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执崩溃地冲口而出:“我真回答了,怎么知道你还能不能走得了!”
梁昭夕本能地认定他在推脱,一句“这两者无关”都到了唇边,一把无形的,异常锋利的小刀如同凭空刺来,陡然割断她岌岌可危的神经。
这句话里隐含的深意,在颤巍巍拽住一个微小的线头之后,就迅速地一发不可收拾,哗的一声,掀翻她整个世界。
她要走,是因为想逃离孟慎廷。
她得到回答,就可能走不了,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她即将被撞之前,那两张相隔十几年,却鬼使神差重合的面容。
因为沈执对某个人莫名的排斥,敌意,甚至是惊恐,避讳,心虚。
因为某个人,对她深重到探不出底的疯魔爱意,已经知道不是从她撩拨开始的,要比她更早,但早到什么程度,她从来不敢去探寻,那么如果,如果,早到曾经暴雨天小公园里相遇呢。
有这种可能性吗。
不到千万分之一。
是她的臆想吧。
梁昭夕仿佛不会眨眼了,执着地睁着,怕稍微一动,就会溃不成军地失态。
她轻声说:“不可能,你不用骗我,如果是他,你怎么顶替得了,他不会允许。”
“不允许?”
沈执再想收回说出的话已经太迟,他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一味猛踩油门冲向近在咫尺的机场航站楼,破罐破摔地呛笑出来。
“就是他允许的,他花钱雇我,那个年代花巨款你懂吗!他靠近不了你,就让我天天照顾你!我们分开后,他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但那两年之间我对你的每一点好,都是他砸钱换来的!你的礼物,很多生活费,要用的钱,也都是他出的,我是他的傀儡,他才是我背后的操纵者,这样说你满意了吗!”
梁昭夕一动不动,几近悚然地蹙眉望着他,一张小巧的脸像张透白宣纸。
梁秉言在身旁,没能完全听懂对话,但多少意识到他们在说谁,说哪些事。
他嘴唇动了动,担心不合时宜,挣扎之后,还是说出口:“昭昭,还有上次你提到过的五十万遗产,我的确没有能力留给你,我的记忆是完整的,没什么缺失,那些钱的归属,应该另有其人。”
沈执把车径直开到航站楼门前的停车坪,踉跄着下车,打开门,拉出被冻住似的梁昭夕。
他面色灰败地看着她,目光激烈:“不管怎么样,不管你想什么,我可以不是你哥哥,现在我是京市刑警队长,我要你配合我的安排,跟我离开这里,离开他的控制!”
梁昭夕好似闭塞了一切感官,恍惚的,四分五裂的望着地面,她心塌成一片粉末,手在轻轻地,不可抑制地哆嗦,被恐怖的,无法承担的心痛淹没一空,全无清醒。
她机械地被沈执拽着,走进云山机场深夜空旷的出发大厅。
云山市本身不大,机场规模也偏小,跟京市昼夜不停的繁华相比,这里的夜晚就格外清冷,最近的航班只剩三趟,等待登机的人也不算多,零零散散在登机口边。
沈执要去找负责人沟通,让梁昭夕和梁秉言以特殊身份登机,不得不离开几分钟。
梁昭夕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乖巧地低头站着。
梁秉言看得着急,拍拍她手臂,趁着上飞机之前的这一会儿,去不远处的咖啡店给她买杯热咖啡。
梁昭夕身边暂时空了,她隐约听见一些声音,嘈杂的在面前响起。
很多准备登机的乘客都聚集过来,片刻后,爆发出一阵不可置信的惊呼。
梁昭夕渐渐恢复听觉,是机场的工作人员在重复宣布,语气里强忍激动:“再说一次,因为航空公司原因,本次航班临时封停,已经办理值机的乘客,如果着急,您可以乘坐稍后直达目的地的包机前往,如果不急,则可以每人获得二十万元精神赔偿,需要乘坐包机的,请跟我来——”
她听清了,也迟缓地意识到这些话代表的含义。
虚空里有什么在升空,爆炸,烟花般飞溅。
梁昭夕茫然地倒退两步,环顾左右,到处是混乱亢奋的人影,她不知道该去哪,不知道这一刻该做什么,她想逃,比以往任何一个节点,都无法自我原谅地想要逃走。
梁昭夕双腿发软,全身的力气正在被抽空,她拨开人群,慌不择路地选一个方向跑过去,只觉得周围声响越来越少,安静到针落可闻。
她呼吸急促,胸骨紧得发酸,过份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一道脚步声,疾重的,失去章法的,不再沉着稳定的,从身后,一步一步揪扯着她的心跳,朝她逼近。
梁昭夕不回头,凌乱地继续朝前走。
她垂在身侧的手腕猛然被一把攥住。
紧重到她骨骼快要折断,密密的胀涩有如弥天大网,把她从头到脚彻底裹住。
梁昭夕摇晃着站住,慢慢转身,瞳仁颤栗着缩起。
她看到孟慎廷的脸。
几个小时分别。
他衣襟不整,额发已乱,半遮着灼红逼人的深沉眼睛。
梁昭夕恍如隔世。
孟慎廷手上的血渐渐干涸,因为力气过度的拉扯,又泛出温热的鲜红,他湿漉地抓紧她,血液跟她黏合交融,如同抓住自己的命。
他低眉垂眼,目不转睛盯进她双瞳深处,唇边向上抬了抬,沙哑不堪问:“昭昭,真的不要我了?”
第64章
梁昭夕的耳边静到宛如真空, 孟慎廷一句握碎人心的问话混着她嗡嗡的血流声,汇成一把锋利又炙灼的刀,把她周围一切杂音斩断。
她摇摇欲坠,不敢直视他, 像被动开了静音, 无声地看着自己四周已被清理干净,没有一个人影。
更远的地方, 好似是梁秉言发现了异样, 一瘸一拐要冲过来,立即被人客气地扶住,带到她视线不能及的别处。
沈执也受了控制, 正在表情挣扎地激动喊叫什么,很快消失在她眼前。
还有不明状况的乘客,无论选包机或是拿钱, 都在从出发大厅里离开。
她的全世界只剩下面前近在咫尺的人, 他在低沉地喘, 刺得她心神乱跳,他呼吸很重, 颤抖的颠沛的,一声一声粗粝闷哑,磨痛她耳朵。
奇怪, 她什么都听不到, 偏偏他的声音一丝不漏,全部贯入她身体。
梁昭夕渐渐觉得手上粘稠发涩, 她恍惚地低了低头,大片半干涸的暗红血迹撞进她眼睛里,她瞳仁上的水光震出波纹, 定住一样僵滞地望着孟慎廷攥住她不放的那只手。
她把他扯开,翻过来,看清他手心指腹触目惊心的伤,那些破口深浅不一,棱角尖锐的碎玻璃还嵌在里面,被灯一照,泛出沾血的冷光。
水光承不住重量,从眼眶里溢出,梁昭夕呛了一下,薄薄肩膀收缩着发抖,分不清是疼是怕的洪水朝她倾泻,她口鼻仿佛被封住,窒到一张脸上最后的血色也没了。
她亲眼目睹,那亮黑色越野车是怎样拦截撞击,怎样被弄碎车窗的,玻璃炸裂时,她明明都看到了他的侧脸,可她就是不能相信,里面的人真的是他。
梁昭夕不知名的眼泪坠下来。
哪怕当时相信了,确定了,她就会停车留下来吗,她不知道,她一心只想逃离他,甚至当下这一秒,是她从前所有不堪重负的时刻里,最不能面对的。
不要他了?
她有什么资格回答?
她有过哪怕一瞬,是真正的,用心的,不掺杂质地想要他吗?
没有。
就连“要他”这两个字,她都曾作为欺骗他的工具,虚情假意地敷衍给他听。
梁昭夕拼命遏制了,鼻音还是浓重到失真:“孟慎廷……”
她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面颊就突然被他抬起,他手上的伤和凝固的血都在变硬,刮着她皮肤很疼。
他不容抗拒地掌着她脸,手指触摸她额角撞出来的那块红肿,她自己都忘掉了,他却一眼抓住,眉心拧出深深沟壑,脸上透出暴烈的戾气,她不敢和他对视,不敢迎上他的眼神,咬死嘴唇,任由他把她从头到脚检查。
“还撞哪了,”孟慎廷一时语不成句,嗓音蜇着她岌岌可危的神经,“疼不疼。”
梁昭夕下唇的齿印快要渗出血,她不答反问:“今晚那辆车,是你开的?”
孟慎廷血气淋漓的目光盯向她:“是。”
她语调颠簸:“我要乘的这趟航班,是你截停的。”
他堪称平静地嘶声:“是。”
她涌出难以压抑的哭腔:“你早就知道我要走,看出我反常,对你的软化根本都不是真心。”
他哑得厉害:“是,我自欺欺人。”
梁昭夕倏然抬起头,不让自己逃避退缩,直勾勾看向他血丝深重的双眼,几近厉声:“那你也回答我,十七年前的那个暴雨天,我爬上的其实是你的腿,把我抱走的人是你吗?!”
孟慎廷像被头顶高悬的一柄利剑蓦地刺中,他怔愣一瞬,立刻意识到是沈执暴露了真相,他最大的,最隐匿不敢言说的秘密,今晚被掀开在刺眼的灯光下。
她现在的口吻,表情,反应,比他一次次悲观的想象中更加清晰地阐明着,她的震惊和排斥。
他合了合眼,再睁开时,那些淤积的血丝红到慑人,他瞒不住了,这些摊开,她的惊恐抗拒会冲上顶峰,给他判死刑。
可他已无路可退,只能在她面前亲手撕扯开这幅强撑的胸膛,让她看一看,里面到底装着多少一厢情愿的隐秘。
孟慎廷低缓地,冷静地说:“是。”
梁昭夕满胀的泪涌得更急,语气也更生硬:“在哪个公园。”
他回答:“望松园。”
她粗暴地揉了把眼睛:“我穿什么衣服,长发还是短发。”
他重重盯紧她,一字一字滚烫压迫:“蓝色裙子,长到蝴蝶骨的头发,扎两条辫子,你高烧不清醒的时候,在我身上作乱,扯下皮筋丢进我怀里,我捡起来,没有还你,在手腕上套到成年,后来坏得严重,我收进箱子里,放在书房的隔间,你不是进去了吗,当时怎么不掀开看?”
梁昭夕脚腕软透,成了两团浸水的棉花,承担不住她的身体,带着她东摇西晃,她明知真相,但在他亲口吐露,直接拂掉了陈年岁月上覆盖的那层灰尘时,她受到的刺激成倍叠加。
她接受不了,也不能去设想当初,一张脸遍布酸涩悔恨的泪水,肝肠寸断地望着他。
她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可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会花钱雇人照顾我!你在养我,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养活我!你养了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
“我没办法想象,孟慎廷,你对我,是从那么早就开始的吗,”她因为难以言喻的痛意口不择言,“可到底为什么,我哪里值得了,我明明什么都没有给过你,我都没有真正面对面地正式见过你,无论小时候还是如今,我带给你的只是麻烦!你爱上一个人,这么轻易,这么随便吗!”
孟慎廷眼眶赤红,梁昭夕几乎见到了被激起的水痕,他怆然笑了一声:“轻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这么轻易的人。”
他一身车祸和奔波后的风尘血腥,向前迈一步,逼视她,让她不由自主向后倒退:“那天你高烧不退,心神恍惚,而我,我在孟家受尽折磨,被孟寒山摆布得遍体鳞伤,我手里握着抢来的刀片,十二岁的年纪,我下一刻就会崩溃去杀人,或者自我了断。”
他对她展开手掌:“你看我的手,不堪入目是吗,可你搂住我喊哥哥的时候,我这只手里已经被刀片划得血肉模糊,马上就快到动脉,因为要去抱你,照顾你,在大雨里保护你,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给你退烧,所以我扔掉了刀,选择你。”
梁昭夕的腿撞上机场大厅的等候椅,胸骨犹如被抽打,无法喘息。
孟慎廷弯着嘴角:“我没被爱过,没被需要过,我出生就是一台被利用的机器,是你招惹我,是你找上我,你激活了我的情感,我求生做人的欲望,你让我活在这世上仍有价值,我还能去管你,照料你,护佑你,我不是一个剥离人性的鬼怪,我饥渴到濒死,没有办法不把你紧紧抓住。”
他在笑,眼里却分崩离析。
“我承认,我养你,躲在暗处供你长大,我那时受制于人,一无所有,我要去拼命赚钱才能好好养大我唯一的小女孩。”
“你嫌我大你七八岁,那么我应该庆幸长于你的这七八年时间,否则我拿什么赚钱,拿什么去卖命,怎么对爬上我腿的小姑娘负责,你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要怎么活。”
“你嫌我古板无趣,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有趣,就当我天生严肃死板,不会讨你欢心,只会一遍一遍,把我心掏出来给你随便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