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第二个红绿灯时,对面过来的人潮很密集,梁昭夕小心穿行,跟一道微跛的身影不小心撞了一下手臂,她没看清对方的脸,应该是个年纪不轻的中年男人,左边袖管底下,一只手是肤色明显不同的义肢。
她意识到对方是残疾人,连忙道歉,被后面的行人推着往前走了两步。
她没听见对方回答,再回头一看,他身影已经被淹没了,也就作罢,急切地接着往前跑,完全没注意到被她撞过的那个人,木偶一样矗立在几步开外的斑马线上,直勾勾转身望着她。
梁昭夕心里清楚,盛云斋这个时间恐怕已经打烊了,那里生意好,都是老主顾,再加上游客不断,定量供应的糕点上午就会售罄,她让他来,纯粹地折腾他,磋磨他,谁知他那么果断地照做。
任她对谁说孟先生听她的话,任她差遣,由着她作,谁又会信呢。
梁昭夕跑过三个路口,穿进小路,在林立重叠的牌匾底下,远远看到盛云斋的招牌,也看到空荡的门口,和唯一伫立在那里的颀长背影。
孟慎廷穿着黑色大衣,挺括疏朗的高大身形背对她站在萧瑟风里,像老式画报里孤独倜傥的剪影,他发梢被丝缕扬起,略偏头,似乎在点烟。
她喉咙动了动,心知肚明她不该过去,她也不该来,既然决定要折磨他,逼他松手,她就不能再露出心软。
可如果人是机器,是程序,可以完全按照设定,那就好了。
梁昭夕慢慢走上前,每一步都在挣扎,她很轻地碰一下他肩膀,他连突然的回身都是矜重得体的。
很快她愣住。
孟慎廷唇间抿着支未点燃的烟,大衣怀里夹一束盛放的洋桔梗。
他见到她,将烟取下,碾在修长指间,曲起指节蹭了蹭她吹红的脸,低下来的声音很惑人:“昭昭,打烊了,我买花哄你,别再对我绝食。”
梁昭夕鼻子猛一酸,她张了张口,干涩说:“那回去吧。”
“再等一等,十分钟。”
“……为什么。”
孟慎廷淡淡挑唇:“我包了这家店,逼他们的师傅关着门重新开工,再过十分钟,所有新鲜出锅的都给你。”
梁昭夕瞪大眼:“……我吃不完!我要为了几大锅的燕窝糕滞留香港吗!”
“我陪。”
“那也不行啊,”她急着说,“太多了,除非我在路边摆摊去卖,可我又卖不掉——”
“卖得掉,我买。”
梁昭夕一下子噤声,风呼啸一过,她酸胀的眼眶撑不住压力,借着吹风的理由眼泪滚落,她低下头,轻声哽着:“孟停,你不觉得我很烦吗,我太闹腾了,我自己都受不了。”
她长这么大,从没这样任性,发泄,对人颐指气使,故意做坏事,没有人会惯着她,容纳她。
孟慎廷抬起花束拍拍她湿润的脸颊,俯身吻她不成形的泪。
“你受不了的,我来受。”
“宝宝,你有权对我为所欲为。”
第52章
梁昭夕再次跌入熟悉的溺水感里, 比以往每一次更细密更难喘息,孟慎廷如果只是极端地掌控她,她或许能做到果断,只管刺伤他不顾别的, 可他真正的天罗地网根本不是那些围困她的手段, 是他不问得失,不计底线的溺爱。
面对这样的孟慎廷, 她没办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毫不动摇地对他用狠心,她也是鲜活血肉做成的人,需要战胜难过和心虚这一关。
她默默设定了时间, 这次对孟慎廷的心软最多只能持续到明天,明天就要离开港岛回京市了,回去以后, 她要快点加码, 尽快逼着他断掉。
孟慎廷太难对付, 她不敢慢慢来,她拖不起。
十分钟后, 新出炉的燕窝糕雪白晶莹,整齐码了几大托盘,梁昭夕尽最大努力吃了三块, 两边脸颊都被塞满, 圆鼓起来,一双眼汪着水, 可怜巴巴控诉地望向孟慎廷。
孟慎廷好像从她求助的目光里得到稍许解救,他手指被风吹得又冷又燥,捏着她小仓鼠似的双颊晃晃, 很低地沉笑一声:“让我开心点,我就救你。”
梁昭夕唇上还沾着糕点碎屑,不太甘愿地凑上去,敷衍地亲亲他嘴角。
他五指梳理她长发,把她摁进怀里,低头咬她小巧的耳朵,留下齿痕:“昭昭,不用探我底线,我对你没那种东西。”
当天下午盛云斋破天荒重新开张,门前挂了大幅广告牌,一千多块新鲜燕窝糕,由孟生买单,赠给路过的游客,帮他家嘴馋又食量小的顽皮太太分担一份甜。
回酒店时没再步行,梁昭夕知道孟慎廷处处娇惯她,只要他在,就不会让她受累,她坐在车里拿着那捧洋桔梗,手藏在他看不到的位置,偷偷拧下一朵装进口袋里,等回京市,她想把这一朵做成干花,就算是为这段烈火烹油的时光留个痕迹。
她不是第一次做了,有一年大学校庆,她代表学院跳了支独舞,穿一条白裙子,怕招摇故意没化妆,只涂了红唇,结果引起很大反响,也招来不少嫉恨。
她是跳完才听说那天有身份斐然的大佬莅临现场,学校很多漂亮女生等着表现,她一支舞抢了最大风头,当场就被恨上。
她那时最怕惹麻烦,表面镇定,实际心里忐忑,以为会被针对,等回到后台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桌上的口红没有了,原本位置上放着一束安静纯美的白山茶,山茶中间,夹着单独一支红玫瑰,两种颜色,完美复刻出她今天的样子。
旁边有很多女生在围观,小声议论这束看起来简洁的花价格有多昂贵离谱,她以为是谁送错了,直到看见里面放着张手写卡片,字迹是极其标致的瘦金体,铁画银钩,锋芒毕露,写着短短三个字,给昭昭,落款是,知名不具。
她身边并没有会写瘦金体,且写得仿佛古迹字帖一样的人,这些字漂亮过份,也标准过份,像故意隐藏身份,掩饰真实的笔体。
她找遍全场,没看到任何可以联想的身影,但就是这束花代表的不菲价值,让那些不善的目光不敢造次,纷纷收敛。
那是她第一次收到花,也不知怎么想的,在花枯萎之前,她烘干封存,一直留到今天。
后来她被很多追求者送花,从没收下过,怀里的洋桔梗是她人生的第二束。
梁昭夕额头靠着车窗,鼻腔被孟慎廷身上凛冽幽冷的霜雪气填满,她计划着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心在一下下抽缩着,天马行空想起当初那束白山茶夹玫瑰给她掀起的波澜,明明送花者素不相识,却给了不满二十岁的她有生以来初次的心悸。
谁会明白,她某种意义上的初恋,对象竟是一束沉默庇护了她,却知名不具的花。
当天晚上,梁昭夕仿佛有意要给孟先生一场虚幻的梦,一场回光返照,她没再胡闹,婉转着顺从,汗如雨下到后半夜。
等天亮清醒地睁开眼,她反复洗脑自己,孟慎廷阈值太高,再怎么作都影响不了他,热的不行她只能换冷的了,从现在起,她不能做以前那个习惯性跟他温存撒娇的女人,她必须要走出角色,竭尽所能冷落他。
孟先生天之骄子,怎么可能忍受身边女人这么对待,用不了两天就得烦她这幅样子,绝对有效。
梁昭夕从起床开始就表情很少,话更少,行李已经提前被孟先生助理带到楼下,她连小包都不用拿,唯一的随身物品就是手机,她始终低着头,装作很忙地刷着屏幕,耳朵却极度敏锐,听到孟慎廷语气难辨的讯问。
“昭昭,手机里有什么吸引你,连眼睛也抬不起来了?”
梁昭夕半悬的心脏哗然一抖,并不适应地捏紧手机。
她强迫自己不做出反应,隔了几秒,才没耐心地蹙眉,抬头看他:“孟停,我已经听你的少社交少跟朋友联系了,工作室都交给麦麦打理,就为了跟你来香港,你让我戴什么我就戴什么,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现在连我玩手机都要管吗?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一股脑说完这些,梁昭夕坚持跟孟慎廷对视,回望他那双黑森森的瞳仁,她不确定是否在里面抓到了一把揪心的锐痛。
孟慎廷手中提着她的包,掩在袖口阴影中的指节凸起泛白,他盯了她很久,久到铃声响起,助理提醒航班时间,他才轻描淡写开口:“你是真的不懂吗,我只不过想让你看一看我。”
梁昭夕不安绷着的神经被他一句话拨乱,她最受不得他放低姿态。
她咬住唇忍耐情绪时,他转身出去,她深呼吸,不断拉伸着自己的耐受度,跟在他后面下楼。
习惯就好了,能热就能冷,能引诱依恋,就能形同陌路。
梁昭夕坐进车里,有些害怕密闭小空间的气氛,故意降下她那侧的车窗,想从吹进来的风里找一点氧气,她目视窗外,看着车开出酒店大门,在经过转角准备驶入主街时,她突然敏锐地感觉有什么人在暗暗看她。
那种眼神太复杂,热切激动崩溃,难以形容,一闪就过去了,她都怀疑是精神太紧张的错觉。
她趴在窗边往外张望,目之所及什么都没找到,树丛后面隐约站着一抹高瘦影子,那影子动了动,好似有些跛脚,但太远也太隐蔽了,根本看不清。
梁昭夕并没在意,想来她在香港谁都不认识,不可能是专程冲她来的,应该是港媒的狗仔,打听到她跟孟慎廷的住址,躲在那里打算挖新闻,至于跛脚,多半是藏太久僵硬了吧。
回京市的这班飞机上,头等舱人很少,梁昭夕身处过度安静的环境里,心里的慌层层攀升,她总怕自己一下太过激,让孟慎廷动怒直接调转航班方向,把她困在香港,这里她人生地不熟,是真的插翅难飞。
至少……至少也要回到京市落地,再上强度。
梁昭夕盖着毯子闭住眼,却无比清楚感知到她裸露着的每一寸皮肤都紧锁在他缄默的视线里,她在发烫,全身不可控地火势燎原,他对人的影响实在太大。
她难耐地睁眼,转头立刻栽进他沉抑的眸光里,她毛孔都要炸开,涩然咽了咽,轻声说:“孟停,我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帮我。”
她不禁腹诽,她可太坏了,故意冷落,又没事一样抓住最后的机会找他解决麻烦,到这一刻,她居然还在利用他。
孟停,你看,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你何必爱我,像你这样不该被亵渎的人,何必执着于一个感情骗子。
孟慎廷嗓音里透出烈酒滚过似的低哑:“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谁教你的。”
梁昭夕试着抛却情感,只管利己地眨眨眼,露出很无辜的小表情,如同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伤人的话,态度理所应当:“我找你还算求吗,你不是让我为所欲为,我才提两件事,你就这么凶。”
她无所谓地弯眉笑笑,贴过去攀住他手臂,鼻尖状似亲昵地在他脸上蹭蹭,放软声调:“拜托啦——对你来说是很小的事,不要拒绝我嘛——”
同样的黏糯耍赖,身体的紧贴,孟慎廷靠在座椅上,眉心沟壑拢得很深,他要用上力气,才能压抑胸腔里席卷的剜割感,她是以为他感受不到她的搪塞潦草,还是有意把刀捅进来翻搅他。
她想出了多少办法让他痛苦。
孟慎廷面不改色,攥住她手腕,修长五指深深陷进她柔软皮肉里:“哪两件事?是你舅舅一家这些年该付出的代价,还是你前公司背叛你的合作伙伴需要付给你应得的金额。”
他眼底凝着压境的磅礴风雪,让她心脏一瞬紧到麻痹。
孟慎廷极度平静地说:“如果是这两件事,我可以直接给你答案,你舅舅夫妻俩带着全部身家逃到国外,你那个堂姐紧随其后,想去投奔,目前三个人都已经回国,就在我手底下,吞你的遗产给你开了账户,连本带利放进去,至于收孟家的那几千万,我收回,我不允许与孟骁有关的钱,到你的账上,一分都不行。”
梁昭夕从刚才开始就掉进了无底的沸水,脚底发软,整个人迷惘又震惊地凝固着。
他是不是洞察她的一切,她每一分心思,每一点秘密都无所遁形,所有想的盘算的,全部在他的掌握里,他只手遮天,编织着一个甜蜜的牢笼,温柔给她戴上玫瑰色镣铐。
孟慎廷若无其事,抚摸她发颤的指尖,他把她涌起的戒备和忌惮尽收眼底。
他抓着她手抬起,放在唇边若有若无地吻,掩盖着因窒痛而呼出的粗沉气息。
“至于你前公司,当初那一纸辞职信就算生效,也影响不到你作为创始人的股权,你的合作伙伴跟孟骁达成协议,婚后让你签股权转让,两个人暗度陈仓,一分钱也不打算给你,”他仍旧沉稳迫人,“但现在,你名下的股权将由原公司高价回收,把你应得的份额,全部顶额付给你,钱你很快就会收到。”
他甚至闷出两声低笑:“宝宝,对我的处理还满意吗。”
满意吗,可以不说这些了吗,可以来吻他吗。
梁昭夕浑身冷热交织,她像剥光了袒露在他眼前,被裹上炙烫的,带刺的毛毯,将她从头到脚包围。
她以为要拜托他去做的事,在她尚未出口时,都被他亲自处置好了。
她以为可以分手的人,正在一口一口把她侵吞殆尽。
无论如何,这两件她始终默默记挂的事,已经有了结论,这些钱是她的,与孟慎廷无关,她找不到别的投资商,就要指望它们,作为跟孟慎廷分开后的工作室资金。
梁昭夕安慰着自己,可抑制不了被彻底掌控的强烈心颤,她不能等了,从这一刻起,她一点好脸色都不要给他。
她抽回被孟慎廷扣着的手,收起仅剩的娇嗲,曾经装满对他火热迷恋的眼里,只留下玩够的冷淡倦怠。
她点头说:“还行,孟先生费心了。”
手指与手指还未彻底分开,孟慎廷猛的一箍,他发冷的指腹冰得她一抖。
他半掐半握,敛住面容,喉结滚动得缓慢艰涩:“叫我什么。”
梁昭夕战栗着吸气,神色清冷:“孟先生,我以前也这样叫过你,不行吗,你不能事事都要求我,你可以管我身体,管我行为,可你怎么管我情绪,管我心里想叫什么。”
她勾勾唇:“还是说,你为我做这些事,需要我等价回报给你,你想怎么样呢,我晚上那么投入陪你上床,还不够吗。”
孟慎廷停顿着,半晌才慢慢向后靠,脊梁压在好似永远无法捂热的椅背上,他半垂眸,漆黑睫毛下的暴烈晦暗冻结成眼底一层淡红。
他唇角微微提起,毫不粉饰,直白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