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慎廷在窗口照进来的夜色里凝视她,把她严丝合缝拢进臂弯:“别跟我说对不起,我最不需要这句话。”
出租房很小很拥挤,但装得下两天的耳鬓厮磨。
等天色第二次转暗,墙上卡通钟表转向傍晚时,梁昭夕开始挑剔,她捏到汗湿的筷子有意戳了戳盘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脑中想着孟慎廷为她下厨的样子,嘴上没良心地说:“没胃口,我不想吃了。”
孟慎廷把她揽腿上:“想吃什么,我让人送。”
梁昭夕表现得兴致缺缺:“算了吧,我想吃的不适合送,又要等,又要打包,好麻烦,而且别人再尽责,也就是完成工作,肯定不会上心,搞不好冷了洒了,我还要失望。”
孟慎廷唇边翘了翘,着迷地亲她眼角:“到底想吃什么,我去买。”
梁昭夕总算如愿等到这句话,朝他娇甜地弯眉一笑:“要莲山居的板栗鸡汤,鲜炖的才行。”
莲山居是京市老字号,孟慎廷以前常给她买,店里离出租屋六七公里的路程,算算时间,鸡汤刚刚炖上,孟家远在京市之外的重要港口就会临时出状况,需要他亲自到场。
这场逃离,前半程由她完成,后半程是沈执利用职务,存心找的麻烦。
那时在电话里刚听到沈执说,她强烈反对,不想再给孟慎廷添任何麻烦,但沈执苦笑,说孟氏家业庞大,港口航运虽然占比大,可也刺不到孟慎廷的根基,他找的茬儿,能绊住孟慎廷几个小时就算很好了。
要逼他跟她分开,要争取时间,分毫不伤他是不行的。
孟慎廷起身去穿大衣,单手拉开门,梁昭夕从餐桌边站起来,盯着他挺拔的背影,她不自觉走了两步,在他要出去时,她加快速度跑上前,从背后抱住他腰。
这次是真的分别了。
她想,她不会再失败。
孟慎廷捏着她手指,转过身低头,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踮起脚吻了吻他微张的嘴唇。
一个吻,当为彼此画上终局。
孟慎廷幽黑的瞳仁紧了紧,在她想退开时,他扶住她后脑扣向自己,咬住她唇肉长驱直入,如饥似渴地深吮她口中水汽。
他指腹碰了碰她泛潮的睫毛,说了句等我回来,转身出门。
梁昭夕听着门响,闭眼镇定,再看向墙上的钟时,只过去不到一分钟,她忍不住跑到窗边往下看,男人颀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下,笔挺落拓,冷肃孤伶,走进初冬夜晚萧瑟的风里。
她站在窗前招了招手,孟慎廷似有所感,忽然抬头,他短发被风吹乱,唇角微扬。
十分钟后,梁昭夕穿上外套,扎起马尾,什么都没带,只拿上手机,防止孟慎廷会跟她联系,如果她回复不了,会引他生疑。
她安静出门,垂着眼下楼,没走楼道的正门,而是后面隐蔽的,保洁为了方便出入私开的一扇破旧小门,这扇门通向楼后面,她一出去,就看到几步之外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车里的人也看到她,悄无声息开到跟前。
梁昭夕拉开后排车门,梁秉言坐在里面,不安地深深望着她,确认她出现,他才松了口气,随即以更担忧和愧疚的目光看向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
梁昭夕笑了一下:“爸爸,我没事,出来的很顺利。”
她轻松地拍拍前排驾驶座的靠背:“走吧,沈执哥,别多留,快点到安全地段才能放心。”
到了安全地段,她的手机就可以扔了,谁能保证,里面有没有孟慎廷留下的定位。
沈执应了一声,没多问,踩油门把车开出小区。
这个晚上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晚,隔着车门,开着空调,仍能感受到透进来的寒意。
梁昭夕始终捏着死寂的手机,在车开出将近二十分钟,接近沈执定义的安全区域时,她打开车窗,准备选一个不影响交通的位置,把手机扔出去。
就在玻璃降到最低,冷风吹过脸颊的那一刻,有什么轰然的声响毫无准备,在她耳边粲然炸开。
车正在密集的长街上,不远处就是护城河,而护城河的方向,正对着出租房最大的那扇窗口。
同一时刻,几乎所有缓慢行使的车都在兴奋打开车窗,把手机伸出来对准夜空,欢呼声此起彼伏。
梁昭夕怔愣地仰起头,盯着空中。
无数盛大烟花正在升腾,绽放,填满她全部视野,也照亮整个京市森寒的浓夜。
漆黑被璀璨撕裂,决堤的光幕倾泻进她眼底,她不知道遍布天穹的绚丽烟花为谁而放,直到无数冲天的烫金火焰之中,炸开了一个犹如亲笔写下的“Z”。
不,不止一个。
啸响声撞击耳膜,数不清的“Z”大大小小,颜色深浓耀目,彼此重叠,消散,再点亮,留痕,烫破黑暗,遮蔽天空。
整个京市抬头可见的广大夜幕上,被数以万计的,手写笔体的“Z”字烟花密密麻麻填满。
梁昭夕攥着手机的手悬在车窗之外。
她凝固的,僵滞的,看到自己的心脏被这些数不清的“Z”包裹,缠绕,勒破。
眼泪无可阻挡,顺着冰凉的脸颊汹涌流下。
手机太重了,几乎脱手。
在丢掉的前一秒钟。
屏幕突然亮起。
梁昭夕收到了一条来自孟慎廷的消息。
这一刻,烟花漫天,他郑重也暴烈地对她告白。
——“烟花转瞬,而昭昭于我,爱逾生命,重逾灵魂,永不熄灭。”
第62章
璀璨天幕上的轰鸣声只剩余音, 层叠绚烂的“Z”字像是把夜空烫出了大片的斑驳伤痕,在空中留着印记迟迟没有消散,很多人仍在仰头激动地观望拍摄,而那些滚烫不息的“Z”, 同样烙在孟慎廷黑沉的眼睛里。
晚上七点二十, 夜还远远算不上深,但刺骨的风已经开始席卷, 呼啸着掀动他衣摆。
他站在车门旁, 垂眸看向手机,把熄掉的屏幕再次按亮。
距离他发出那条消息过去五分钟了,他度秒如年地等着昭昭, 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复,如果她还在家,如果她有半分关注着这场烟花, 关注着他, 她都不会毫无声息。
身后不远处莲山居的门楣很亮, 却照不到他所处的位置,他巍然伫立在光线晦暗的阴影里, 眼底趋于死寂,任由寒风把他身躯反复穿透。
莲山居的老板这时候紧张跑出来,看到他身影, 忐忑地半躬着身道歉:“孟董不好意思, 虽然您刚才路上就提前吩咐要板栗鸡汤,但这道菜煨得久, 时间长,还得麻烦您再等等,或者您先回, 等做好了,我们马上给太太送过去。”
孟慎廷岿然不动,低低开口,声音很哑,被风刃割碎:“不用等了,无论做成什么样子,端出来。”
老板惊吓地以为他不悦,在车里一直不敢擅动的崔良钧恰好接完电话,及时下车,笑容客气,请他按孟董说的去做。
他等人走了,立刻正色地转过身,满脸严峻:“少东家,消息属实,新港那边的码头确实出状况了,刚接到最新的急报,来了场突击检查,据说声势隆重,今晚十几艘货船不能按时出港,要被临时扣留审查,那边说的很严重,非要您赶过去,亲自出面,否则货船延误几天,损失不好估量,但他们也保证了,只要您到场,一切好谈。”
孟家产业版图广大,是国内少有堪称财团的家族集团,横跨港口航运地产金融科技,其中港口航运是主动脉之一,动到这里,就等于动到孟家的核心,孟慎廷接手话事人位置之后,不管是官是私,还没有谁挑衅到这个程度。
孟慎廷行事雷霆,作风狠戾,但手底下从来没有脏事,突然要大规模扣留孟氏货船,目的不言而喻。
有人需要他被绊住,有人在用伤他的方式,试图把他引开。
鸡汤用保温罐盛好了送出来,恭敬地递到孟慎廷手边,他手掌托着,五指用力扣住边沿,指节在风里苍白凌厉。
他很短地笑了一声,胸骨仿佛被强行掰开,掏出里面尚有余温的心脏,扯断血管筋脉,扔进冰窟里千刀万剐着。
两天两夜,他一直命令自己什么都不去考虑,就认定昭昭是怜悯他,重新接纳他,他甚至不敢做其他的假设,明知所有异常,也都刻意忽略,只怕他想多了苦的,苦的就会成真,想多了她骗他,她就会毫无留恋把他丢弃。
她要喝鸡汤,他只当作她是真的想要,他心早就是一滩烂泥了,被她重塑着勉强成型,装不下别的,仅剩微末的一点乞求,乞求他回去时,她仍在。
她的证件都收在他大衣口袋里,楼门口几个坏掉的老式监控也在搬来时就暗中换成了新的,外面还有人在隐蔽处不间断地守望,她不会走,有任何动向,他都会第一时间知情。
但到现在,他手机都是安静的,她没离开,还在家,一定。
鸡汤的高温透过桶壁,孟慎廷手指烫到热红。
他用疼痛克制悬于一线的情绪,侧过头,对崔良钧冷声说:“损失不好估量?我替他估量,十几艘船,至少十几个亿,我送他了,请他随便,今天不够,明天继续,我看他有多少胆量,想用这个拦住我,是不是以为这些钱我砸不起。”
伤口长出尖锐毒牙,啃咬着身体,分明在告诉他这些都是昭昭的意图。
她要离开他。
她还是要抛弃他。
孟慎廷手腕微颤,一刻不再多等,回到车上,让崔良钧直接折返回出租房,完全无视码头蓄意的麻烦,车启动,匀速开进拥堵的长街时,他手机发出震动。
守在出租房楼下的人语气急促,含着惊恐的颤音:“孟董,刚刚按您交代,我们扮成物业上楼敲门,在楼下看到灯是亮的,一直没变过,可门没开,好像……梁小姐不在。”
撕扯到阈值的神经被嗡然切断。
还能有多疼呢昭昭。
你猜我知道这个消息的一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孟慎廷寂静说:“钧叔,在路边停下,我开车。”
崔良钧心正慌着,不明所以也迅速照做,不敢吭声地换到旁边。
孟慎廷一言不发坐进驾驶座,脸色看不出什么波澜,可崔良钧偏偏心惊肉跳,浑身起栗,他来不及说句话,车已经轰然冲出,不要命般疾速绕过主街,换到偏僻的远路,风驰电掣开向那片人去楼空的小区。
他仍不相信。
他的赌局没有亲眼看到结果,还可笑地抱有幻想。
昭昭没走。
她说了要他。
满街灯光飞速流转,透过玻璃把孟慎廷狭长的双眼一层层染红。
车在楼门外戛然停下,夜风凛冽,切割理智,孟慎廷大步闯进那扇单薄脆弱的金属门,他在楼梯前猛然止步,转动隐隐战栗的目光,第一次看向楼道后方。
那里年久失修,堆放着各种杂物,遮挡视野,她这两天没下过楼,他也不曾仔细排查。
声控灯熄灭,他在黑暗里走向那片视野死角,转过杂乱的建筑垃圾,他黑不透光的瞳孔骤缩,一扇破旧小门出现在那里,不久前有人出去过,门缝都没关严。
全身冰冷的血液逆流向胸口,刺着喉管激涌向唇舌,孟慎廷盯着地上一道浅淡离去的车辙印,齿间尝到一抹浓重腥甜气。
他面无表情转身上楼,每一步带起的呼吸都在蹂躏肺腑,站到熟悉的那扇门前,他手掌颤着贴在门板上,自我欺骗地按下门铃。
昭昭。
开门。
昭昭。
是我回来了。
你说会在家等我。
我买了鸡汤,还没有炖好,你等一等我,我重新给你做。
你只知道Z字遍布夜空,你不知道梁昭夕的名字曾被我疯魔地写满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