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看他的背影,简直就能看到他那份从容不迫。那是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落下风的气度。
“陶太太,是否有荣幸请您跳支舞?”忽然间在她面前出现的这个人,她并不认得。深蓝色的空军制服,中校军衔……他望着她的眼睛,三月春水一般。“我们昨晚在七星桥官邸见过一面,不知道陶太太是否记得我?”
她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她当然不记得他,但是她没有表露出来。
他的舞步华丽而又娴熟,身上正有飞行员那浪漫的气质……
她望着他,问道:“你驾驶的飞机,是什么型号?”
他眼睛一亮,似没有料到她会对此有兴趣,随即便侃侃而谈。她其实并不太懂,但是他说,她微笑倾听……她知道自己的舞姿,算不上美妙,但至少中规中矩。陶骧太太的身份,无疑给她加分不少。她若想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其实只要尽量保持优雅和端庄,便很容易就做到了……瞧,舞会皇后的称号,也并不是那么难以企及的呢。
她忽然想起陶骧说过让她不要走远的话来……不过应该没关系,他也没有在原地等她。
静漪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跳了多少支舞,中间休息时因为口渴,又喝了多少杯香槟。她始终在微笑,温和而亲切,不拒绝友好的邀舞、即便拒绝也尽量礼貌……她自己都觉得要对自己的表现打上优加的分数,也就不奇怪,无论是用何种眼光看她,她的确是今晚石公馆舞会上最耀眼的那一个。
最先发觉她不对劲的是无瑕。
静漪几乎每跳完一支舞回来他们这里,都要喝几杯香槟酒。面上绯红,微有汗意,笑容满面。无瑕开始以为她是心情大好,虽觉得静漪喝酒的举动有些过分,却也并不以为意。但是她越看越不对劲。她叫住静漪,让她休息下,她充耳不闻。终于连碧全和远遒都察觉异样,陶尔安望向静漪的眼神就更有些严厉在里头了。
无垢见无瑕皱眉,却不以为意,看看尔安的神气,微笑着低声在无瑕耳边道:“不过是多跳了两支舞,傅太太至于眼睛瞪的那样么?陶牧之都还没有表示什么呢。知道的她是大姑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婆婆——就算是婆婆在这里,也没有不让儿媳妇同人跳舞的道理呀!”
“牧之那是还没顾上呢!你容他一点儿空,瞧他说不说?”孔远遒一笑,道。
“他要说什么?难道许他和石夫人跳舞,不许小十跟人跳?”无垢皱眉。
“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这怎么一样?”孔远遒哈哈大笑。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事,男人做便理所当然是潇洒大方,女人做便要被说三道四?”无垢看了远遒。
远遒笑着,想一想,说:“太太说得有道理,是我不对。”
“从此不准你再这样乱讲话。”话虽如此,静漪被舞伴送回来时,无垢还是拉住她的手。这一拉手,她发觉静漪手心滚烫,手臂微凉,然而摸一摸她的颈后,却又有汗意,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累不累?”
静漪又要将酒杯拿起,被无瑕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汽水。她拿过来就皱了眉,想要换回去,无瑕阻止了。
“你已喝了不少。”无瑕道。
静漪看看表姐,同时也发现大家望住她眼神都有些担忧的意思。她顿了顿,恰好有人来邀舞,她回身微笑婉拒。
这个转身极为优雅、拒绝的姿态恰到好处,无瑕等人看着,忽然没了话。
看上去,此刻的静漪是如此的活泼而又快乐,她仿佛完全沉浸在最美妙的音乐中,幸福极了……静漪见他们不说话,打开一把小扇子,“怎么只管看着我?二表姐,我没醉……就让我把汽水换成香槟可好?”她说着招手叫侍应来,果然另拿了一杯香槟。
无瑕道:“才能多久不见,竟要变成小酒鬼了。”
她语气中有些嗔怪,碧全笑了,说:“难得小十这么高兴,你又要说教。”
无瑕皱眉,正要说碧全,静漪笑着拿扇子给她扇扇,说:“二表姐,我是把你和三表姐的那份儿都一起跳了,不好哇?”
她脸上泛着红,正是明艳照人的模样,加上同无瑕说这话,未免又有些撒娇的意味,无瑕心一软,捏了她的脸,低声同她说:“你这个鬼丫头——说你是小酒鬼还是轻的,怎么就这么……”下手真的使了力气,将静漪的腮捏得发了酸。
静漪便觉得腮上那点酸软直接就钻进了她心里来,笑着望了无瑕,叫道:“二表姐……”
无瑕正在孕初期,母性大发的时候,连这个小表妹都要当成孩子怜爱起来了,便又捏了捏她的腮,轻声道:“嫁了人还是这么着淘气。你看黄珍妮都收敛多了。怎样,她那张扬性子竟过给了你不成?”
静漪笑。
美目流转,在舞池中寻找着那抹耀目的黄色……没有如愿找到。
其实又岂止黄珍妮,连她的三嫂,自从成了婚,不也是渐渐敛了一身声色么?
看她出神,无瑕按了按她的肩膀。“怎么,有什么不痛快吗?”她向来心细。静漪不是会纵情享乐的人,更不会在人前无端便如此。静漪看起来越快活,她越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静漪回过脸来,笑微微地看了她,摇头,“就是想跳舞罢了。”
无瑕握住她的手,这时看到程倍走了过来,到近前行个礼,挨个儿问候过,说:“十小姐,三少奶奶有请。”
静漪已经有许久不见程倍。
三哥成婚,父亲为他成家立业的缘故,特为地拨了得力的人随他南下。程倍是三哥在家时候就用惯了的人,自然跟着来了。看他一身黑色的制服,和从前穿衫裤时不太一样了。
“十小姐。”程倍见她不动,恭敬地又行一礼。
静漪看他。奴才们跟着主子久了,都有点随主子的脾气。程倍身上有三哥的沉稳,程僖身上有九哥的俏皮……静漪将扇子一收,说:“知道了。”
程倍没走,等着她。大有她不过去,他就在这里奉陪到底的架势。
静漪拿扇子轻轻敲着手,只盯了程倍,纹丝不动,并没有要立即动身的意思。无瑕和无垢对视一眼,看看各自的夫婿。碧全与远遒只看着静漪的神情,也知道她此时有些不快,都没有作声。
到底还是无瑕开了口。她看了静漪,道:“我陪你过去吧。不知三嫂找你有什么事。”
静漪心知程倍过来,未必是三嫂的意思。她委实不想随他过去,但是连无瑕都开了口,不能不走这一趟……可她如何能让无瑕跟着受累呢?她将手边的香槟拿起来喝光,起身示意程倍带路。
程倍带静漪来到一间休息室门外,站下来,说:“十小姐请、”
这是舞场旁边临时用作休息处所的地方。静漪定定神,走进去。
索雁临果然坐在里面,看到她进来,微笑着说:“来,静漪,坐下休息休息。”
静漪走过去,看到小茶几上的葡萄酒,拿起来。
雁临伸手过来,轻轻一带,说:“你今晚喝了不少酒了,静漪。”
静漪盯着酒杯。两人的手触在一起,撞得杯中酒浪波涛汹涌……她说:“我又没醉。”
雁临将酒杯拿出来,放回桌上。
静漪细细的颈子,被黑色的樽领裹着,纤细而修长……面上泛红,看上去是有些异常的红润。此时她胸口起伏着,或许是因为刚刚那一曲节奏欢快的探戈,或许不是。雁临微笑着说:“来,坐下吧。”
“怕我失态?”静漪轻声笑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
“你当然不是。”雁临说。她目光中是有一丝担忧。她整晚都在留意静漪,看她笑、看她跳舞、看她同之鸾和金润祺周旋……“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看你脸色不太好。”
静漪笑笑,说:“三嫂,我这不是好好儿的?若我失态,今日也是陶骧没脸,不是你们。”她一回头,恰好看到之忱走了进来。看到之忱的神情,也知道自己的话三哥是听见了。
“你真是不像话。”之忱面上还算平常,语气却严厉。
静漪转身望着他。
这张与父亲极似的面孔上,冷得像敷了层冰雪。
静漪直视着之忱,说:“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酒,还没醉,更没乱来,就不像话……我若做出什么别的事来,三哥要怎么样?”
“之忱,”雁临扶了之忱的手臂,轻轻一拍,看看静漪,“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小十在这休息下就好了。”
程之忱便说:“时候也不早,休息好了,让牧之来带她回去。”
“三哥。”静漪眉微微上挑。“我都说了我没醉。”
之忱眉尖一蹙。他压住了火气,静漪就非要把这火气给拨出来。索雁林看着这对兄妹,说:“先坐下来好不好?小十,你三哥今晚也被石将军逼着喝了不少酒呢……”
静漪看着之忱,倒是毫无酒意的样子,心知雁林是极力想要避免他们兄妹的正面冲突。她不禁微笑,道:“三嫂,我跟三哥说几句话可以吗?”
雁临看了之忱。他沉默着,略一点头,她也就 走出去了。
“谢谢三嫂。”静漪说。
雁临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臂,出门将帘子放下来。静漪知道三嫂不会走远,会像一道稳固的铁闸,锁住她的去路,而三哥,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像座怎么也推不倒的山。
真令人窒息。
“三哥,我做错什么了?”静漪问之忱。
程之忱转身倒了杯酒。
静漪过来,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大口地喝下去。
之忱没拦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冷着脸说:“想喝多少,尽管喝。在这里喝不够,回去喝到够为止。但是你在这里,必须做的像个样子。你丢陶骧的脸,就不是丢脸了么?”之忱坐下来,呷了口酒。
静漪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手有些发颤,酒液便泼出去许多。
她看着洒在台布和地毯上的酒,忽然将酒瓶掼了出去,叮呤当啷的,滚落一地。
“我还做得不像样子?有比我更像样子的吗?谁?三嫂?”静漪看着她这三哥。
他那考究的衬衫马裤长靴,仿佛是把他捆扎好了的,将他的人衬得像雕塑一般。此时明明该是闲适和放松的,可他坐下来的姿势,还是那么标准和端正。
“三哥,人怎么可以那么狠的?”静漪眼睛里全是泪。她没有忍,可眼泪也不往下落。这只是让她更加看不清这个近在咫尺的亲人,“三哥……在让我去戴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必死无疑了吧?三哥你还让我去……”
冷冷的风雨中飘动的灵幡,雪白的,沉重的,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简直就是会把她勒死的绳索。
是要让她死过一次,才能重生?
她如果就那么死过去了呢,有谁会真的想要拉她一把?
“我还得谢谢三哥……亏三哥推我这一把,让我下决心嫁了个好人家。”她微笑着,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喝了。
酒杯端端正正地放回桌子上,重重地一印。
“谢谢三哥。”静漪转身,微笑摇头,“真是……要谢谢三哥。”
“静漪。”之忱叫住静漪。
静漪站定。
“陶骧不简单,稳妥应对。”他说。
第230章 如火如荼的殇 (四)
静漪笑起来。
她笑到浑身发颤,说:“三哥,他是我丈夫。我要应对什么?对他来说,我只要还有能够利用的一天,就算我惹事、就算我捅破了天,他也不会把我抛弃的——哪怕没有什么用处了,他又去哪里才找得到我这么听话的太太,从来不会找他麻烦?况且还顶着程之忱十妹的名字……如今有谁不说能跟程之忱扯上点裙带关系,是明智之举?他且得把我搁在个稳妥的地方呢。三哥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要懂得保护你自己。”之忱说。
“如果我没在那家里闷死,迟早是要离开的。”静漪忽然说。
她说完这句话,扶住了桌子。
有一点头晕。
之忱看到,叫了声雁林。
“不用!”静漪粗声说。非常烦躁的样子。
她也不去看之忱的脸色究竟如何,也来不及,只听得外面有人在交谈,索雁临在问:“是不是来找小十?”
静漪立即撩帘子走了出去,果不其然,陶骧就在面前。她微笑着看他,说:“怎么这就找我来了?我跟三哥三嫂说了会儿话,倒忘了你说不要我走远。”
陶骧看着她,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