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驷看看她,问静漪道:“七妹觉得怎么样?我对这些向来没有很多研究。”
“我倒是喜欢的。”静漪含笑道。
陶骧问道:“是那个费氏?”
陶驷点头,道:“统派大佬费玉明的侄子开的。起初倒是个吃法国大餐的好地方,现在好多时候是他们聚会的地方。若去了那,难免遇到那些人。不同政见,就算是场面上过得去,总是打嘴仗的时候多。差不多的人,也不怎么去了。”
陶骧说:“去吃顿饭有什么。费玉明视我们如眼中钉,难道他的侄子也会嫌我们的钱腥?”
陶驷哈哈一笑,道:“那就去。我让人打电话定位子。不过你看今天费玉明的署名文章,仔细读两遍,能体会出一点意思。”
“还体会什么,他就那么点意思,车轱辘话来回说罢了。你耐烦听呢?他们统派也好,左派也好,右派什么的,都没有要紧。想动我们,也得掂量掂量,手上这点劲儿,够不够使的。”陶骧将报纸一推。
静漪听着,简直就觉得陶骧那淡淡的语气,是将风暴掀了起来的。只是转眼间,他说起这让他嫌闷的黄梅天和同石将军约好的道场比剑,又轻松的不得了了……
雅媚看她不说话,就说:“等下我们去医院,探望文谟……静漪,你能去吗?要是不舒坦,只管在家歇着,我们替你转达。”
静漪点头道:“要去的。”
雅媚看看她脸色,倒也还好,不似昨晚又青又红,令人担忧。她又看了眼陶骧,正要说他两句,便听到外面车响,便问:“是尔宜回来了吧?”
她话音未落,尔宜从外头进来了。
一身的衣裙湿了个透,脸上更是不成气色。
静漪吃惊,先起身过来,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尔宜接了毛巾,擦着脸上身上,被静漪一问,仿佛一肚子的委屈总算找到地方倾诉了,断断续续地说:“可气死我了……早起原本好好儿的,下了楼看到报纸简直气炸了我的肺——报纸上那都胡说些什么呢?”
静漪因没看报纸,尔宜这样言辞激烈,她摸不着头脑。倒是雅媚在一旁说:“你跟那些小报制气么?照那小报上,你二哥私生的闺女都好几个了呢。难道我还要去理论?”
“雅媚!”陶驷叫道。
他看了眼低头吃蛋糕的瑟瑟,还好瑟瑟头都没抬。
“我打个比方,你慌什么?”雅媚说。
“怎么能这么胡乱打比方的?”陶驷说。
尔宜原本生气呢,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笑,可马上又气红了脸,说:“那也不能乱写……七嫂,报纸上说,是我和白文谟一起……一起……出的事。写的乱七八糟的,这以后还叫我怎么见人?还说我在医院里躺着,人事不省——我就叫他们报馆的人看看,到底是谁人事不省!”
静漪问:“你去报馆了?”
“我能不去么?我若不去,他们当我真的死了么?”尔宜绞着毛巾,满面通红,额上全是汗。
静漪便说:“快些上去换了衣服,小心着凉。”
“我现在全身都是火,才不会着凉呢。”尔宜大声说。
“八姑,喝口水。”瑟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在几个大人身边,只冒出她的小脑袋瓜来,手里还真捧着一杯茶水。
尔宜就算是再火爆的性子,看到瑟瑟那娇嫩的小脸儿,也不得不暂时收敛,接了茶,轻声说:“谢谢瑟瑟。还是瑟瑟疼八姑。”
看她喝着茶,雅媚牵了瑟瑟交给她的看妈,回来又说:“你也是。不是不要讨个公道,可哪儿用得着你上门去呢?他们这种小报,卖的就是这份儿危言耸听的钱。你闹上门去,反倒又给了他们好材料。等明儿的报纸出来你看,一准儿是陶尔宜报馆撒泼,名门闺秀斯文扫地……保准怎么难听怎么说,你哪头儿划算?都不如同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给记者拍两张相片就算了。”
尔宜喝了茶,翻了个白眼给雅媚,说:“二嫂,我当然知道这才是个好法子。可我等不了,今儿我就要他们好看。”
静漪悄悄让人给她又倒了杯茶,说:“你坐下来慢慢儿说。”
尔宜正在气头上,说起来未免粗声大气。静漪仔细听她说着怎么出了门就让司机带着自己去报馆,怎么冲上报馆去,怎么找了主编,又逼得报馆的馆长出来亲自同她解释……在尔宜的叙述中,她自己就像是个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女英雄。一来一去之间,就把报馆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就不想看着他们那幅嘴脸。这还是报人么?有本领写时评、写政论,去议论国家大事去,逮住我一个弱女子,胡乱编排些不堪入目的风流韵事,毁人名誉,真枉为文人!”尔宜愤愤然。
静漪开始以为尔宜不过是一时愤慨,头脑一热就冲上去了,听到后来这番话,倒也不是没有见识。她便拍了拍尔宜的肩膀,说:“只是你这一来,陶家姑奶奶的暴脾气,可算是出了西北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就要让他们知道,造谣生事是有代价的。”尔宜擦着额上的汗水。
“你自个儿去的?”这时候,陶驷才问。
“嗯。”尔宜回答。
陶驷皱了眉,不相信似的,“没带人、没带枪?”
“没有哇!我哪儿来的枪?”尔宜说。
“阿图!”陶骧喝道。
“在!”图虎翼从外面进来。
“派了几个人跟着八小姐去的?”陶骧问。他坐在那里,闲闲地。
尔宜叫道:“七哥,真没有人跟着啦!”
图虎翼没吭声。
静漪也看了他。
“阿图?”陶骧又问。
“连我在内,三个。”图虎翼说。
“阿图?”尔宜惊叫。
“是。八小姐出门,我们怎么可能不让人跟着。不过知道八小姐也不是轻举妄动的人,我们也没预备往大场面折腾。”图虎翼说。
静漪看着他。
他在静漪明若秋水的目光下,咳了咳,说:“就是……在报馆门外,同巡警谈了谈天气。”
“你们威胁警察!”尔宜大声说,“我说怎么报馆里的人嚷了半天报告巡警,都不见人来。我还预备着被巡警抓走,好把事儿闹得更大些呢。谁晓得他们报馆的总负责人都出来安抚我……说真的是一场误会,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原来!原来他们根本不是怕我,是怕你们,怕枪!”
尔宜忽的有些泄气。
“你以为,就凭你?”陶驷说着,瞪了图虎翼,“你也是胆大,怎么就不先报告一声?这是什么地界儿,万一出点儿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报告二少爷,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图虎翼说。
陶驷点着他,回头对陶骧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胆大包天。”
陶骧对图虎翼挥挥手让他下去,好整以暇地道:“这算什么胆大包天?谁不知道我们西北军跋扈,不就跟巡警聊聊天,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了么?”
“七哥说的对。二哥,要我说那报馆就该吓一吓。若是他们还敢乱写……”尔宜还没说完,就被陶驷瞪的住了口。
“好了好了,尔宜没事就好啦。这个事情,御之,这事儿你还是跟博雅打个招呼的好。他管新闻的,让他留意下,省得有麻烦。”雅媚提醒着陶驷。看陶驷兄弟两人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又担心尔宜再说下去,陶驷还要教训她,就趁机推着尔宜出去,陪尔宜上去换衣服了。
静漪也跟着走了出去。她回手关门的工夫,听到陶骧说:“二哥,早几年我还没回来,西北军跋扈的名声也都传遍了。如今就算是收敛,也别把西北狼的牙磨平了……”
门一关,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小姐,”秋薇看她一脸疲色,“上去歇会儿吧,二少奶奶说,出门还得一会子呢。八小姐要洗澡换衣服。”
“不用。”静漪说。
秋薇跟在她身后。
客厅里空荡荡的,静漪闻到花香。
转头便看到一大瓶栀子花。极新鲜,叶子上都沾着露水。
她留意着,客厅里还不止一瓶栀子花呢,难怪处处都有花香……就连钢琴上也放了一瓶。
静漪走过去,坐在琴凳上,看了一会儿瓶子里新鲜的栀子。花香浓郁,浓郁到坐在这里,仿佛将香气穿在了身上……她转过脸去,看着外面。
雨下着,庭院里的一切都湿润润的。
满目深深浅浅的绿色,看久了,倒让人心里舒坦些……她慢慢地将琴盖掀起,手指触到琴键,发出一声轻响,清脆极了。琴上的栀子仿佛被这一声轻响惊动,那香气越发浓了。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起舞来。
叮叮咚咚的琴响传进来,陶骧正伸手去拿烟卷。他停下来,侧了下脸,陶驷正说着话,也住了声,轻笑一声道这一定不是瑟瑟,瑟瑟弹得更不成调。他看了陶骧一眼,陶骧将烟筒按下去,将烟卷夹在指间,只看了他说就这么着吧。
陶骧走出餐厅,抬眼看了客厅东南角——临窗的位置放着一架钢琴。外面下着雨,室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窗外的光投进来,将那一处照亮,这让她那墨色的背影显得很清晰……厅里弥漫着栀子花香,也因为是雨天,花香虽然清透,但总觉得是带了点湿气,有些沉重。
第234章 如火如荼的殇 (八)
她的手指仿佛是无意识的,一个一个敲着琴键……不成调,倒像是夜半时分落在芭蕉叶上的大颗雨滴,声声分明。
尔宜响亮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大声叫着二嫂。雅媚不知人在何处,应了一声。静漪停了手,琴声便戛然而止。
她把琴盖合上,站起来时,恰看到陶骧正在望向她。
她的目光与他的有短暂的粘连。
还是她先转开了脸……虽然隔了这么远,她也看不清什么,陶骧的注视中仍能让她产生轻微的窒息感。
“七少,电报。”岑高英又返回来,手中拿了一叠电报纸。
陶骧正要点烟,陶驷从他身后一把将烟抽了过来,自个儿点了。陶骧瞪他,他笑笑,说:“我看你烟瘾是越来越大。悠着点儿,留神回头静漪教训你。”
陶骧哼了一声,翻着电报纸。
陶驷见他眉头一蹙,不知是不是电报内容让他心烦了,也不去管他,回头见静漪过来,他微笑道:“雅媚说瑟瑟这阵子不喜欢弹琴,她也不动,那琴都快生锈了吧?”
“音有一点不准。该找调音师来调一下了。”静漪微笑道。楼梯上踢踢踏踏传来脚步声,雅媚和尔宜不知在说什么,边走边笑。她抬眼望去,雅媚向她摇摇手,加快脚步往下走。
“你的耳力这么好?”陶驷惊讶。
雅媚恰好听到了,忍不住笑道:“眼神不好,耳力当然得好。”
静漪笑而不语。秋薇拿了她的手袋过来。她拎上,往外走时看陶骧还在那里同岑高英说着什么,她便问尔宜:“八妹,你的好朋友明皎皎,也是要继续读书的么?”
“是的。她是去读高等师范。七嫂怎么想起她来了?”尔宜好奇地问。
“哦,那日还说过,想替你们办一个庆祝会,邀请她们来的。”静漪说。
“舞会么?好呢。她们都是爱玩的,一定愿意来。七嫂,我们回去就办好不好?”尔宜挺高兴地挽着静漪。雅媚喊她,她摇手说:“我跟七哥七嫂一道的。”
雅媚笑了笑,自管先上了车。
尔宜坐在静漪对面,兴致勃勃地聊起舞会来。静漪看她仿佛已经浑然忘却早间的不快,也莞尔。
随后陶骧上了车,尔宜高兴地跟陶骧说:“七哥,七嫂说回去要给我们办毕业舞会。七哥到时候也要来啊,我们同学好多都特别崇拜你……七嫂哦?可以的吧?”
“可以。”静漪轻声说。
她拿了怀表,看一眼时间。
“七嫂准了,那七哥有空就来参加吧。”尔宜笑着对陶骧眨眨眼。
陶骧看了眼身边的静漪。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没说话。尔宜这时才觉察气氛有点不太对,见他们俩沉默,也暂且敛了声气。忍了一会儿,她不住地看着陶骧。
陶骧看出她有话要说,点了下头。
“七哥,我不想离开家念大学了。”尔宜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