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拿了条帕子蒙住脸,微微的呼吸让帕子轻轻起伏。
无瑕伸手抽掉那帕子,说:“我说的你可要往心里去。唉,怎么说舅舅也是留过洋的人,从前外祖父也办过洋务。怎么舅舅一回到家庭,思想就守旧的很。原来开明都留在外面了?”她轻声批评着自己的舅父。她的舅父程世运,早年留学德国,娶了亲带着舅母杜氏在海外居住多年,又娶了静漪的母亲冯氏做妾。待继承了家业用心经营,几十年事业蒸蒸日上终至若日中天,却也三妻四妾地过上了老一辈人的日子。“那亲事是他定的不假,可也得瞧瞧是什么年代了呀。”
静漪说:“父亲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守约的。”
“你先不要太担心,这事也难说。陶家那位不是还没有回国吗?现如今哪个留洋的不是在外面结交了大把的女朋友?纵然回来也多半不肯听家里的话的。你看无垢那些个男朋友,又有哪个不是退了家里订的亲?连结发妻子休掉的都不在少数。你肯守约,他都未必肯吧?”无瑕微微皱着眉。
静漪沉默一会儿。她一忽儿觉得无瑕说的具是实情,仿佛真的有希望在前面,一忽儿想着轮到她身上,那又定然是另外一个困局,心中未免更添些烦乱。
“不说这个了。二表姐,明天和我去北海逛逛吧?假期过了一半,都没出去逛过。”她提议。
无瑕听了,笑道:“是去见那姓戴的么?你们的事,他有什么打算?”
静漪想了想,摇头。
“戴君须得拿出些诚意来。”无瑕轻声说。
静漪看看无瑕。无瑕总是很有主意。她不好跟无瑕说,此时阻力何止在自己家里这边呢?戴家那书香门楣,纵是没落了,还正经瞧不上她的出身呢……这么一想,她脸上未免露出些忧郁之色。
无瑕看出她心事沉重,又安慰她:“依我看,若你一味坚持,但凡是个前途大好的青年,舅舅也不至于太过于反对。”
静漪点头。
“你呀,要拿出点无垢那样的气魄来。”无瑕说着,趁静漪不备,从她面前那叠画稿下面,抽出一张纸笺来,问道:“这是什么?”
“哎呀二表姐……还给我……”静漪着急地过来抢。
无瑕却不肯就还她。她身材比静漪要高出许多,又穿着高跟鞋子,扬手举起信来,静漪一时是够不到的,姐妹俩你追我跑的,在屋子里绕做一团……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静漪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被她骂道:“漪儿你这个不长眼睛的,撞痛我了!”
静漪和无瑕站住,看着进来的这位穿水红色洋装的漂亮女子有点不成气色。
静漪不出声,无瑕可不饶她,道:“无垢你为何进门就骂人?在外面吃了枪药了么?”
静漪趁机一把将无瑕捏在手里的信抢回来。
“秋薇快给我一碗冰,渴死我了!”赵无垢一脸的汗水,热得脸都紫涨了。她一边脱着外衣,一边坐下来。她身上只剩了衬裙,此时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她看丝袜都拧乱了纹路,忙着解袜带,“二姐,我今儿就是险些吃了枪子儿!”
“哟,我可是瞎说的。”无瑕愣了下。
“见天儿的说时局乱、时局乱,总挡不了跳舞赛马看戏。这下好,当真乱到京城来了,好不吓人!我跟老孔不过是吃杯茶去,竟是回不来——街上全都是警察,还有扛枪的大兵,说是抓乱党。什么抓乱党,乱党还远着呢,就是抓学生!”
静漪脸色一变,问:“抓什么学生?”
“抓请愿的学生。自打这任内阁上台,政府在外面跟洋人打交道,总是示弱的。革命军北伐在汉口租界杀了几个外国人,驻京使节都已经炸了锅,这事还没压下去,又因为海岛的事情,从上到下舆论都大为不满,可以说是群情激奋,眼看都要闹起来。这就叫按下葫芦浮起瓢……听说南边几所大学的学生领袖,来北平跟几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要向政府请愿呢。南边兵乱一路北上,政府已经难以应对,又怕学生此番进京若不及时压制,跟工人联合起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竟大为紧张,能动用的警察军队全都动用了……我们虽是不管这些事的,看着也气愤。今儿茶都没吃好,孔远遒气得要死,直骂政府无能,只管拿学生平民出气,正经事一样办不成。”
静漪听着听着,悄悄起身走过去看了眼外面——廊下只有个打盹儿的胖妈妈。
“他批评政府无能?”赵无瑕扑哧一乐,说:“财政总长的公子,敢批评政府无能?”
“二姐!”赵无垢瞪了姐姐一眼。
“好好好,我不批评你的老孔。他父亲不是最反对子女乱议时政么?”无瑕笑着说。
无垢也一笑。无瑕打趣的是事实。前几天孔远遒刚刚因为这事儿当众和他父亲大大地吵过一架。当时她们都在场。
“我们也只是私下里说说。当着人是不讲的。好歹孔伯父在内阁拿一份高薪,说三道四不是打他的脸么?”无垢拿起扇子来使劲儿的扇,压低声音道:“不过看样子,辞职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怎么?”无瑕问。
“大厦将倾,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无垢说着,猛扇几下扇子。
“这回看样是真的了。”无瑕点头。
“要不然你以为父亲怎么就一病不起?”无垢笑道。无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垢一撇嘴。“自个儿家里,又没外人,没的做这些架势做什么?对了,妈没让人来问吧?”
无瑕说:“怎么没问?你可时时刻刻在妈的心上呢,生怕一个不留神你跟老孔跑掉,让她坐蜡。我和漪儿好歹替你在妈那里遮掩过去了。说,你要怎么谢我们?”
“晚上请你们看电影好不好?”无垢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仍觉得热,要秋薇再给她盛一碗。
“大热的天儿,谁耐烦去看电影?再说看电影还不又是拿我们做幌子?不去……漪儿,漪儿?”无瑕叫静漪。
第21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二)
静漪正在出神,被无瑕一叫,茫然地看着她。
无瑕和无垢同时笑出来。无垢说:“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漪儿竟也懂得谈恋爱了。”
“三表姐!”
“既然知道,那你明儿还漪儿一个人情嘛。”无瑕笑道。向静漪夹夹眼。
“当真是要还的。漪儿你说吧,怎么还?”无垢问。
“漪儿明儿要去北海会她的戴君,我们替她打掩护如何?”无瑕看看脸颊红透的静漪,笑着问无垢。
“成啊!明儿我开车。回头我跟三哥说去。横竖他的汽车也是白撂着,买回来也没见他开几回。”
“你的车不能开吗?”无瑕问,“做什么又开三哥的,三嫂最啰嗦。她出门都舍不得用,只用公中的。好像三哥的车就不是公中养着一样。”
“也行。就开我的车。保管让你和密斯特戴会面,无后顾之忧。”无垢说着说着,笑嘻嘻地望着静漪。
静漪听她们说得越来越不像样,索性伏在了案上,任两位表姐怎么逗,只是不抬头。她的丫头秋薇见状拽了拽无瑕的袖子,示意。无瑕掩嘴笑着,对无垢摆摆手,小声说:“得了得了,有人害臊了!”
“谁害臊了!都是二表姐引的三表姐来胡说。”静漪到底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
无瑕和无垢看着她,两人都是一呆,一时无话。
静漪那绯红的面颊、若海棠初放的容颜,极是鲜艳美丽,明媚照人。赵家两位小姐也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可是在这位表妹面前,她们却也不敢太有自信。
还是无垢活泼些,打着手里的扇子,疾扑了两下,说:“那明日咱们一起去北海的冰室吃冰吧。家里的总做不到好处,况且也没有那个味道。”她说着,懒洋洋地伸了伸腰,往贵妃榻上一倒,说:“哎哟不得了、不得了、今儿可是累得不得了,容我先睡一会儿,晚饭别叫我……”
“柳妈来了。”无瑕眼尖,透过纱窗看到了母亲身边的老女仆。“刚才妈经过,柳妈还特意过来查看。幸亏漪儿机警,不然可不是要穿帮?”
“这时候她又来做什么?顶讨厌她贼眉鼠眼的样子。”无垢没好气地说。
“嘘……”无瑕拉拉无垢手臂。
此时那柳妈已走到了廊下,在跟外面的婆子说着什么。
无瑕便让她的丫头丹桂出去看看有什么事。不一会儿,丹桂回来,说:“太太让柳妈过来说,叫小姐们都去老太太房里。金总长的夫人来了,听说小姐们都在家,说是想要见见呢。”
丹桂说着,只看着无瑕笑。
无瑕被她看的别扭起来,皱了眉道:“你这个丫头,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只管看着我笑什么?”
无垢在榻上扑哧一笑,坐起来道:“什么要见小姐们,要见你这位二小姐才是真的吧?我听说金家大少爷从法国回来,几次来拜访,都吃了闭门羹。看样子,人家这是迫不得已只好请母亲来当说客了。亏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这会儿母亲既然让咱们都去,我看也是应允的意思,看你怎么推搪。”
无瑕脸上飞红,跺着脚说:“反正我不去……丹桂你跟柳妈说,就说我有些头疼……说我中暑了,去不得。”
柳妈在外面听着,忙说:“二小姐,太太才刚还说晚上留金夫人吃晚饭呢。您这会儿不去见,晚上也必定要见。难不成……”
“什么难不成、易不成的,你就照着我的话去回。我不肯去,还硬拉我去?”无瑕脚上一对皮拖鞋踢得很响,脸就更红了。
“你这是闹的哪门子脾气?金碧全出国之前,你们不是谈得很好嘛?”无垢奇怪,看到姐姐脸上去,却被无瑕戳着腮被迫转开脸,依旧是笑着说:“他近来也遇到我两次,都十分客气。我想总是为了你的缘故。最近一次见面,他也隐约问起你的近况,总归是不得要领,很是着急。这事要叫我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要叫他知道方好。我看他待你,并没有什么不是。从前他和你约会,也总是在和一些朋友一起的,文明得很……”
“他文明不文明,你又怎么知道?他有没有不是,你又怎么知道?还有,他……他到底怎么样,你也知道?”无瑕连续发问。
“咦?”无垢被她抢白的有些发愣,“我不知道,孔远遒总是知道些吧?这些人里,他同碧全是顶要好的。他也说,金碧全这人十分的好,作为朋友都是极妥当。”跟她要好的孔远遒,是财政总长孔智孝的公子。孔家同金家是世交,那两位交好,常在一处,因此金碧全她也是熟识的。
无瑕咬了唇。这些她自然是明白的。
“再说,你非要讲我不知道,你倒是说给我知道嘛!我听老孔说,这回碧全是在法国就受了聘书的,不久要去上海任一家法国银行分号的总经理的。在他这个年纪,并不靠家里什么,这就算是年轻有为了。你们又没有什么障碍……”无垢语气低下来。看看姐姐和静漪,她又扬了眉,道:“我的二姐,金碧全可是块蜜糖。你要再端着,当心被人抢了先。”
“抢先就抢先,稀罕呢。”无瑕小声说。
无垢拍了下手,对着静漪道:“我倒也真不知道了,咱们二姐这是唱的哪出啊?”
静漪只是笑。
“你不去,倒真叫母亲为难了。我呀,自然是不耐烦去陪这个那个夫人坐。可金夫人,看在你的份上,去见见也未必不可。”无垢笑嘻嘻地说。她就是这点儿好,无论说什么话、在什么时候、又对着什么人,总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叫人看着打心眼儿里就快活起来。
无瑕不吭声。
她人虽然温柔,可脾气一向执拗,打定主意,谁也别想轻易就让她改了。
无垢等了她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要去的意思,无奈地看着静漪,努了努嘴,让她帮腔。
静漪原本是托着腮坐在那儿听她们说话的。表姐们的事情她也知道些,心知无瑕表姐心里是有那位金碧全君的,此时也未必不愿意去见金夫人。但是为什么自金碧全留学归来,她就总是拖着不见,她也闹不清。
她笑笑,看那柳妈仍垂手站在门外,汗流浃背;表姐们的几个丫头也大气不出的,十分可怜。再看看她的二表姐,她想了想,问:“金总长,在这一任内阁可是最受总理倚重的吧?”
她这话初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
无垢听了却笑了,点头,顺着她的话头,说:“从前是孔总长,如今是他。总理无子,最近常说碧全如他的亲生子。真不知道木讷的碧全是怎么入了总理的法眼。”
无瑕瞪无垢。
“金总长很有些威望的。”静漪眨眼。
“新派旧派,议会内阁,连关外关内的那些拥兵自重的主儿都算上,金总长都能说得上话。他自个儿是口口声声唯总理马首是瞻,其实是哪一派掌权都少不了笼络他才是。”无垢笑着说。
“那这位金夫人,可就是当年他在南洋作公使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位?”静漪又问。
“正是。南洋糖业大王的独生女,为了他跟家里闹翻了,清身投奔金总长。那时候金总长原配夫人还没有过世呢。后来她愣是跟着金总长回了国,从南到北,想她一个女人,几近无依无靠,就这么勇敢。她进门第二年生了金家长子碧全,原配金夫人病逝,她才扶了正……”无垢说。
“偏你都知道。” 无瑕眼睛睁大了。
“是啊是啊,偏就知道。要我说,这位金伯母的开明真是当今女性的典范,若我国女子能参政议政,金伯母当是第一人。”无垢笑嘻嘻的。
静漪看她说得起劲,也不打断她。她对二表姐未来的夫家也有兴趣。金家论起来也跟程家不远,只是走动少些。她知道的就更少。自小被母亲养在深宅大院内,极少让她外出见人,了不得让她来姑姑家住几日,这让她对勇于走出家门自由行动的女子格外羡慕。
“那年碧全从法国回来,想再回去念一个博士学位,正好二姐可以去念大学,金伯母就有意让二姐和碧全订了婚或者干脆成了亲一起去。谁知道爹爹觉得二姐年纪还小,舍不得送走,碰巧二姐又生病。碧全就只好自己去,这事情就搁下来了。如今人家学成归来,年纪也大了,身上还有了差事,满心里想着成了亲就南下去的——那银行特批的有专门的安家费呢,就等总经理携夫人赴任之后发放……对了,总理家的大女儿,今年刚满十八岁,我听说……”
“无垢!” 无瑕对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妹妹,真是恨起来恨得牙痒。偏她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堵上无垢的嘴。
“行了,行了,不要瞪眼睛了。”赵无垢笑出来,“漪儿还没见过碧全吧?我想想,改天给你看看这位二姐夫的相片,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貌比潘安……”
无瑕杏眼圆睁,似是已经气的要来掐无垢的颈子了。
无垢做出害怕的神气来。
静漪看看无瑕,却说:“二表姐,我好奇,带我去见见这位夫人吧。”
“有眼光。”无垢赞许地说,“这位夫人跟你的姑母大人我们母亲大人可大不一样,我们母亲大人,动不动还会说——从前我也做过诰命夫人……金夫人,那是从头到脚的洋派,如今那些赶时髦的太太小姐,等闲的给她提鞋都不配呢。人家那才是正经的英式淑女。这些都罢了,你见了就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女子。也真够难为她的,金家满姓爱新觉罗,亲戚朋友上三旗居多,都不知道她怎么应付得来那些王爷福晋阿哥格格的遗老遗少。个顶个儿的倒驴不倒架儿。”
第22章 亦云亦雨的夏 (三)
无垢说着,竟学着旗人女子请双安。她此时只穿着蕾丝内衣,一对玉足光光的,踩在地毯上,让人看了忍不住就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