昭夕好奇地往前看,声音主人很快出现在视野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灰黑色粗花呢套裙,娇滴滴大小姐的打扮,齐耳短发小圆脸,长相稚气,表情凶悍,一瞧见孟骁,嘴要撇天上去。
“孟骁?你回来干什么,祭祖有你位置吗?”她没好气,“真没看出来,你还长本事了,能惹得我哥不高兴。”
“这谁啊,”她注意力紧跟着转到梁昭夕的脸上,眼底不禁亮了亮,随即变成更深的嫌弃,“不会是你女朋友吧,我说美女,你够可以的,为了攀高枝嫁进孟家,真是什么脏东西都吃得下去。”
“孟芷宁,差不多行了,”孟骁哼笑,“成天我哥我哥的,小叔又不是你同胞哥哥,只是堂哥,你狐假虎威什么。”
孟芷宁杏仁眼一瞪,咄咄逼人:“那我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姑姑!我看你是疯了,找个这么狐媚子的女朋友,该不会还想娶进门吧。”
“用不着你管,”孟骁一扯梁昭夕的手,“快走,别管她。”
梁昭夕并不讨厌这小姑娘,反而因为她对孟骁的敌意,生出一股类似同仇敌忾的亲近感,于是朝她轻快眨了下眼。
孟芷宁没有防备,脸一红,羞愤到抓狂。
这女人朝她抛媚眼?!这么能勾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