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和金萱是陶老夫人身边的人。陶骧特别交代了两句，也让她们走了。

　　门一关，客厅里除了陶骧和静漪，就只有张妈、秋薇和马图二人在。

　　陶骧这才脱了大衣，坐到沙发上去，吩咐张妈道：“带少奶奶去上去换衣服吧。”

　　“是。”张妈答应着，过来同静漪说：“少奶奶，您卧室在楼上，请跟我来。”

　　静漪早就看到了那栗色的木楼梯。此刻要她走上去，真有些艰难。有心想坐在这里多歇息一会儿，哪怕是在沙发上一躺也好，可此时毕竟是新进门的少奶奶，没这个道理……她转眼见陶骧正默默地看着她，便打起精神来跟着张妈走。

　　陶骧目送她上了楼。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黑斗篷不时敞开的缝隙里，被灯光耀着的刺目的红若隐若现……他抬手按了下眉，缓解下眉眼的胀痛。

　　图虎翼过来问他要喝什么茶，他说：“白兰地。”

　　图虎翼忙退下去，给他倒酒去了……

　　上了楼，张妈带着静漪去卧室。

　　静漪顾不上看什么，听张妈说这里就是了，跟着进去，发现这是一间不小的起居室，就问：“洗澡间在哪里？”

　　“这边这间就是……少奶奶这就沐浴？空着肚子不好吧？不如先吃点东西吧？老夫人刚刚让人送了晚饭来。少爷还在楼下等您用饭呢。”张妈矮矮的，跟静漪说话，要仰着脸。

　　静漪看着她不由得就想起自己的乳母乔妈来，和颜悦色地说：“我实在没胃口，跟少爷说我就不下去吃了……让人给我放热水吧，张妈，我想洗澡。”

　　张妈也早就看到静漪这脏乱不堪的模样，见她这么说，也就答应下来，说：“我这就去……等下给少奶奶准备些点心。多少吃一点，免得热水一蒸，您身子受不住。”

　　“张妈妈，我来给小姐放热水吧。”秋薇说。

　　张妈笑道：“秋薇姑娘也累了，先歇一歇吧，今天有我们呢。”

　　她说着便麻利地走开了。

　　秋薇帮静漪解下斗篷来，说：“我去帮帮张妈……小姐你真不吃什么？我看见桌上放着饼干糖果，有小姐在家里常吃的比利时朱古力。”

　　静漪摇头，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秋薇走开了，她撑着头，看看卧室里的陈设。这卧室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不便，一切都是崭新的，从未启封的样子。她摸着金丝绒沙发垫子上金色的流苏，有点出神……忽然，有犬吠声传来，静漪吃了一惊，轻轻抚着胸口

　　“是大少爷那边的狗。大少爷院子和这边紧邻着。”张妈出来，见静漪被狗叫惊扰，忙解释道。

　　秋薇跟着出来，问：“小姐，这就洗吧？”

　　“你跟张妈下去吃饭吧，我自己来。”静漪说。

　　“我伺候小姐的。”秋薇说。

　　张妈见状忙说：“少奶奶，让秋薇姑娘在这里吧。我这就下去给她把晚饭端上来，可以吗？”

　　“还是张妈想得周到。不过不用了，等下我自己下去吃就可以的。谢谢张妈妈。”秋薇说。

　　“不怕的。我们是生手，少奶奶怕用着不便，有劳姑娘了。我这就下去，请少奶奶沐浴吧。”张妈说着告退了。

　　静漪等秋薇把门关好，才把斗篷脱了。秋薇细心地把斗篷收起来，说这是姑爷的，得想法子收拾下，瞧都拖脏了……静漪看了看，问：“让你去吃饭怎么不去？”

　　“我不放心把小姐交给别人。”秋薇不假思索地说。

　　静漪只穿着贴身的绸子小衣往洗澡间走去，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话说得含含糊糊的，靠在门边，望着水汽氤氲的洗澡间——干净舒服的让她有种立刻能坐下去睡着的感觉——雪白的地砖，雪白的墙壁，一个巨大的有着四只金足的雪白的浴缸里，盛着微绿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静漪走过去，摸了摸水温，正合适。

　　“出去吧。”她说。

　　“小姐，至少让我帮你把这衣服弄开啊。”秋薇好笑地看着静漪身上。

　　红绸子小衣被缝得乱七八糟的。这是她应急的措施，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还真用得着。

　　静漪说：“拿剪刀给我。”

　　秋薇又出去找了剪刀给她。她拿过来，从衣襟处剪开一个小口子，伸手便扯了下。绸子极薄，瞬间一扯到底。她缩着手臂，将上衣脱了下来。

　　“可惜了。”秋薇捡起来，挂在手臂上。看静漪脱的只剩下内衣，瞪着眼睛看她，她哦了一声，笑着说：“小姐你可真是的……我出去等着啦。香皂毛巾什么的都已经预备好了。那盒子里有洗泡泡浴的，就是表小姐最喜欢的那种，放一颗就好了……您还记得表小姐第一回 给您两盒，被我一次倒进去一盒的事儿吗？”

　　“那还能不记得？”

　　“泡沫从浴缸不断地往外冒，半间浴室都是泡沫，可把我给吓坏了，表小姐骂我，说秋薇你那是让你家小姐泡澡吗？那是烧皮！”秋薇比划着说起旧日闹出的笑话来，眉眼都笑弯了。

　　静漪看了一眼那粉色的盒子。的确是无瑕最喜欢的一款，玫瑰花味道的。可是眼下她需要的是洗干净自己，并不是享受沐浴。

　　“还不出去？我洗好会叫你。”她说。

　　秋薇这丫头，看样子也是累极了，却不忘了让她高兴些。

　　秋薇这才转身出去，把门关好，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声音，轻微的水声，想来是小姐开始洗澡了。

　　她回头看看这间房，这一扇那一扇的门，她一时还闹不清哪间是做什么的，搬了张高背椅子，坐在浴室旁边，守着。

　　起居室墙角的落地钟敲了九下，秋薇摸了摸肚子，好饿，也好困啊……

　　静漪进了浴缸，片刻，沉入水中。

　　被热乎乎的水包围着，她听不见也看不到什么，眼睛受到压迫，酸酸涨涨的，一睁眼，只看到变了形的天花板，雪白的底子，描着金色的花卉，欧式宫殿样的金碧辉煌……也许眼睛里是有什么流出来，和热乎乎的水混在一处了……她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拿起香皂来，狠狠地在自己身上搓着。

　　一块香皂被她用掉一半，她仍觉得身上还是有血腥味。

　　直泡到手指已经起了皱才肯罢休。

　　她穿起浴袍坐在榻上，本来想叫秋薇给她拿衣服换上，这一坐下来，却连嘴都懒得张开，不知不觉地，眼皮就发沉……

　　陶骧上楼来，发现这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

　　他在客厅里踱了会儿步子，才去推起居室的门。他敲了敲门，里面仍没有动静，停了下，才推开门走进去。穿过起居室往里走，卧室门关着，他起初以为上了锁，但轻轻一推，便推开了。他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高背椅上打盹的秋薇——那张椅子堵在一扇雕花门前，想来那里面是浴室了。秋薇抱着椅背呼呼大睡，张着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走过去，看看这个小姑娘。她显然是打算守在这里保护她的小姐的。

　　她团团的脸上很有些稚气，因为哭过，眼泡红肿，再加上青瘀，小姑娘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陶骧轻咳了下。

　　秋薇抬头，仍抱着椅背，一看陶骧站在面前，张着嘴巴半晌才叫“姑爷”。

　　陶骧想，这一声喊得极大，怕是楼下都听见了。

　　他问：“小姐呢？”

　　秋薇立刻说：“小姐还没洗完澡！糟了……怎么还没洗完……该死该死……小姐，小姐！”她慌忙转过身去敲门。

　　陶骧看迷迷糊糊的秋薇又是推又是敲，半晌也没捣鼓开那扇门，急得简直要哭出来，过去查看下，原来门是从里面反锁上了。

　　“去叫张妈拿钥匙来开门吧。”他说。

　　秋薇跑出去，不一会儿喊了张妈上来，打开浴室门。秋薇先闯进去，刚想要叫“小姐”，就见静漪在榻上睡沉了——她只穿了件浴袍，光着小腿缩在那里，一头长发垂到了地上，还湿漉漉的……秋薇眼睛又湿了，说：“怎么就这么睡着了……”

　　“会着凉的。”张妈担心地说，“少爷，让少奶奶回房去睡吧。”

　　陶骧走过去，看了静漪一会儿，才将她抱了起来。

　　静漪缩了一下身子，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胸口。他以为她会醒过来，但她只是靠紧他，仿佛找到了更舒服的姿势，便不动了……陶骧怔了怔，低头看着她的脸。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像这样看着她。只是上一次，她发着高烧，情况甚是危急。

　　“姑爷？”秋薇见陶骧只是站着不动，忍不住催促。

　　陶骧抬起头来。

　　秋薇走在前，先过去打开了床头灯，挂起帐子来，将床上的被子拉开一床。

　　陶骧将静漪放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并没有发热。

　　静漪睡梦中被扰，极其警觉又不耐烦地猛然间翻了个身，躲开了他的碰触。

　　陶骧皱了下眉。

　　静漪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猛的睁开了眼。眼睛越睁越大，看着坐在她身旁的这个人……

　　“醒了？”陶骧问。

　　静漪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她慌忙地将浴袍拉好，觉得不够，又将被子拉到身上，直遮到下巴。“你出去。”

　　眼前的陶骧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子卷起来，虽还身着马裤长靴，却怎么看怎么是随意的样子，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也不出声。

　　静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第143章 无影无形的光 （十四）

　　陶骧看着她慌乱地试图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身体掩藏好。

　　可被子并不厚，还被她扯得那么紧，其实正好把她姣好的身段凸显了出来。

　　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快出去呀！”静漪急道。

　　陶骧当然知道她此时又急又躁，但他没动。他听见脚步声，转脸一看，是秋薇进来了。

　　“张妈送姜汤上来了，姑爷。”秋薇拿了毛巾回来，预备给静漪擦头发用。

　　“起来把姜汤喝了。”陶骧这才起身。

　　秋薇赶忙把毛巾给静漪。

　　静漪擦着头发，见张妈进来把姜汤和粥碗放在床头柜上，束手而立，就说：“搁在这儿吧，我等下再吃。”

　　张妈微笑道：“少奶奶，可别等粥冷了再吃，回头胃疼就不好了。七少爷就是饥饱不定的，落了胃疼的毛病……”

　　陶骧正往沙发上坐，听张妈说，便道：“不是小马，一定是阿图多嘴。”

　　“还用谁说么，难道我们下人就不知道了？伺候的人都晓得您在前头忙起来通宵达旦的。马副官时常下半夜去厨房要东西呢。”张妈笑着，把盛姜汤的小碗给静漪端过来，“这下好了，以后有少奶奶看着您了。”

　　静漪只得接了碗，看着陶骧，低声问张妈：“张妈，我仿佛记得先前母亲说过，家里有给我准备衣服？”浴室里既然有给她准备好的浴袍和睡衣，这里就应该有她的新衣服。

　　“瞧我这记性。少奶奶，夫人还嘱咐过我，让我先跟少奶奶说，四季的衣服都有，就在那间小屋子里。”张妈说着，转身指着浴室旁边的一扇小门。

　　静漪便对秋薇说：“去给我拿件衣服来换上。”

　　秋薇点点头去了。

　　静漪喝了姜汤，张妈到底又看着她吃了半碗粥才肯下去。静漪想想，这张妈比起她的乔妈妈来，话只多不少就罢了，连这不动声色粘着主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竟然也像足了……她擦着头发，自顾自想着心事，沉默不语。

　　陶骧也沉默，过一会儿，点燃了烟。

　　屋子里有了这点烟草气，好像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似的。

　　静漪忽觉秋薇离开的仿佛太久了，看看陶骧正在翻看一份不知哪儿来的画报，好像完全不在意这房间里还有她这么个人似的，悄悄地掀开被子下了地。低头一找竟连拖鞋都没有，她也没在意，小步疾走，恰好秋薇抱着一摞的衣服刚出了衣帽间的门，看到她赤脚踩着地毯，吃惊地叫道：“哎哟小姐，你倒是……”

　　静漪挥手让她后退，她只得抱着那些衣服回去。

　　“衣裳也太多了些。小姐又没说要什么样的，我挑花了眼。”秋薇老实地把衣服又都放下，搁在长椅上。

　　静漪看看，中意那套嫩葱绿的裙褂，说：“就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