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看着很忧伤。
“白狮不是坏狗……是福顺踢了它一脚,它才咬他的。”麒麟儿坐起来,摸着白狮,背对着静漪。
他好像比实际上更缩小了一圈圈似的。
“麒麟儿。”静漪叫他。
“爹爹不痛快了才要杀了它的。”麒麟儿说。
静漪觉得麒麟儿的叙述有些颠倒。不过她也不去细究。她起身去洗了手,拿了朱古力盒子来,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把张妈她们都屏退。
陶骧书房里的这一圈沙发极宽大舒适。她坐了,听麒麟儿对着白狮喁喁细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让人心里有些感动。
麒麟儿回头,说:“谢谢小婶婶。我不跟爹爹说。”
静漪一笑,晃了晃朱古力盒子。
麒麟儿眼睛一亮。
“去洗手。”静漪说着,叫秋薇进来带麒麟儿去洗了手。这会儿工夫,她看了看沙发转角处的小几上的电话。电话在这时候竟然响起来。她接起来,是符黎贞。
符氏沉默片刻才说:“让麟儿在你那里多呆一会儿行么?”
静漪答应着挂了电话,又拨了电话去萱瑞堂,陈妈接了电话,静漪说了今天不过去用饭了。
麒麟儿洗手回来坐到静漪身边,默默地吃着朱古力。
静漪没有多少和孩子相处的经验,麒麟儿也安静,一大一小除了白狮倒找不出其他的话题。还好白狮是个好话题。静漪听麒麟儿断断续续和她说着白狮平常在谭园是怎么养着的,心里渐渐明白对谭园上下来说,除了麒麟儿,恐怕没什么人是真喜欢它的……说起来这大狗也真是可怜极了。
她看看缩在一角的白狮——上了药之后,它安静多了,但蜷缩着,小眼睛不住地眨来眨去,始终没睡着,看样子仍是害怕的……她轻轻摇了下头,再看麒麟儿,一盒朱古力快吃光了。她忙用饼干换了朱古力,不让他吃太多。还好麒麟儿乖巧温顺,并不跟她对着干,不吃朱古力,吃饼干也很开心。
静漪小心地照料着麒麟儿和白狮,待符黎贞来接麒麟儿时,麒麟儿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白狮却听见动静马上要躲避起来。静漪安抚白狮,符黎贞进门时恰好看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静漪不以为意,赶忙让座。见她换过了衣服,仍是一身的药味,让秋薇给她上茶。
符黎贞没有客套。她应该是很累了,坐下来,一盏茶喝光了,才说要走。
静漪正要让人叫看妈进来,符氏亲自抱起了麒麟儿。
静漪想帮忙,符氏说:“你也累了,七妹,歇歇吧。”她说着,看了眼缩在一角的白狮,“既是你把它带来了,也好。”
静漪直把他们送出了门外才回来。
“小姐,那大白狗带回来可怎么着啊?今儿一早上真把谭园闹了个人仰马翻……”秋薇跟在静漪身后,嘟哝着。
“都听见了?”静漪问。
“那么大动静儿呢。”秋薇说着。静漪进门先去看了看白狮,发现白狮正在喝水,静漪嘱咐秋薇回头弄点肉来。“小姐,难道你真要养着这大白狗?”
张妈和草珠继续贴着窗花,此时回头说:“少奶奶心真好。”
静漪望着玻璃窗上那团复杂的花样,说:“就先养着吧。”这时候才觉得手上隐隐作痛,撸起袖子来一看,手掌下沿清晰的印了青紫的两块癍。她不等秋薇问出来,给她使了个别声张的眼色,“上来帮我挑一下衣服,晚上要出门的。”
秋薇跟上来赶忙查看着她手上的淤青。静漪嫌她啰嗦,支使她去选衣服了,自己看看伤处,并不觉得什么。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体质,稍稍蹭一下也会有些瘀痕留下。
秋薇给静漪挑了件玫瑰红的驼绒袍子出来,颜色虽鲜亮,倒没有余外繁琐华丽的装饰。静漪依旧下楼去,在书房里守着白狮,等陶骧回来——她料着陶骧回来,不会没有话说的……
果不其然给她料中。
陶骧回来后听她说完,就说:“送回去。”
第167章 似真似幻的沙 (九)
听到这句话,图虎翼立即退出去,把书房的门掩了。
静漪望着陶骧。
她确信自己没听错。
“送回去?”她微仰了头。早那么几分钟,她还有些心虚的。毕竟没经过他同意就带回白狮来。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谭园里的风波显然不只是因为一只狗咬了人而已。自己看起是阻拦了谭园处置一只狗,可实际上却是插手了谭园的家事,这的确有些犯忌讳……可是陶骧这么说,并且毫不犹豫,还是很出乎她的意料。她见陶骧没有理她,问:“你的意思是,送回去给大哥打死么?”
陶骧这时候才开始解枪套。
他一身的尘土。
眉梢额头上都挂着汗珠子,面容是有些疲累,看上去心情也并不好。
他并不打算跟静漪争论,就要叫人进来。
“等等!”静漪看出他的意图来,克制着情绪,低声道:“就不能等等?这会儿送回去肯定会被大哥处置了的……麟儿都被吓坏了。大哥就当着麟儿的面要让人把白狮呛死。”
陶骧脱了大衣。
他掐着腰,看静漪。
过了一会儿,才解开领扣。仿佛扣子紧了束缚了他呼吸。
他瞥了一眼白狮。
白狮看到他进门时,很高兴地晃着尾巴,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主人。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觉察气氛不对,白狮竟然缩到铜像后面的角落里去了,只露了黑色的鼻子在外面,一动一动的……他往前走了两步,那黑鼻子更缩的要不见影子了。
“送回去。”他还是说,“白狮已经是大哥的狗。大哥要怎么处置,是他的事。”
“不行。”静漪说。
陶骧背对着她,此时转回脸来看她,“这有什么不行?”
“狗是我救下来的,是我决定领过来的,我也答应了麟儿,就得负责任。”静漪走过去,站在铜像前。
陶骧沉住气,看看她。
静漪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冷得很。
静漪见他只看着自己,没说话,却好像已经告诉她,其实她在这里根本没有能力去保护什么,哪怕只是一条狗。
“怎么也是性命,你忍心?大哥说了,是你带回来的……不如你亲手把它杀了送过去,岂不更省事?”她冷冷地问。
“也好。”陶骧接上来便说。
静漪顿住。
瞧着陶骧这面冷心冷的样子,她真不怀疑他做得出来。
“残忍。”静漪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
她气得手抖,开门时就没轻没重。整扇门被她推的撞到一边,发出巨响。
但她走出去之前,突然又站住了,回过身来狠狠盯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绝不赞成!它是畜生,可是它也会流血、会疼、看见你会摇尾巴……你怎么忍心送它去死?”
她说完走出去,迎面碰上正好进门来的马行健,见她气色不对,忙往旁边闪避。待她上楼了,才去问道:“七少,车备好了,这就走吗?”
图虎翼忙对他做了个后撤的手势,他也看出陶骧连衣服都还没换,显然情形不太对。
陶骧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动。他皱着眉看了藏在窗帘后的白狮,过去掀开窗帘,拉着白狮的脖扣将它拖了出来。
马行健脱口而出问:“这家伙怎么在这里?!”
白狮使劲儿往地上趴,想重新藏起来。陶骧拽住它的长毛,把它的大脑袋捧起来。
他立即看见白狮眼神里的胆怯。看了它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来给它擦了擦眼角。湿乎乎的,白狮流泪了。
马图二人看了这情形,不约而同地退出去,将书房门又掩了。
“怎么回事?”马行健悄声问道。
图虎翼指了指楼上,又指指里面,摇头。马行健不明就里,一脸疑惑地仍看了他。
图虎翼皱着眉,见书房里没动静,低声说:“大少爷今儿头晌差一步就把白狮做了。少奶奶正赶上,把白狮带回来了。”
马行健吸口凉气,张张嘴,有话却不方便就这么说出来。图虎翼看他一眼,也不响。
张妈端了茶来,看他们守在外面,朝她摆手表示不能打扰,又静悄悄地回去。正巧静漪下来,在楼梯上看到她端着茶,说:“张妈,给我杯茶。”
她脸色看上去好多了,面孔却依旧板着。
“虎子,进去请七少吧。时候不早了,迟到不好。”静漪拿着茶碗,同图虎翼说。
没等图虎翼去叫,陶骧已经开门出来,从静漪身边经过,径自上楼去了。
静漪低头望着茶杯里那似乎是被他生风的脚步带起来的微浪,一口气将这杯热茶都喝下去。
看了眼书房,一丝动静也没有。
她气闷。
得想个办法把这事儿解决了……
“七少没再说把白狮送走。”图虎翼见静漪只管盯着书房门踱步,忍不住悄声道。
静漪看看他。
马行健轻轻一碰图虎翼,果不其然陶骧出现在楼梯转角处。
静漪便低声道:“他要再说什么,要紧先给我递个信儿。”说着将茶杯放回张妈的托盘里,看到张妈含笑的眼,她嘴角一弯,还没把笑模样挂出来,人就转了身。将玫瑰红的丝绒手套戴上。出门前扫了眼陶骧——陶骧的效率真是高,就这么会儿工夫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脱了军装,他的人看上去温和了些。
两个人刚刚起过争执,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从家里到铜狮子胡同七号,一路上两人都沉默。车子直开进七号的后院,七号的管事丛东升在那里等着。给他们请了安,丛东升说三少爷和三少奶奶早到了,因三少奶奶没怎么见过这里的民居,要三少爷陪着四处转转,此刻在后花园藏书楼呢。
陶骧想想后花园距这里不过几步路,对静漪说:“你也是第一回 来,走走看看吧。”
静漪本意是并不想参观这里的。因知道这里是陶骧私邸,就好像这里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似的,闯进来总觉得有些别扭。但见陶骧已经走在了前头,她也只好跟上去。
七号的宅邸并不算大,只是院落套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很有些意趣。静漪看着这里的确有些地方同北平很大的差异,大约是因为此地干燥少雨,房屋的滴水檐往往造成独特的导水设施,顺着管道流下来,在墙角有一处专门蓄水的设施。蓄水又巧妙又便宜,可谓匠心独具。
陶骧走路向来快,静漪得跟上他,也只能是将目之所及处草草一观。来到藏书楼前,举目一望就看到了之忱夫妇。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他们在楼上围栏边,一对漂亮的人物,看上去和谐美好……静漪站下,仰头望着他们。
雁临先发现他们来了,对这边挥挥手,拉着之忱下来。
静漪捏着手袋,仍望着楼上。忽然间发现陶骧等在前头,正望着她。她转了下脸,下台阶往楼前走去。待他们走到了,之忱夫妇也已经下来了。
雁临见了静漪便把她拉到身边,问长问短。才不过一日不见,仿佛已经过了许久似的。
静漪被她拉住手,顿时发疼。又不好就把手抽出来,只得忍着,还得回答雁临的问题。好容易进了屋,静漪脱了裘皮大衣,立即把衣袖整理了下,免得被他们发现。
还好这几位谈兴正浓,注意力显然都没有怎么放在她身上。
晚宴是早预备好了的,单等着他们来。
陶骧和之忱相谈甚欢,两人从法兰西葡萄酒聊到西北风土人情,边吃边聊,津津有味。
静漪渐渐觉得右手有半只手掌都在痛,不管是拿勺还是用筷,都很不灵便。她只好做了耐心听他们讲话的样子出来。
雁临见静漪虽也听着,却不参言,笑道:“小十今晚惜字如金。难不成昨晚上被闹新房的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