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敦煌笑了笑,看着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的陶骧,问:“怎么,刚才看得还不够清楚?七少是不相信我逄敦煌,非得一见真容才肯交易?”
“交易?”陶骧气定神闲。“眼下,你除了手上有这张牌,还有什么可和我讨价还价的?”
逄敦煌哈哈大笑,说:“陶少帅此言差矣——您不就是看着这张底牌才肯来的嘛?”
“逄老四,你好像忘了,这次是我帮了你一个大忙。”陶骧缓缓地说。
“七爷是算准了我不敢撕票?”逄敦煌笑着问。
“又不是只有你手上有肉票——这就要看你逄老四是想忠义两全,还是身败名裂。”陶骧说。
两厢里针锋相对,气氛陡然紧张。
“十五!请七少奶奶来一趟。”逄敦煌大声说。
“是,四哥。”十五应声而去。
静漪急忙后退几步,转身走到屋子中央。
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抬手整理耳边碎发,却摸到了黏糊糊的东西。她知道那是什么,顿时有点恶心,只得闭上眼,轻轻地缓了口气……
果然不一会儿,十五敲门进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一次没有给她蒙面。
静漪出来便看得清,这山洞里布局也颇复杂,左一个洞穴又一个洞穴,若是乱走,很容易迷路,更别提逃跑了……
十五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在寨子里想逃出去,那是做梦。”
静漪看他一眼,淡淡地说:“若是有内贼引路就不是做梦。”
十五被她的话噎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十五在外面禀报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静漪在门前停了停,才迈步进去。
和她刚刚所处的那间小巧的山洞又不一样,这个广阔深邃的山洞里两边陈列的整齐座椅,正中一架高大的大理石山水屏风,前面一台蒙着虎皮的太师椅……就只有墙壁上悬挂的油灯,让人觉得有一丝的暖意。
静漪把这议事厅打量完毕,才看向面对面坐着的陶骧和逄敦煌。
这两人身后各自站着一人,也都注视着她。
和逄敦煌笑微微的眼神不同,陶骧看向她的目光更沉静也更模糊。倒是他身后的图虎翼不等她站定,就叫了声“少奶奶”——在静漪听来,图虎翼有些激动,也让她有些感动——静漪点了点头。
“逄敦煌,你是怎么保证的?谁把七少奶奶伤成这样,你把他交出来!”图虎翼转身向逄敦煌怒喝。
“已经处置了。”逄敦煌道。
陶骧眯了下眼,对图虎翼一摆手。
“七少!”图虎翼不服气。“他保证善待少奶奶,这都做不到,怎么能信他!”
“我们大哥二哥在牢里也不会一点儿委屈都不受的。”逄敦煌垂了眼帘,手上盘弄着匕首,“伏龙山多少弟兄跟陶家有血海深仇。七少奶奶在这儿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七少不会不知道这点吧?那还拖这么久才来,七少真舍得。”
“逄敦煌你给我听着,我们七少奶奶再出一点儿毛病,你就甭想见到活着的郭云虎!”图虎翼说。
逄敦煌一笑,翻了下眼皮,说:“小毛孩子,威胁我?你以为我逄敦煌是被吓大的么?”
“逄老四,”陶骧的目光停在静漪脸上。静漪被他看的若芒刺在背。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第135章 无影无形的光 (六)
逄敦煌笑着说:“七少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么。七少奶奶不用受这么大的委屈了。我们也不用费这么大的周折。”
陶骧站起来,说:“她要多掉一根头发,你掂量着。”
“那么我要的东西,七少也须得给我保证半点不差。”逄敦煌紧跟着说。
陶骧离开。
脚下的马刺贴着地面铮铮然作响。
图虎翼跟上他。
经过静漪身边,陶骧没有停,图虎翼站下来,敬了个礼。
两人很快便走出了山洞。
逄敦煌跟着走出去,站在洞口,往下一望,正看着陶骧飞身上马。
此时寨门吊起,眼看陶骧和图虎翼一先一后便要出寨,跟在逄敦煌身边的老八问:“四哥,真放他走?”
恰在此时,陶骧抬了下头,举目回望。
逄敦煌拔出了枪,瞄准陶骧,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陶骧毫无惧色,策马而去……逄敦煌收了枪,听见老八叹口气,说:“四哥,咱能这么一枪崩了他就好了。什么仇都报了。只可惜……”
逄敦煌笑着说:“这会儿崩了他倒是最容易。山里这些靠咱们吃饭的弟兄百姓呢?咱们的大事呢?这次能清理了门户,换回大哥二哥和武器弹药,已经够本。老八,咱们须得从长计议。再者能给陶骧制造点麻烦,让他别以为伏龙山就这么被赶尽杀绝,得意忘形就可以了。”
“四哥深谋远略,兄弟佩服。”老八低声道。
逄敦煌看着那缓缓闭合的山门,摇了摇头。“陶骧不好对付。而咱们的顾忌又太多。”
“话是这么说……不过依我看,四哥其实还可以做得更大些。”老八说着,见逄敦煌沉默,继续道:“其实老大在不在,伏龙山也是四哥你说了算的,倒不如……”
“伏龙山是老大二十年的心血,日后要怎么走,还是听老大的。”逄敦煌说。
“是。四哥做事明白。我是唯四哥马首是瞻。”老八说。
逄敦煌没出声。
他们走回山洞里,逄敦煌看到静漪仍站在厅里没挪动地方,倒是十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就坐下来说:“十五,我和程小姐有话说,你和你八哥在外面候着。让七姑娘送茶水来。要好一点的,程小姐是喝不惯咱们这粗茶的。”
静漪听着逄敦煌又换了称呼。
在陶骧面前他可是一口一个七少奶奶……这人跟变色龙一样的性情,才在土匪窝里也混得这样好吧。
逄敦煌见她脸上并无愠色,心里略安。从进了这个大厅开始,这里面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没有令她太过意外。他见十五和老八都站着不动,嗯了一声,问:“还不去?”
“四哥你跟她客气什么……”十五听着,脸都皱到了一起。
“啧,少废话。”逄敦煌瞪了十五一眼,说:“回头程小姐由你亲自看守。你刚刚也听见了,程小姐再受半点伤,陶骧的炸弹可不认人。”
“那除非是他这媳妇儿不想要了。”十五嘟哝着。逄敦煌的话他倒是也不敢不听从。老八拉了拉他,两人一起退出去了。
“程小姐请坐。”逄敦煌说。
静漪正在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听到他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请问这画是谁的手笔?”
逄敦煌走到她身后,也看着那幅画,问道:“画的怎样?”
“说实话吗?”静漪反问。
“说当然就说实话。”逄敦煌微笑看她。静漪仰头赏画,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有点错觉,似乎刚刚这里并没有进行过一场剑拔弩张甚至硝烟弥漫的对峙。他半晌才说:“是我的一位故人。”
“四哥,茶来了。”一个个子很高、皮肤黝黑、壮实的像男人的姑娘进来,把两碗茶放在桌子上。“四哥还有什么吩咐?”她声音倒是细细的。
逄敦煌示意她陪在这里,又请静漪坐。
“逄先生这位故人,可不寻常。”静漪坐下来。她早就觉得口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小口地啜着。嘴角脸上的伤口被这样的小动作一扯,到处都疼。她轻抿着唇,发觉逄敦煌在看她,说:“画功虽寻常,气势却盛,却终不是福寿双全的气象。”
“这话若被他老人家听到,是要暴跳如雷的。他生平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别人批评他画功差。可以批评他不会打仗,但不能说他不会画画。”逄敦煌微笑着说,“程小姐见笑了。”
“抱歉,我不该信口开河。”静漪说。
逄敦煌看静漪是坐在刚刚陶骧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了。陶骧高大,身子沉实,坐下去是泰山压顶的气势,几乎没把椅子压塌;静漪一坐,太师椅竟显得宽大起来……此时七姑娘将火把挑的高一些,洞内的光明亮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了静漪一会儿,笑道:“画如其人。程小姐说的不是外行话。不过我是粗人,不懂这个。只觉得他的画放在这里,我安心。”
静漪口渴得厉害,不知不觉就把茶喝光了。七姑娘又给她续了一碗。
“程小姐,这两日多有得罪,万望海涵。”逄敦煌说。
静漪默默地看着逄敦煌。到此时,她才看清楚逄敦煌的样子——粗,而黝黑,精壮至极,头顶的狐皮帽子随意的搭拉着,又显得人有点儿吊儿郎当。但胸口挂着的怀表,又给他添了几分文气。
一个土匪身上,不但有匪气,还有侠气,更有文气。
端的是奇怪。
静漪一对美目望着逄敦煌,半晌不言语。逄敦煌倒也坦然任她打量。
“要是我没料错的话,今天之内,程小姐就可以走了。”他说着,替她打开了盖碗,三炮台香甜的气雾升腾起来,“程小姐喝完茶就去歇着吧。我逄敦煌说话算话,说不让人再伤着你,一定做到。之前是我的失误。”
静漪端起来茶碗慢慢的饮了一口。甘甜中微带苦涩,茶香、菊香、枣香混在一处,口味奇特。
她将一碗茶饮的差不多,搁下。
逄敦煌道歉的话,她已经听了两遍。
“若你们真杀了我,倒是痛快了。”她说着,看着逄敦煌桌案上的一盘杀到了一半的围棋。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棋子了,上面浮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上次下棋还是在家里,和之忓一道……她问:“段大哥怎么样了?后来可脱险了?”
逄敦煌这才知道静漪早就认出了他。
他沉默片刻,说:“他已痊愈。现正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恕我不能向程小姐透露更多。”
“不必。知他平安就好。”静漪说。
“看来程小姐一早心里有数。我还以为程小姐天生胆大。”逄敦煌笑着说。
静漪也笑笑,说:“倒不是有数。我并不指望逄先生记得这样一桩小事。”
逄敦煌微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程小姐的人情,我迟早会还。”
“若说有恩,陶家二哥对你们才是有恩。那日他分明是让人护送你们出城的。”静漪淡淡地说,“你没伤了他们一家,就算是有良心。”
逄敦煌默然。
静漪站起来,说:“我还是回牢房去吧。在这里呆久了不自在。谢谢逄先生的茶。”
她去开了门,见外面飘起了雪花,不禁停下脚步。
“胡天飞雪,第一次见。”她说。外面真冷。
逄敦煌走出来,道:“那就在这赏一会儿雪吧。”
静漪正待说什么,外面就有人通传,说陶骧已经让人把第一批军火送到了。
“程小姐,陶骧遵守诺言,我也信守承诺,你看,你是不是这就走?”逄敦煌问。
静漪见逄敦煌如此说,便问:“能把我的丫头和随从先换出去嘛?我不着急。”
“依你。”这个回答在逄敦煌意料之中。他吩咐十五去照办,见静漪望着雪花出神,问道:“程小姐,有没有兴趣下一盘棋?这样交换,还得阵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静漪移步洞内。看棋盘已经清理干净,她坐下来,“逄先生可曾留学东洋?”
逄敦煌听她这么称呼自己,微笑颔首,“正是。”
静漪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