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那时,她就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有妖魔鬼怪都将无处遁形,死于大圣的正义刀棒之下。
向红几乎是平静地讲完了整个故事,李疏梅聆听时,能感受向红并没有太大心理变化,只是在女儿去世时情绪最剧烈,在杀死四名仇人时,她也有着明显的情绪,特别是谭芸夏死的时候,是带着极度饥渴般的笑容说出来的。
但在最后落幕时,向红就像是面对着人生的难题,她好像陷入泥沼,充满了迷惑,所以她坚信女儿喜欢的“大圣”才是她心灵深处的慰藉。
李疏梅试着侧写向红,在女儿自杀前,或者在她第一次作案前,向红都是善良普通的人,当年她选择了医药行业,也许她曾有过救病治人的理想,但最终这些技术都成为她控制仇人的伎俩。
她始终都是矛盾的,她不想杀人,她不想结束别人的生命,特别是第一次杀死胡灵妍时,她身负罪恶感,这是刻在她犯罪过程中的善良因子。
但她还是挥起了屠刀,李疏梅觉得,有一件事让向红义无反顾,她认为逼死女儿的人都是妖魔鬼怪,她成为大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杀死这些妖魔鬼怪。
大圣是正义的化身,当她将自己付诸在大圣身上以后,她就再没有负罪感,她所做的一切好像被赋予了神之旨意,她的杀人动机也合情合理,她的制裁信念也十分坚定。
所以最后,当她完成了所有复仇,她仍然无法从大圣的身上走出来,只有大圣这个虚拟的意象,才能让她坚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法外制裁是法律绝不允许的,那法律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李疏梅作为刑警,她同情向红的遭遇,也惋惜唐梨音的死,但是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认同向红自诩正义的理念。
大圣是伟大而美好的形象,她多么希望他永远都是美好的,唐梨音身上的悲剧也不复再有。
审讯室里十分寂静,罗砺锋作为主审又问了向红几个问题。
最后罗砺锋看向闫岷卿,问他还有没有问题,闫岷卿直接说:“疏梅有没有问题?”
李疏梅其实也并没有需要提问的,向红的经历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向红的罪名板上钉钉。审讯结束以后,她还需去指认作案现场,要保证证据链完全吻合才能结案。
但李疏梅还是有一个疑问一直深藏内心,虽然向红也提过了,但是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记得在黄曼丽的案发现场,柠檬片从她的口中掉落,胡灵妍和谭芸夏的口中同样含有柠檬片。
她问:“向红,你为什么要塞入柠檬片?”
向红瞥了她一眼说:“我就是想嫁祸给朱丞星。因为我在朱丞星公司干过一段时间保洁,我知道他特别喜欢柠檬片。”
“可是早在去年,杀害胡灵妍时,你就在她口中塞入了柠檬片?那时候,你就有了计划吗?”
“是,那时候我就想嫁祸朱丞星,但是杀了胡灵妍之后,我害怕了,所以蛰伏了一年。”
除了柠檬片,李疏梅还有一点不理解的是,明明伪造“强.奸”、获取真相和杀害她们是向红的真实目的,但是为什么要用那些奇怪的方式捆绑她们,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还原女儿的极尽侮辱吗。
但是向红也曾说,她并没有一开始想杀害胡灵妍,她的心中仍然存在善意,可是她还是用奇怪而痛苦的方式折磨了胡灵妍,她问:“为什么捆绑她们的方式都是那么奇怪,又那么残忍?”
向红垂着眼,没有回答。
李疏梅想要一个答案。
沉默一段时间后,闫岷卿问:“向红,回答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红终于抬了抬眼睑,“除了恨,还有什么?如果死的是你的女儿,你也不会觉得那很残忍!”
闫岷卿眼睛眨了眨,没再说话。
李疏梅默认了向红的想法,未经他人苦,怎么又知道她心中所想,也许这需要心理学层面来解惑。
她瞥了罗砺锋一眼,表示没有问题了。
罗砺锋又问了问曲青川还有没有问题,曲青川说没问题,罗砺锋正式表示审讯结束。
走出会议室,已近凌晨,李疏梅觉得特别累,甚至有一些虚脱,罗砺锋和郝帅收拾审讯室,曲青川和闫岷卿一起和她走了出来,曲青川说:“疏梅,我一会送你回去。”
闫岷卿道:“老曲,你不顺路,我送疏梅回去吧。”
李疏梅一愣,闫岷卿怎么知道她住在哪,她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迟疑间,闫岷卿像是看出她的想法,立刻道:“你是不是住在幸福老街,上次我看资料时不小心看到。”
“对,我住那。”
李疏梅想,闫岷卿是支队长,刑侦支队每个人的资料他都有权过问,所以这不奇怪。
可她不太想和闫岷卿一起回去,正欲拒绝,曲青川说:“疏梅,闫支正好顺路,你就坐闫支的车吧。”
曲青川这么一说,李疏梅也不好拒绝,这么晚了,她要是执着说坐曲队的车或者自己打车,就是直接驳闫岷卿面子了。
她点了点头,反正也才一段路,也不是天天这样。
和闫岷卿一起去庭院停车场,两人都没有说话,李疏梅还觉得挺尴尬的,这是和他第一次单独行走。
她对闫岷卿的印象其实是有一些改变的,不知道为什么,闫岷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她麻烦,而且有时候还帮她说话,但是这还远没有达到可以轻松聊天的程度。
走着走着,闫岷卿问:“疏梅,最近工作还好吧?”
“……”李疏梅说,“还好。”
然而再没有说话。终于到了庭院停车场,夜色里,李疏梅一抬头,瞧见一个人,那人正靠在汽车前,臀部倚着发盖,两条大长腿伸直,他的身躯在夜色的光芒里形成一个漂亮的轮廓,极其坚实、有力。
见他们走来,他微微起身。
他身高颀长,一米八五左右,比闫岷卿还高出半个头,在整个二队,他的身高和费江河差不多,名列前二。
祁紫山唤了一声:“疏梅,闫支。”
李疏梅也好奇,问道:“紫山,你怎么还在局里。”
紫山回答:“我猜你比较晚,所以等了等。”
她记得进审讯室是九点多,他不会等了三个小时吧,她忙道:“你就在这里等?”
“我刚从办公室过来。”
“行吧,”李疏梅也不知为何,刚刚和闫岷卿共同走过来那别扭的情绪一下子释放了,她觉得见到紫山特别轻松,连忙对站在一旁的闫岷卿道,“闫支,我坐紫山的车回去了。”
为了担心闫岷卿在意,她还特意说明了声:“紫山经常送我回家,他也顺路。”
闫岷卿笑了笑,在夜色里,李疏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就是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嘶哑道:“那赶快回去休息吧。”
“行。”
祁紫山给她打开车门,李疏梅前脚刚踏上车,闫岷卿就喊了一声:“疏梅。”
李疏梅愣了一下,看向他。
闫岷卿竟有些温声道:“这次的案子干得不错,值得表扬。”
被人夸了,李疏梅发自内心的喜悦,莞尔一笑:“谢谢闫支。”
“快回去吧,别让爸妈担心。”
李疏梅上车后,一直到车子开出去,都发现闫岷卿在望着她,她觉得很奇怪,闫岷卿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想多想,只想早些把今天审讯的重点分享给紫山。
一路上她既分享了案件也分享了自己的侧写,关于向红对大圣的执念。
祁紫山开车时望着车前方,整个过程他一直认真聆听,偶尔瞥她一眼,李疏梅和他说话很轻松,甚至愿意把自己许多不成熟的想法告诉他。
在听完她的侧写后,祁紫山微微颔首,肯定道:“疏梅,你对向红的侧写我非常支持,一个人在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时,她需要一个信念,大圣就是她的信念。”
得到认可李疏梅很高兴,今天抑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也提出自己的疑惑:“不过我有一点没明白,向红将他们当成妖魔鬼怪我理解,但为什么她要把黄曼丽当成黄风怪,把谭芸夏当成蜘蛛精,把朱丞星当成六耳猕猴。”
祁紫山抿唇一笑,缓声道:“想不到你思考的这么多……向红没说什么原因吗?”
“罗砺锋问了,但向红拒绝回答。”
车子缓缓地变慢了,停靠在路边,祁紫山关掉发动机,汽车里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下来。
已经过了凌晨,今天太晚了,祁紫山说:“疏梅我送你走一段路吧。”
以前,祁紫山每次送她到车站这儿,李疏梅会走十几分钟到家,时间久了,李疏梅觉得没必要那么防备,她和夏祖德的“父女”关系,迟早也是会告诉大家,何况这里住户那么多,她和老夏住在同一个地方,也不会让人怀疑吧。
她当下答应了。
两人一起下车,一起走在寂静无人的幸福老街上,祁紫山一边走一边说:“疏梅,我刚才想了想你的问题。”
李疏梅忙朝他近了一步倾听起来。
祁紫山说:“我们都看过西游记,但我觉得向红应该没有专业研究过,她应该是凭表象做了那样的决定。黄风怪和黄曼丽都姓黄,而且黄曼丽喜欢穿黄色裙子,黄风怪也是黄衣形象。黄风怪本领高强,他的黄风吹瞎过孙悟空的眼睛,正贴合黄曼丽从小欺行霸市的样子,我觉得向红就是通过这些特征把黄曼丽设计成黄风怪。”
他继续说:“水泥屋那边比较荒芜,而且风沙大,当黄曼丽挂在窗台上,可能正好契合了向红心目当中的黄风怪形象。”
经紫山这么一说,李疏梅觉得合情合理,她又期待地问:“那谭芸夏呢,和蜘蛛精什么关系?”
“这个应该更好推测一些,蜘蛛精比较貌美,而且邪心极重,谭芸夏呢,是三个女孩当中最漂亮的,无论在学校还是工作以后都不乏追求者,而她的心思也是三个人当中最重的,她也是逼死向红女儿的主犯。向红应该就是凭着这些特征把她设定成蜘蛛精。那个桥洞,在向红的意识里,就是蜘蛛精的盘丝洞。”
李疏梅连连点头,不得不说,祁紫山的思路非常清晰,像是剥开了向红的真实内心想法。
她又期待起来:“朱丞星为什么是六耳猕猴?”
祁紫山略微思考后说:“这个可能要复杂一些,因为向红想脱罪,所以要设计一个她的替身,她作为真的悟空,朱丞星就必然成为假的悟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六耳猕猴本身,六耳猕猴一直是孙悟空的心魔,在西游记里有这么一段,‘二心搅乱大乾坤’,说明六耳猕猴就是孙悟空的心魔。”
“向红同样也认为朱丞星是她的心魔。向红没有精神疾病,她为了替女儿报仇,杀了他们四人,对于心理健康的向红来说,她一定承受了巨大的心理痛苦,她认为杀人不对,又必须杀人,这就是她心魔的根源。为了使自己解脱,她必须杀死心魔,设计朱丞星自杀就是她完成解脱的过程。”
祁紫山说完,李疏梅连忙鼓起掌来,赞叹道:“紫山,想不到你这都能想出来。太厉害了!”
祁紫山笑笑:“疏梅过奖了,我这都是猜测,也许真实的情况,只有向红内心知道。她之所以拒绝回答这一切,可能她认为这些想法和女儿的经历有关,她不想透露太多。”
也许是吧,向红唯一在乎的就是她女儿,所以紫山才做了这样的推断。
不知不觉两人谈话过去了十几分钟,走至幸福里小区门口,李疏梅正要告别,只见小区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她不但熟悉得发麻,而且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夏祖德站在门口朝两人招了招手,笑容还有几分和蔼。
李疏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去,老夏怎么出来了,肯定是李老师的意思,她对李老师说自己晚上十二点左右回来,李老师一定是觉得太晚了,就让老夏出门接她。
这事闹的,虽然她觉得紫山知道父女关系没什么,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十分出糗,她恨不得当场教训一顿老夏,为什么把她以前叮嘱的话不放在心上。
祁紫山礼貌道:“夏局,您刚下班?”
夏祖德微笑:“对,今天局里你们都在审讯,我也多留了一会,这不刚回来就听见你们的谈话声。”
李疏梅站在祁紫山旁边,挤眉弄眼,朝老夏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别把话说错了。
虽然在夜色里,但月华明朗,夏祖德收到了她的眼神,说:“走吧,赶紧回家吧。”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拉过李疏梅的意思。
李疏梅一整个面红耳赤,忙急中生智道:“夏局,想不到你也住在这里,我也住在附近,今天太晚了,我就先回家了,我家……就住在隔壁小区。”李疏梅随手一指。
“噢……”夏祖德意味深长地应了声,“那行啊,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吧。”
“好,夏局,你也早点休息。”祁紫山礼貌回应道。
李疏梅也做了做样子,“夏局再见。”
转身就往隔壁小区走去,祁紫山跟在后面,语气有些不咸不淡的味道:“想不到,你和夏局住得这么近,平时你们没碰见吗?”
李疏梅走到隔壁小区门口,才缓过气,解释道:“他一个大领导,我一个小兵,工作时间都不一样,能碰得到吗。”
“那也是,那疏梅,你赶快进去吧,早点休息。”
李疏梅还真进不了隔壁小区门,想进去得和保安絮叨半天,她尴尬地笑了笑:“你快走吧,我望着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