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哪,带七少奶奶去里面歇一歇。换换衣裳,瞧这一身儿都穿得是什么,太委屈七少奶奶了……留心照顾七少奶奶,看看七少奶奶究竟哪儿不舒坦,等大夫来瞧,也好说病候。”这女子抽了口烟卷儿,夹着烟卷儿、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挥了挥,在静漪的面前划出两道青色的烟痕,说:“记得看得仔细些。”
她把仔细二字说得极重。
静漪望着她那对大眼睛——她的相貌很好,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美。所谓烟视媚行,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子。但她虽是这样的做派,又在这个年纪,并不显轻浮——她轻声地说:“静漪好得很。不劳各位费心。初来府上,不知规矩,不当之处,还请各位见谅。时候不早,不打扰各位休息,静漪告退。”
她说着,点了下头,转身就要走。
“慢着!”那铁锈红色袍子在静漪面前一晃,人便横在了门前。
她这一步突如其来,然而秋薇也不慢,仍挡在了她和静漪之间。
见秋薇对她怒目而视,她反笑了。
“没听见我的话吗?宋妈、李妈,还等什么呢?请七少奶奶后面去更衣!”
“是!”那两个婆子应声。
静漪回身,盯住了就要靠近她的两个婆子。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一下!”她轻斥。
第140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一)
数日的关押和折磨令她身心俱疲,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瘀痕。 她进门之前,还特意地将头发梳拢了一下。尽管如此,也知道自己此时看上去别说没有美丽和优雅可言,恐怕连得体都够不上,只道是会得来一点体谅,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要面对这样的局面。
她冷眼看着陶家的这两个婆子,一个高大瘦削,一个矮而肥硕,看上去都是粗壮有力的。
“要脱我的衣服,你们还没这个资格。”静漪声音不大,但是眼神凌厉。
两个婆子似是再次被她的神色吓住。毕竟是新入门的娇客,主子虽然有话,她们也不能太放肆。
“愣着干什么?”一个清冷尖细的喉音由那个半躺着的女人发出来,“照规矩来!”
两个婆子这才又上前一步。
静漪就见两双手向她伸过来,那腕子上带着绞扭的银镯子,显得黑的越发黑,白的越发白,在灯光下尤其刺目。
秋薇见她们果然要动手,气炸了肺,毫不客气地推开她们俩的手,挡住静漪,斥道:“不准你们动我们小姐!”
静漪稳稳地站在那里,冷冷地问:“所以陶家是这样的规矩么?”
她觉得这房里阴冷得很。她止不住身子打战。
冷,累,怕……更多的是气愤。
她想着也许下一刻,就要被这两双粗黑的手给扯断襟袄。在土匪窝子里被郎十三那东洋刀贴着内衣的恐惧渐渐冒了出来,锥子一样一下一下扎着她的心。恐惧她还可以控制,难过的是这难以忽视和回避的屈辱感……
“你们凭什么?”她问。
“程小姐,奴才们要是没这资格,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我是骧哥儿的四姑奶奶。我也姓陶。”又是那个清冷尖细的声音。“你要知道,我们怕的是万一……陶家是不能要一个不够格的女子当少奶奶的。”
静漪说:“陶家可以不要。”
死死的寂静。
黑暗与寂静,让这间屋子简直如同炼狱。
静漪单薄而瘦弱的身子,在这里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她冷声道:“陶家可以不要我做媳妇。但是除非我死,谁也别想这样侮辱我!”
“哈哈……”陶因清嗓音清冷尖细,笑声也清冷。她笑着笑着,便站了起来,挥着她的手帕,走到铁锈红色袍子女子身边一站,“三姐,瞧瞧她。”
“瞧什么?这脾气横的,掷地有金石声。你在土匪窝子里那几天也是这么着的吗?”陶因润望着静漪的眼睛,冷冰冰地问。
“要不也不至于挨打了。”陶因清凑近些看着静漪。手中的帕子挥了下,拂过静漪的脸。一阵清香,像檀香又不是。
静漪看着她刁钻的笑脸,一副恶作剧似的样子,忍着没有后退。
陶因清脸上笑意更深,回头在陶因润耳边低语两句。陶因润哼了一声,说:“开弓可没有回头箭,验验身又不会少块肉……矫情个什么劲儿啊?”
“十小姐真名不虚传。”东侧位子上,一个沉稳温厚的女声响起来。像是带着笑意,对陶因泽说:“大姑,程家数百年家声在外,程家的小姐必然是贞节烈女。这一道,省了吧,您意下如何?”
“二姐,话虽这么说,总不能因了程十小姐出身名门就改了规矩吧?今日省了这一道容易,日后万一有点什么传言,可就没有说嘴的去处了……”旁边那个穿着翠绿裙褂的妇人说。
“究竟外面怎么说,不过是外面,总不能家里人先作践起来。再者,陶家害怕那起子小人胡吣不成?”那沉稳温厚的女声慢条斯理地说,“真有什么人捕风捉影,三妹妹,咱们头一个不听那些人乱嚼舌根,二一个,但凡敢在咱们跟前儿胡吣,就该拿大耳刮子招呼他们,直问过去这是何居心,造谣生事?三妹妹最明事理,你说咱们该不该这么办?”
“二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那别有用心的了。得了,我不多嘴就是。”
“本来嘛……我想着也没人敢在咱们陶家人儿跟前儿说三道四。大姑,你就别吓唬七少奶奶了。瞧把新媳妇儿吓成什么样儿了,回头七少爷一心疼,还不得来抱怨你啊?得嘞……”
“得嘞什么得嘞,二姨太你就专管着和稀泥的。验一验怎么了?身子不能验,伤还不能验么?再怎么着……”陶因清说着,瞟了静漪一眼,许是看着静漪脸色已经极差,话当然也就没有说完。
“四姑你是长辈……刚还说不过是跟新媳妇开个玩笑,这开玩笑也得有个度,你说是吧?”老二姨太苏秀芬笑着问这位小姑子。
陶因清听着,眉一挑。
陶因润对妹妹一努嘴,让她看大姐。
偏陶因泽一直没说话,擎着水烟袋,让丫头替她捏腿,眼皮都没抬……
“芬姨说的是,大姑,三姑四姑,我母亲可是最惦记着骧哥儿媳妇儿呢。要知道先被大姑请到这儿来了,保不准得生会子气呢。我母亲的脾气姑姑们又不是不知道。”上方正中坐在陶因泽身旁的那位一直没开口的女子说着站了起来。静漪看清楚,那是个身型高大的女人。容貌端正而秀丽,抹额上双龙戏珠,一颗拇指大的东珠在光线下莹莹泛光。身上是黑色的裙褂,挑着金线绣。看她的面目,倒有几分眼熟。
静漪端正地站着,猜想这位可能是谁。叫陶因泽姐妹姑姑,那么就是陶夫人的同辈……
“我是老七的姑姑。你可以叫我一声二姑。”陶盛春见静漪看着自己,先说。
静漪并没有开口,也没想到陶骧的姑母会在内。
这一堂的女人,除了两位老姨太太,剩下的就是陶家两代姑奶奶,个个儿派头十足。
陶盛春看着静漪紧绷的小脸儿上那擦伤的痕迹,正待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一层叠一层的通报,那脚步声来到门边,一个不高不低的男声响了起来:“老姑太太安歇了吗?”
屋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门外的婆子回话说还没有,老姑太太正同新少奶奶说话呢,那男声便说烦请向老姑太太通报一声,是老太太让来的。
静漪听见“老太太”三个字,没的心里竟安稳了些。她看向那瘦小枯干的老姑奶奶陶因泽。
婆子进门来传话,说:“老姑太太,哈总管来了。是老太太让来的。”
陶因泽吧嗒了两下烟嘴,慢条斯理地说:“有耳报神么?这么快就来了。让他进来吧。”
陶盛春对大姑道:“看吧。”
“看什么看?不这么着,行吗?”陶因泽冷冰冰地道。陶胜春不说话了。
静漪低低头,往一旁避了避。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约莫五旬的黑衣汉子,道:“给老姑太太请安。给各位老姑太太、老姨太太、姑太太请安。”他说着,趋前行礼。
“看样子这是老太太有话儿交代了?”陶因泽问。
“是。老太太说,七少奶奶远道而来,这几日又受惊了,让我带人来接七少奶奶到她那边歇息。老太太还说,今儿后堂炖了百合甜汤,单她自个儿吃嫌闷得慌。各位老姑太太、老姨太太若是有空,不如都过来喝一碗甜汤。另外姑太太您不是说今儿晚上在老太太那边歇息吗?老太太问您怎么还不去?她那里跟您留门呢。”
陶盛春微笑道:“这不是大姑这儿缺牌搭子么,叫了我来。没想到大姑今儿晚上是想凑两桌牌,这下正好儿,咱们都过老太太那边儿去,吃宵夜、打牌去吧——大姑?”
“合着我们成了给她解闷儿的了?也罢了,如今夜正长,正愁今儿晚上如何打发呢。既是这么着,成吧。我正好也有话要跟嫂子说去。不过,容我们添添衣裳。德广,你先带她去吧。”陶因泽说着,这才瞅了静漪。
“是。”哈德广躬身行过礼,退了两步,转身恭敬地对静漪说:“七少奶奶,请。”
静漪未动。
哈德广说:“老太太命小的来接七少奶奶。还请七少奶奶即刻动身。”
静漪点头,示意他前头带路。但等他一出门,她立即便将门关了。她手扶在门上片刻,似是下了决心,转身向内,屋内的人不知这举动是何用意,一时间动作都定格在那里。
陶因润正在点烟,此时也只顾看着静漪,那纸媒子烧尽,差点儿烫着手。
静漪将斗篷解开,重重地抛在地上。
身上半旧不新的青灰色棉布袄裤是在伏龙山上换的。此时在一众人的如炬的目光下似乎要被点燃了。
“小姐!”秋薇走过来。
静漪摆手,将腰上系着的带子解开,也往地上一扔。她迅速解着袄上的纽扣,连撕带捋,很快将棉袄和棉裤都脱下来,照样扔在地上。
脱到此刻,她身上只剩了内衣。
火红的绸子贴身小衣,领口处盘扣早已被利刃齐齐挑断,衣领散着,露出一小片肌肤来。灯下,她雪白的肌肤泛着珠光,一众看着她的女人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她接着甩脱脚上的靴子。红色的棉布袜子,勒口处有细密的针脚,将小衣和袜口紧紧的缝在一起……她扯了下衣襟。小衣下摆和裤腰处缝得粗些,线也五颜六色的,那是因为在土牢里不便脱了外衣。全靠秋薇摸索着来,将荷包里所有的线都用上了……她的手掩在领口上,目光从面前的陶因润姐妹身上,转到陶因泽身上,望着这位老姑太太。
陶因泽吧嗒着嘴抽烟,目光和静漪交会,谁也没有退让。
“春儿。”陶因泽看了一眼陶盛春。
“是,大姑。”陶盛春会意,转身吩咐道:“拿我的斗篷来……你这孩子气性也大,姑奶奶不过是试试你罢了,又不是真的不信你。”
没等人另拿衣服来,静漪不言不语地弯身将地上那件斗篷捡起来。
“秋薇,我们走。”静漪说。
第141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二)
“小姐,把棉衣穿上再出去吧,外面冷……”秋薇泪眼朦胧地捧着被静漪丢在地上的棉衣。
静漪毫不犹豫地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再冷,也比这冰窖般的屋里强。
“陈妈。”哈德广一见静漪出门便低声叫道。
“在。”门外阴影里走出一位身着黑衣的沉静妇人。
“七少奶奶,这是老太太房里的陈妈。陈妈,快来伺候七少奶奶。”哈德广说。
陈妈过来给静漪见礼。
静漪看她。比起那两位凶神恶煞似的婆子,这位“陈妈”显得干净利落而温文有礼。她敛声屏息地立在静漪身侧,并没有贸然上前。静漪转了身,走出了这间黑洞般的大屋。
外面雪下得很大。
静漪贴身小衣外就是陶骧给她的那件斗篷,就像是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走,奇冷无比。可是她胸口像揣了一捧火,丝毫不顾忌这冷,只管往前走。
陶盛春带着人追出来,就看静漪下了台阶,一脚就踏进了雪地里去……她叹口气,将手里的灰鼠斗篷交给陈妈,又吩咐人撑伞。“快,伺候七少奶奶,别着了凉。”
听见身后有动静,她转头一看,连大姑陶因泽都出来了,齐齐站在廊下,看着那位七少奶奶往外走……
“大姑,看您把骧哥儿媳妇给治的。”陶盛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