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手。
奇怪,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怎么就这么疼呢?
仿佛听见狗叫,接着便有说话声,应该是岑高英他们离开。她探身看了看,果然有几个穿着灰色军大衣的英武男子正从院中走过,走在最后的就是岑高英。还有几个人影慢慢地在楼下晃着,看不到全部……她缩回来,将窗子关了。
忽听到有人问:“在看什么?”
她忙转过身来,陶骧正站在书房门口呢。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走过来放在书桌上。
“过来。”他说。
静漪站着没动。
陶骧看她一眼,将瓷瓶打开了。
一股刺鼻的药油味道冲进鼻子里,静漪打了个喷嚏。
陶骧也不说什么,将静漪的右手拉过来,看了看,拿起药油来就给她倒在伤处。他手大,给她搓着手,就像她今天给白狮上药那样。
药油沾在皮肤上本来就有种灼热感。陶骧下手劲儿又大,静漪皱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抽手,一看,整个手背都红了。
“好了。”她说,左手护着,“谢谢。”
陶骧说:“最好还是让医生来看看。”
静漪起先不出声,见他等着她回复,就说:“我自己有数。让医生来,就都知道今儿出了什么事儿了。”她自己按摩着手掌。每按摩一圈都疼得让她皱眉。
“医生不来,就都不知道了?”陶骧低了头,将瓷瓶盖上。“记得每天让人帮你擦药。”
静漪心一动。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答应了下。
陶骧看到桌上的信匣,说:“下去用夜宵吧。”说着他把手里的一样东西放在了信匣上。静漪正站在书桌边,就看到那明晃晃金灿灿的小物件儿往螺钿信匣上一放,灯光下亮得很。她这才看了下自己空空的右手。
这戒指什么时候脱落的她又没发现……她看了眼陶骧的手上,其实也没见他戴戒指。
“我明天想去医院看望下之忓。”静漪下楼的时候说,“反正要去送三嫂,顺道的。”
“我已经安排人明天下午接他出院回来养伤。”陶骧说。
“好。”静漪点头。想说句谢谢,看着陶骧的背影,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了。
“过新年,非不得已,总不好让他在病房里。”陶骧说着话,已经走下楼梯。听到他的声音,书房门响起来,他也不理。“新年的规矩张妈都懂,有什么不知道的,问她就行。”
他话音未落,就听张妈在楼下喊了一声:“七少爷,胡医生来了。”
陶骧说了声“知道了”,对着在楼梯上站住了的静漪说:“下去让医生瞧瞧。”
静漪明白过来陶骧刚才说的那个请医生来瞧瞧,完全不是和她在商量的意思。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正预备回去换衣服,陶骧就说:“这样就行。”
他扫了静漪一眼,长裙曳地,虽是寻常起居的衣服,却也不是见不了客。
静漪还是叫秋薇给她拿了件外袍来罩上才肯下去。
陶骧正同那位胡医生坐着聊天,看到她,胡医生先站起来,叫了声“七少奶奶”。
“这是胡医生。家里大小生病,都是他照顾的。”陶骧示意静漪。
静漪微笑点头,说:“这么晚了,还辛苦胡医生来一趟。”
胡医生年纪看上去并不大,三十左右的样子,身材颀长,面目清秀,黑边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人斯文极了。且穿着长袍,浑身上下没有洋气,倒很有些老派的书生气。
“七少奶奶这是哪里话,应该的。”胡医生微笑道。他请静漪坐了。待静漪伸手出来,他一看便笑了,转脸对陶骧道:“老太太的药油又派上用场了。”
陶骧一点头。
胡医生仔细检查了下静漪的手,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说:“不要紧的。我给开几片止痛片,若是痛的难忍,就吃一粒。只是我想,大约是用不着的。”
“好。”静漪说着将衣袖整理好。
胡医生看看她,微笑道:“听说七少奶奶也是学医的?”
“是。皮毛都没有学到,名头唬人就是了。”静漪说。
胡医生道:“当着七少爷的面说这话恐怕七少爷要嫌难听了。圣约翰医科岂是人人都能上的,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不然这世上又多一位宅心仁厚的女医生,是多好的事情。不怕七少奶奶笑话,七少爷说府上上下生病都由我来照顾夸张得很,府上是死马当活马医时才肯让我来照顾一下的。”
静漪听他语气,同陶骧说这话时不但熟稔,也并不太顾忌。
陶骧也不恼,说:“舍下是信西医的不生病,生病的不信西医。”他见静漪看他,解释了下,“胡医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北平上海西安的大医院高薪请他去都不肯,回来开了个小诊所,这倒是造福本地了,市政厅实在该给专门颁发嘉奖令的。”
“七少说笑了。家有高堂,不得不归。好在医院里还有份差事,糊口足够。”胡医生微笑,给静漪将药包好,交给秋薇收了。他仔细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陶骧留他用宵夜,他婉言谢绝。
“我让人送你。”陶骧见他执意如此,站起来说。
胡医生拎了药箱,说:“七少爷别费心了。我还得去大少爷那边瞧瞧小少爷。”
“麟儿生病了?”静漪问。
“最近反复发烧,说是今儿晚上又不大好。大少爷让来给瞧瞧的。”胡医生温和地说。
“被奶奶知道不得了。”陶骧说。
“被府上那两位御用国手知道也不得了的。”胡医生轻声说。
陶骧这才不说什么,让图虎翼送了胡医生走。
“大哥的病,是不是西医看更好?”静漪悄声问道。她和陶骧都没有着急转身回房,而是站在外面目送胡医生离开。既然麒麟儿生病都请了胡医生,陶骧说这家里信西医的不生病,生病的不信西医,应该不包括陶骏。
陶骧沉默着,等胡医生走出院门了,他才说:“这个我倒不懂。”
他说完便回房了。
静漪倒在外面又站了好一会儿。
她想陶骧或许是真的不懂,不过更可能是不便多事。
秋薇提醒她快些回来,说:“听张妈说,这位胡医生是太太的远方侄子。当年留洋,也是太太资助的。读书倒好,就是迂腐。至今也没成家,总说家贫、老娘病弱,不想拖累人。咦,小姐,医生怎么会穷的?”
静漪说:“医生也分好多种的。”
“也是。哎呀,小姐快点进去吧……外面可真冷。”秋薇搓着手,催静漪进去,“张妈说白狮刚刚吃了一大碗牛肉。姑爷喂的。”
静漪看秋薇在笑,倒没有话说。
秋薇说:“姑爷真好脾气……”
静漪就任秋薇絮絮叨叨地说,进了门往餐厅里去,一桌子吃的摆得满满当当的。
陶骧没坐在这边,拿了一杯白兰地在壁炉边立着。
静漪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又瞧了他那边一眼,才发现原来壁炉上方那挂着壁画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她和陶骧的大幅相片……是经过放大和彩绘的相片。尺寸之大,令人咋舌。那人像大小和真人不相上下,这样看着,也许人像竟还要更大些似的……相片中她绿裙红褂,看上去喜庆极了,还真与这年下的气氛相当。
她闷了半晌,决定就当没看到。
吃面的时候,她总听到书房门响,但见陶骧兀自静默不语,也就不开口问。只是手上的药油大概擦了太多,她吃着面,就觉得面都有药油味……这碗面吃得是地道的食不知味。
陶骧没等她吃完就出去了,书房里电话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静漪偶尔能听到陶骧的声音。看时间已经午夜,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事情是这么的忙……不过这好像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上楼前把各处都巡视了一遍。
除了客厅壁炉上,和钢琴上有几只银质小相框嵌了他们的相片,倒再也没有尺寸惊人的大幅相片。
看她的神情似有些不快,秋薇只是不作声。
回到卧房,静漪坐下来,看窗子上也都贴了细巧的窗花,又起身走近些去看。忙乱一日,这会儿才留意到这个,细一看果然精致。在北平家中,年年家里也要贴窗花的。她母亲的品味最雅,乔妈又巧手,因此年年她们屋里的窗花都最出挑……她记得母亲给她带了许多图样和剪好的窗花的,但看样子,此时是用不上了的。
秋薇去给她放了洗澡水,回来见她看着玻璃窗上的剪纸出神,轻声说:“小姐,张妈怕不是个天才,做什么都很拿手呢……我想着乔妈妈要是在这儿,两人可有的比了。您看这花样子,比咱们在家时自然是另一样的,可是多好看啊!”
静漪笑笑。
秋薇看她总算有了笑模样,才说:“相片子那样摆不好么?有什么不好!小姐和姑爷的房里,自然是要摆主人的相片子,越大越好……人家看了都说好呢。马副官说,这就叫‘新人,新年,新气象’……小姐高兴一点儿嘛,过年了。”
静漪没出声。
是呀,要过年了……新年一来,会不会真的有些什么不一样?
第170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二)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是静漪在陶家过的头一个春节。因为这里的规矩和家中多有不同,不新鲜也觉得新鲜,倒意外是冲淡了她很多生疏、不适和思乡之情。
从除夕这日早上开始,各种年下的活动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进行。
静漪恐自己行差踏错,落人笑柄,能想到的一些规矩,她早已仔细问过张妈,到了这日她还是跟着雅媚,看她如何行事,也好学着些。
雅媚笑她太过谨慎,也暗暗有些心疼。她时时将静漪带在身边,两人更觉亲近了些。
用过午饭之后,看天气还好,雅媚便起意带着静漪在宅内转转。静漪牵着瑟瑟的手,跟在雅媚身边,听她讲些陶家的旧事。有些她已经听张妈讲过了,雅媚讲起来却比张妈讲的更丰富更有趣,她听着觉得更有滋味。别处也罢了,摆祭的正堂她们参观的格外仔细些。正堂与前些日子举行结婚典礼时的布置已经大大的变了样。从外到内都铺上红毡。静漪走在红毡上,随着红毡延伸到正堂深处,抬头便望见摆祭品的长条案,是大张的黄花梨大案,上面钟鼎俱全,都是古物。更不要说精细的祭品,看上去是琳琅满目。正中香案上,香炉中冒着袅袅烟气,氤氲环绕在堂内。静漪在这薄烟蒙蒙中,举目而望,堂上悬着一幅幅巨大的陶氏先人的画像。密密地排列着,画像中先人面目都或严肃或慈和,眼神却是一致地仿佛自上而下俯视似的,静漪看着看着,愈加屏声静气起来。连一向爱说笑的雅媚和活泼的瑟瑟,也不知不觉渐渐安静多了。
“先祖是洪武二十八年随肃王迁来此地的。从那时起就在这里扎根下来。明清两朝,尤其清以来,陶家在西北,不说一时无两,也是独一无二的。从前有个说法,撼西北易,撼陶氏难。谁想动这里,也得先问问陶家答不答应。”雅媚悄声说。
静漪点头。
看服色,武官不提,文官具二品往上,可见陶氏家族之显赫。
“马家呢?”静漪问。马氏在此地是大姓。旁人她没见过,只看马家瑜一人,气度亦不俗。
雅媚笑笑,说:“比陶家还是要差一些的。”
静漪看她,这应是标准的陶家媳妇的样子吧,提到对头,不见倨傲,但是骄傲。不止雅媚,大少奶奶不言声时,也自有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哦,对了。听母亲说,大小姐很快回来了。”雅媚说。
“是么?”静漪想想,仿佛是听到那么一两句关于大小姐尔安同夫婿即将回国的话,只是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的。
“咱们家大小姐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听说在家时就能独当一面。这个自不待说,陶家自来出厉害的姑奶奶。就是嫁过去也是好样的。傅家在山西也是大家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家里的复杂又不是咱们家能比的了。大姐夫的母亲在家就是当家主母,大小姐很受婆婆器重。大姐夫出国,她随着赴任也有几年了。当初说是帮着把商号开到国外去,其实大姐夫倒没花多少时间在傅家的事业上,反倒是她一把抓起来。傅家在欧洲华洋社交圈里人脉都广,姐夫为人处世又好,前两年在那边明里暗中都没少替政府做事。前政府一倒,他的公职自然没了,人也就闲下来。这次说是回来度假,倒是先去南京的。绕那么大一个圈子才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新计划。”雅媚解释道。
静漪听雅媚说着,忽然想起来,应是那日晚上,三嫂提过的。她就说:“那难怪。”
“难怪什么?”雅媚问。
“也许我家三嫂认得大小姐?”静漪说。她对这位大姑子的了解,仅限于雅媚的间接介绍。
“这倒不清楚。大小姐很疼老七的。你看你们成亲,她还特意寄了礼物回来。我们结婚她就只有一张支票打发。”雅媚笑着说。
此时瑟瑟拽了雅媚和静漪的手,要桌案上摆着的佛手玩。
静漪心想着供桌上的供品,总不好真的拿给小孩子玩,恐怕对先人不敬,就把瑟瑟抱起来哄着,说自己房里也有,答应回去之后再给她一个,说:“二嫂你又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