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走出来才缓了口气,又觉得手疼,原来陶骧拉的是她那只伤手。此时陶骧也意识到,忙松了手。两人在园中四目相对,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静漪直觉陶骧是知道什么的,他同陶驷的表情太合拍,而雅媚不是寻常就会动气的人。
陶骧被静漪这样看着,倒也坦然,说:“走吧。去母亲那里等着。”
两人走出恪园,老远便看到有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往这里来。静漪闻到一股浓烈的醋味。待他们经过身边,静漪便看到除了前后打着灯笼的,便是捧着正冒着袅袅白汽的瓦盆的,鱼贯而入,进恪园大门去了。
静漪问:“这就是‘打醋盆’了?”
她只是听说除夕夜有“打醋盆”的规矩。应是将石头在灶里烧红,浸入醋盆中,再端着醋盆在宅内四处走动,要让醋味都散在宅内各处,保证来年百病不生。陶宅大了些,打醋盆的行动早早就开始了。
陶骧抽了抽鼻子,小巷子里醋味真重。
“酸酸的。”静漪说,嗅嗅,“挺好闻的。咱们那边也有吗?”
“有的。要放在花园子里的。”陶骧解释道。
“哦。”静漪点着头。这一路走,看到的新鲜物事就更多,院内屋中都有的火盆,据说是“聚宝盆”的意思……她暂时也便忘了担心雅媚。
此时延禧堂里,陶盛川夫妇刚刚换好衣服。
见陶骧和静漪先来了,齐齐地站着他们面前,陶盛川原本节下心情就很畅快,看着温柔美丽的静漪站在英俊帅气的儿子身旁,不由的就笑起来。陶夫人知道他心思,本想劝他不要那么表露出来,但她自己看看,也不得不承认他高兴的有理,于是说:“倒是你们两个小的先来了。雅媚也不见,还说来帮我梳头呢。”
“二嫂原本要出门了,瑟瑟喊着要睡觉,她同二哥就被耽搁了。”静漪说着,就觉得陶骧是瞅了她一眼的,她只看着婆婆,问:“母亲,要我帮您梳头吗?”
陶夫人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过说说。老爷,早些过去吧,别误了时辰。”
“老太太呢?”陶盛川问。
“已经让人去接了。”陶夫人说着,替陶盛川整理下貂褂。
静漪看着穿了貂褂的公公,比平时又多了几分威严似的。陶盛川一向对晚辈话不多,对静漪已经算是格外宽和些,看她悄悄站在一旁不说话,出门时倒对陶骧说:“老七,顾着些静漪,不然她该想家了。”
陶骧听了笑道:“父亲若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她倒真要想家了。”
“谢谢父亲。”静漪笑道。她走在最后,跟着去了前院。
此时前庭停了多顶小轿,陶老夫人和老姑太太们倒已经先到了。正堂内电灯烛火交相辉映,亮如白昼,花团锦簇中自有一股富贵逼人的气象。先来的也已经分男左女右站好了。大少爷陶骏乘着轮椅,由福顺伺候着站在陶盛川身后,看上去已经全无异状。静漪找到大少奶奶符黎贞,便走过去站到她身后。符黎贞略欠了下身,并没开口说话。静漪也屏声敛气。不一会儿,雅媚静静地走进来,站到她们中间。
静漪看看雅媚,雅媚对她点点头。
她见雅媚气色已定,也就安下心来。紧接着听到钟磬三鸣,外面鞭炮声响起来,作为陶家家长的陶盛川立于供案之前,焚香祷告一番之后,将香插于香炉之中。
静漪在家时,这些礼仪中磕头都简化成鞠躬了。此时见公公领头行叩拜之礼,也不得不跟着三跪九叩。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结束向祖先遗像的叩拜。陶盛川请陶老夫人上座,携妻子给母亲磕头,说:“祝母亲新年如意,福寿安康。”
陶老夫人坐了受礼,让金萱给他们一人一只荷包,说:“你们也新年如意。”
陶盛川夫妇起了身,往下从老姨太太开始,到陶骧和静漪,依次给老夫人磕头。陶老夫人看到静漪时,果然笑着说:“新媳妇儿头一年给双份。”
“谢谢奶奶。”静漪笑着接了,又磕了个头。
“荷包拿双份儿,来年儿子也抱一对吧。”陶因泽在一旁笑着说。
因为她这一句话,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静漪红了脸……陶骧轻轻拉了她一把,一起去给姑奶奶磕头,少不了又受了几位姑奶奶打趣。她只记得自己和陶骧一道,跪下去站起来也不知多少回,待到膝盖都酸了,手中的荷包红包也拿了一大堆,才往后堂去用年夜饭。
她身旁的位子原本应是陶骧的,不想雅媚却径自坐了。
陶骧走来一看,就明白二嫂是和二哥置气呢,便笑道:“二嫂您坐了我的位子了呢。”
雅媚却望着他一笑,说:“你和你二哥感情那么好,去同他坐,我同七妹坐,好说话儿。”
陶骧见雅媚过来虽是笑着,言语眼神却透着刁钻,心知她有意为难,却也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二嫂,此时也不便当着这些人问,也就一笑,过去同二哥坐了。哪知陶驷气色也不好,看见他,同样没好气。陶骧也只得暂且坐下来。
“雅媚这是干什么,诚心不让人小夫妻坐一处?”陶因清在一旁都看在眼里,笑着说,看看静漪。
雅媚笑着给陶因清布菜,说:“是呢,姑奶奶,我就诚心的。”
静漪见她也不等吃东西,先就喝了两杯酒,不由得有些担心。
这时候不知谁问了一句“谁看到老八了”?
“老八刚刚说有什么事,饭也不吃就去了。”陶因润倒是知道,说。
“饭也不吃?”陶老夫人皱了皱眉,“这孩子……漪儿先把那红枣鸡蛋吃了。吃了百病不生。”她特地回过头来嘱咐静漪。
“是,奶奶。”静漪微笑答应。
年夜饭用的时候颇久,因为身旁这个心情不好故此不住地给她夹菜的雅媚,静漪只觉得自己是没有住嘴的在吃。所以当撤了饭桌改成牌桌,一家人要在这里打牌玩乐,一同守岁时,静漪就说想出去走走。
陶因清拉住静漪不让走,说:“这桌三缺一。来,打牌消食,何必出去散步。”
静漪只好坐了凑手。她牌上有限,一把没打完,站在她身后的陶骧便皱了眉。
雅媚一看他的神情,说:“老七不准支招儿。”
陶骧笑笑,道:“行。你们好不容易逮个送财童子,我不拦着你们发财。”
一桌子女人哄堂大笑。静漪气得咬牙。回头要瞪陶骧一眼,他已经走开了……她胡乱打出一张牌去,雅媚就喊“和了”。牌桌上算钱的算钱,洗牌的洗牌,静漪却一转眼看到尔宜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进来,冲着陶骧就去了。
第172章 似真似幻的沙 (十四)
隔得远,听不清尔宜在跟陶骧说什么。
“七妹?”雅媚叫她一声,见她留意那边,回过头去看看,“七弟和老八在说什么呢?”
静漪要摸牌,雅媚拦了她的手一下。
“去看看吧,省得这边打着牌,还牵肠挂肚的。”雅媚说。
“哪有。”静漪被雅媚时时取笑,已经习之为常。不过说着话,她又往那边看了一眼——陶骧被尔宜扯着走到后堂门口了,正在等着他的衣服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陶骧已发觉。她忙看回牌桌。“到我了?”
陶因清似笑非笑的,让丫头给她点了烟,说:“还没有。不着急。”
陶因润却笑着说:“我看是怕输钱,找借口溜吧?今儿晚上一大家子都在这儿守岁的,你可没跑儿。”
静漪笑笑,说:“姑奶奶,我不跑的。”
“你不跑,可有人惦着拉你跑——老七你又过来做什么?”陶因清故意板起脸。
静漪看到陶骧过来,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就听他说:“姑奶奶,让人替她吧,我有事让她帮忙。”
“你有什么事儿还非她去不行呐?”陶因清白了陶骧一眼。雅媚笑着转头看看陶骧。陶骧也不解释,抬眼看见正在一旁伺候祖母茶水的金萱,叫她过来。
金萱赶忙过来问:“七爷叫我什么事?”
陶骧将静漪放在牌桌一角的钱袋拿起来一放,说:“来,替七少奶奶打几圈儿。记住了,让老姑太太和二少奶奶赢。”他说着伸手将静漪胳膊拉住。
静漪见他虽是在说笑的样子,却也看得出来确实是有事,显然不想在这里说。就起身跟陶因清等人道了个歉,跟着陶骧往外走时,抽手道:“都看着呢。”
陶骧目不斜视地带着她出去,静漪只好随他。
“到底什么事?”静漪问。
尔宜等在外面,看到陶骧把静漪带出来,愣了下说:“七哥,叫七嫂来做什么?”
“说不定能帮上忙。”陶骧说着话,人就噔噔噔地下了台阶。
图虎翼要跟上,陶骧没让。静漪从秋薇那里接了大衣,也让秋薇回去了。只有他们一行三人,好在外面灯火通明,走在人迹稀少的大宅内,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我就说让骑兵团的马医来瞧瞧……七哥你就下个令嘛!”尔宜追上陶骧,着急地说。
陶骧瞪她。
尔宜闭嘴片刻,又说:“……性命攸关的时候,公私分那么清做什么……陶家的兵还不是陶家的?”
陶骧忽然站住。
尔宜和静漪也刹住脚步。
静漪见陶骧脸色冷峻,便又往一旁退了两步。
“这种话别让我听见第二遍。”陶骧的语气也冷冰冰的。“家里有马医。医术也是最好的。放着家里的人不用,调用骑兵团的么?那边要有事找谁去?”
“七哥!”尔宜被他板着脸训的发蒙,“那还不是陈伯救了一下午救不下?别跟我说用人不疑。我也不想这样。玛丽要出点儿事,谁会比我心疼?七哥你把玛丽给我的时候,它就是头小马驹儿……”
“既是心疼就该早想辙,到这会儿别说废话。要说废话这就给我回去。”陶骧说。
“七哥!”尔宜瞪大眼睛看着陶骧大声叫。“谁料得到是难产啊!”
兄妹俩互不相让,就在这狭窄的小巷里,剑拔弩张。
静漪是头一次见他们兄妹争执,原本不想插话,到这会儿却不得不开口轻声道:“都说性命攸关了,这会儿还不赶紧去,倒说这些做什么……”
尔宜转头瞪她一眼。
陶骧也看了她一眼。
“那你们就在这里吵一吵,告诉我怎么去马厩,这儿路我不熟悉。”静漪说。
陶骧对尔宜说:“你回去。”
“七哥!”尔宜不依。却见陶骧眼也瞪起来,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陶骧带着静漪就走。
并不见尔宜追上来,显然是不敢不听他的话,当然也一定是气得不轻。
“何苦来的让她不高兴。本来就够着急的了。”静漪跟着穿过一道黑洞洞的小门,说。
陶骧沉默着,走过去又回头看她小心地迈过门槛下台阶来。
不知哪里有人家在放鞭炮,吵的很。
静漪抬手堵了下耳朵,陶骧看看她跟上来,脚步加快了……
静漪这是头一回来陶家的马厩。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干草的呛鼻味道,混合着马匹的臊气。她虽有些洁癖,倒并不讨厌这个。本想提着裙子走的,打眼一看马厩里甚是干净,宽敞的道路上铺着黄沙,看来为了过新年,马厩里也用心清扫过的。顶棚上吊着巨大的面盆大小的油灯,这时候还特地拉了电灯进来照明,阔大深广的马厩里就明亮的很。
每间马舍门上也都贴着大红的福字。
陶骧走在前头,静漪心想也许是他身上的杀气太重,怎么这些马看到他都被他惊动起来似的,不是嘶鸣就是打响鼻儿呢……陶骧见静漪半晌不言语,以为她没跟上来,脚步一慢,就听到她踩着地上砂石发出的沙沙声响,被马匹的几声嘶鸣打断了。
他已经看到玛丽那间马舍门口围着几个人,发现他来了忙着请安,但是显然没料到他还带着七少奶奶一起,忽然都有些局促。
“怎么样了?”陶骧问。
马舍门前已被让开空间,他站过去一看,马舍内的草垫子上,家里的两名马医和两个徒弟正围在玛丽身边忙碌。看不到玛丽全身,只见它的头耷拉在一旁,缓慢地出着气……他眉皱起来。
静漪在陶骧身后,听着身旁的人跟陶骧解释。她看不太清楚里面的状况,只是听说玛丽这一天都在阵痛,就是产不下来,已经用过很多办法了,到这会儿小马也只是露了个小蹄子在外面,现在玛丽已经没有力气、小马可能也已经胎死腹中……“陈大夫说,现在就看能不能保住玛丽了……再拖下去,大小都保不住。”
“还有什么办法没有?”陶骧问。
里面的陈大夫起身,擦着头上的汗,过来说:“七爷,您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