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吐舌,回头看了看,说:“听不到的!”说着要把荷包还给静漪,“奶奶疼你,给你的零花钱愣比我们俩这正牌孙女都多。这都是你平日里肯陪她唠嗑儿、打牌、听昆曲的好处。”
静漪笑着说:“那都给你。我也用不着这些。只是这荷包给我留下,我爱这纹样。”
“那我真收着了啊。”无垢说着就要荷包打开。
无瑕劈手把荷包夺过来塞回静漪手里。
无垢笑起来,说:“打量我真要呢?”
“那可说不准。你呀,平日里奶奶余外的贴补你多少零花钱,当我们不知道呢?我倒没什么,嫂子们都看在眼里呢。”无瑕悄声说。
“看呗。奶奶就是偏疼我,让他们眼气去吧。你若说这个,我心想别人都罢了,唯独三嫂是刻薄的。你知道上回她回来,问奶奶要东西呢,你猜她惦记什么?惦记奶奶那挂金刚石朝珠……亏她还总自夸她梁家的家底子厚呢,这就张口要了,等不及!平常眼皮子浅就不说了,性子怎么就那么急?三哥多少进项,她还这里那里的都要篦一遍。”无垢笑着说,“奶奶糊涂啊?”
“你这张嘴,我不过说了一句,你有这么多等着。让妈听见,又该说你没点儿大家儿姑娘的风度了。”
“还不是要怨你提起?我不过是跟你私下议论两句,何曾在旁人跟前儿多句话?妈那儿我都不会说这些事的。”无垢倒笑了,转转眼珠,又说:“可是对付三嫂那样的人,你若斯文,在外人看来是明事理不跟她计较,在她看来就是好欺负。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怎能让她这才进赵家门半年的人给欺负了去?我那日还听见她跟大嫂打听妈给咱们准备的嫁妆。”
“在她看来,你我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无瑕说。
“凭嫁到谁家里,还是姓赵的。赵家现在将来都轮不到她做主呢。”无垢不平地说。
“你呀!看着三哥。哎,你瞧。”无瑕拉了无垢一把,让她看静漪。
静漪任她们姐妹俩闲话,心不在焉地跟着走。
“漪儿又魔怔了。”无垢搂过静漪,点着她的鼻尖,说:“放心,今儿由我做护花使者,保准把你送到地方。今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保证什么都不理,就专门陪你去约会。”
往日里静漪无论如何是不准表姐们多说一句的,今日却毫无反驳的力气似的,只是发愣。她这幅样子,倒让无垢和无瑕不好再开她的玩笑了。催着她去换了外出的衣服,一起出门去了。
无垢轻巧地将车子开出胡同,往长安街去。
太阳不过刚刚升起,还不算热。
她们都穿了薄绸子洋装。静漪和无瑕都是长发,只是无瑕烫了最新式的螺丝头,静漪是一头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甩在身后,无垢比起她们两个则更洒落些,剪了短发,且今日戴了一顶轻巧俏皮的苎麻鸭舌帽,更加爽利俊美。
无垢不时地按响车喇叭,是跟会车的人打招呼。那些车上多是西装革履的惨绿少年。旁人也罢了,独有一个,不仅在闹市将车子开得疯狂,还特地探身出来对她们吹了声口哨。
静漪认得那是外交次长的二公子何思源。
无垢猛踩油门,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说:“真晦气。”
“他还纠缠你?”无瑕问。
“上回被老孔揍了一顿,老实了些。自从我新近买了这辆车,他又开始惹事。他硬是到车行去打听来我买的是什么款式,专门订了一模一样的。等了几个月,才刚运到。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话也讲得难听。恨死我了。”无垢说完,看看静漪。“是约了在今雨轩见嘛?”
“嗯。”静漪点头。
“那我和二姐在车里等你。”无垢说。到这时候,她倒是先谨慎起来。
无瑕听了,说:“今雨轩又不止一个座位,我和你楼上雅间呆着就是了——漪儿,你们也在雅间谈吧。”
静漪知道无瑕是担心来往人多,难免有认出他们来。就点了点头。戴孟元心思极细密,约在这里见面,多半也是考虑到这一层。
想到这儿,她脸上也就自然地露出来笑容。被无瑕和无垢看到,不约而同笑出来,连声调侃她出来这半晌,总算见了笑模样儿。
“今儿军警比昨儿下午还多。”无垢车开得慢下来,说道。
静漪推开窗帘。
的确,拿着警棍的巡警和荷枪实弹的士兵,比平日里见的要多上几倍。巡警不时呼喝、驱赶着行人,看上去就让人心生紧张。
静漪皱了眉。
“从这儿岔过去吧,避开大路。我们昨儿走东交民巷那儿,就差点儿交待了。我估摸着学生们这回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昨儿抓了不少人呢……哎哟。”无垢嚷了一声,“这胡同儿这么窄,别刮了车。我说开三哥的车出来吧,刮了他的车让他心疼去,多好……”
“你仔细些开车要紧。再没有比你更多话的了。”无瑕说。
无垢被姐姐说,也不生气,只管小心翼翼的将她这辆崭新的轿车开进巷子里。巷子很窄,几乎仅够车子开进去,略微一偏,也就碰到了两边灰色的砖墙似的。两头的行人见这轿车开进来,急忙避开。无瑕担心刮了这新车子,不住地提醒无垢慢些、再慢些……无垢在巷子中央停了车。
“快开啊。没事的。”无瑕催促她。
“你看。”无垢微微皱眉,抬抬下巴对着前方。
“游行。”静漪说。她已经注意到了。在两个姐姐集中精神在车子上的时候,她先听到了呼喊口号的浪潮。心已经是提了起来的。
窄窄的巷口外,行进的游行队伍蚂蚁过街绵延不绝。围观的人堵住了巷口,各色的标语云一样的飘过。
无垢回了下头,“不然把车倒回去,另换条路走?”
无瑕倒是镇定,说:“最近哪回出来不碰上个把游行,偏今天怕了?再说你车子开到这里,进退两难的,再刮了车,当然是开到前面去。”
无垢笑笑,说:“刮了车是不值钱的。你不知道最近的游行……”她耸了耸肩,不打算将昨日见到的场面描述一番。世道是不稳,学生工人军人革命党,纷纷起事的乱象之下,已成里应外合之势。北平政府风雨飘摇,能坚持多久,尚未可知。她同孔远遒在一处倒时常听他和人谈论纷纷扰扰的时事,在她听来这些还是蛮有意思的;但跟无瑕和静漪说这些她们会认为很无趣的事,没的影响了她们的心情。
“最厌烦这些。”无瑕说着,前后地看看,“好好儿的过太平日子不好么?”
无垢仍是笑笑。
她跟无瑕在大事小事上的意见向来难以统一。
这时候后面又开进来一辆车。比起她们的车来,那车各种尺寸都要更大上一些。无垢看了,笑道:“这下真是只能两眼一抹黑地往前了。”
那车子滴滴两声。
无瑕伸手出去,扬了扬,表示知道了。
车子是又启动了起来,依前缓缓地行进。短短的一段路,却用了比平时多得多的时间。别说开车的无垢,坐车的两位也要急出一身汗来了。好在出了巷口就是开阔地,若是顺利的话,她们本应该能很快摆脱这种窘境——哪知道今日游行的队伍特别的长,待她们的车子颤颤巍巍地从小巷里拐出来,游行队伍还未完全经过,而围观的人又多又挤,乌云似的一团一团飘来飘去,将去路封得密不透风。无垢见根本没法将车子起速,看看前方,缓慢左转,停下来,欲将游行队伍先让过去。
第24章 亦云亦雨的夏 (五)
“还好,总算是出来了。”无瑕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紧随其后的那辆轿车,也转了相同方向。那车子是半旧不新的,她瞅了眼牌号,说:“这车这号牌瞅着都眼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喧哗声若暴雨急落一般席卷而来,原本自西向东方向行进的游行队伍,竟朝着相反方向涌回来,并且不是以刚刚那缓慢而有秩序的节奏,而是凌乱慌张的、有些不择路径的。
“坏了。”无垢说。她下意识想要踩油门快些冲出这条街,可是人群聚集的速度远比她能够反应的速度快。
静漪从车窗里看到外面参加游行的那些人,不约而同的他们的面孔上都充满着焦虑、暴躁和仇恨似的表情。她心里咯噔一下。一个糟糕的念头还没有完整地冒出来,她们的车子已经被困在了人群中央。手拿标语的人,用木杆戳着车窗,更有人伸手拍打着车前盖,呼喝着让她们“出来”“出来”……
“怎么回事?”无瑕脸色煞白。“为什么冲咱们来了?”
无垢不声不响地,拿起她手边的一条马鞭,对着伸手进来想拖住她的那几只手狠狠地抽下去,迅速将车窗摇起。车子随着人群的涌动和冲撞,不但发出剧烈的嘭嘭嘭的响声,也在不住地摇晃,像巨浪中飘摇的小船,随时会被掀翻。
有人举起巨大的石头朝车窗砸来,嘭的一下,车窗砸出了裂缝。
无瑕惊叫。
静漪拉着无瑕的手,让她快些到后面来。
无垢咬着牙,踩油门预备硬闯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几乎被众人抬起来,砸碎的车窗,碎玻璃被往里推开,有人将手伸进来,硬是将车门从里面打开。
车门一开,无瑕先是拿着阳伞朝着那人猛打。阳伞被夺之后,她就试图将静漪护在身后,静漪却又想护着她。那些疯狂的人,一边骂着她们是吸血鬼、卖国贼,一边就要将她们拖出去。
“……我们不是……”无瑕徒劳地喊着。这种场面她从未见过,心里是无尽的慌。她原本拽着静漪的手,防着她被拽出去,可对方力气太大,静漪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拖出了车门。
“漪儿!”无瑕惊叫。
静漪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头脸就被推撞在了车边。她忍着疼,抓住拖她的这个人的手。
她知道此时已经群情失控。心里越是清楚,就越是着急。她机灵地将车门挡住,虽然知道这是一时的,也想将无瑕护一时。
“她们不是何次长的家眷!”有人叫道。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她们这些有钱人,知道什么是国仇家难,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抓着静漪的男人在喊。静漪的辫子被他揪住,往后一扯又使劲儿地推出去。她的额头就磕在了车门上方,顿时眼前金星乱冒。推搡间她的衣服不知何处被撕开,裂帛声混在杂乱的声响里,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静漪下意识的要护住自己,将被扯住的手腕朝自己胸前回拽。她手腕上各有一只玉镯,此时那人似是想要将镯子掳了去,狠狠地将她的手摔到车门边,只听着一声脆响,镯子应声断了。
静漪试图看清楚这暴徒的模样,好牢牢地记住他——他眉间有一条很深的疤痕,扭曲着——她瞪着那人,狠狠地照准他裆部踹过去。她穿的是漆皮鞋,鞋尖很是坚硬,那人虽然躲避开了,仍被踢得不轻。他一怒,下狠手将静漪的颈子掐住。静漪顿时觉得窒息。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无瑕和无垢的喊声,不知道她们是在车里,还是和她一样被拖出了车外……她心里慌得不知道该要如何是好,只怕她们也遇了险。她胡乱挥着拳头一通乱打,很快手被制住了……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枪声。响了一下,随后一声接一声,炒豆子似的,随即停歇。人群的骚乱更甚,远远地有人喊警察开枪了、警察开枪了……静漪是头一回这么近的听到枪声,往日让人觉得恐惧的枪声今天在她听来却像是某种希望,但她喉咙被扼住,眼前就一黑……
她还能听到急刹车,心里有个念头,这该不会是她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响吧。但紧接着就是近在咫尺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同时,她的颈子被松开了。她立时护住喉咙,大口地呼吸着,继而干呕起来……她虚脱似的倒退了两步险些跌倒,金星乱冒的眼前出现了几个矫捷的人影,跟那伙暴徒交上了手。其中一个距离她最近的,正将刚刚制住她的暴徒衣领扯住向后一带,那暴徒在他手下若琉璃珠似的打了个旋儿,顺势身子一矮便开始攻击他。静漪眼看到随着暴徒衫子飘起,露出腰间黑色的手枪,立即喊道:“他身上有枪!”
她话音未落,那男人已经将暴徒的手拧在了背后,空出一只手来瞬间便下了暴徒的枪,接着抬起脚来对着暴徒的屁股便踹过去。他后退着来到静漪身前,一站,将静漪和那些人隔开。他背对着她,喝道:“虎子!”
“明白!”一个虎头虎脑个子高高的精壮小伙子嗖的一下出现,挡在了静漪身前。静漪看到他也拔出腰间的手枪,心里一惊。小伙子回头对她一笑,没等静漪说话,说了句“得罪”,推了她一把,打开车门将他塞进车里。静漪一抬头,就见无垢和无瑕安然地坐在车子里,驾驶位上换了个男人。她的心一放一提,简直不能自已。
“别担心,警察和城防部队的人已经来了。一有空当,我们就冲出去。”男人看出静漪的惊诧,解释道。静漪打量他——这人看穿着是个漂亮时髦的稳重青年,却从头到脚都有股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无瑕无垢听了顿时安心些。无垢连声道谢,无瑕抱着静漪,几乎流出泪来,上下地检查着她,要确认她没有受伤。
静漪却盯着外面刚刚救了她的那几个人——其中竟然还有两位金发碧眼的青年;也正是有他们俩加入了打斗,拳来脚去的场面就更加的混乱,夹杂了更多的辱骂……远处枪声近了,混乱的人群陷入更严重的骚乱,一部分人慌不择路地逃跑,另一部分的情绪却更激愤了。
那将身边一众人击倒在地的男人,在他的同伴都收住势子警惕地散在他周围观察对手的时候,仍缓缓地在当场迈着步子……
“呀……”静漪认出来,这是严谨的和式武术步法。她这才留神观察他,发现他连衣服的式样,都有些和风。她心一提:这人怎么这个时候,一点都不避忌?
果不其然马上有人骂汉奸卖国贼,也有骂他是倭狗的,煽动人试图重新围拢过来进行攻击。
那人不怒,亦不慌不忙——他往前走一步,人群后退一步;他后退一步,人群向前一步……他像戏弄人似的,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了潮水般的人流走势。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问道:“有枪是么?有胆朝这儿开!欺负妇孺,算什么?”话音未落,就有石头块就朝他砸来。几乎未见他挪动脚步,就轻易地躲了过去。石块砸在车身上,发出巨响。
他仍站在那里,面对着被他激怒的人。
仿佛面对刚刚经过风暴,短暂平静后又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
挡在车边的“虎子”却暴跳,拔出枪来大喊:“龟孙子再敢往前一步,老子崩了你们!对女人动手,亏你们干得出来!胶州湾停着的日本人的军船,怎么不见你们杀上去?旅顺港架着德国人的大炮,怎么不见你们去砸?他妈的就会对自己人动手,你们算什么东西!”
无垢回头看向车内的男子,问:“快告诉我,你们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那男子微笑。不回答无垢的问题,目光警惕地扫着外面,说:“来了。”
穿黑衣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成群结队的过来,后面便是荷枪实弹的士兵。
士兵列队前进,对空中鸣枪示警,枪声密集极了。
警察扭住了仍然抵抗的示威者,其余的骚乱群众,见势不妙,纷纷作鸟兽散……
这时候坐在驾驶位上的男子也不待人吩咐,踩了油门,车子若离弦之箭,冲出了这是非之地。
“那他们怎么办呢?”静漪脱口问道。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还有“虎子”和金发青年,仍然留在那里。纷乱的环境里,他们伫立的身影竟让人瞬间有热血沸腾的之感……她眼见着他们聚拢到一处,也上了车。
“他们不会有危险的。你们要去哪?”那人问。
静漪说:“麻烦你送我们回家。我们住……”
无垢看看无瑕,打断静漪,问:“还想去茶室嘛?”
静漪犹豫片刻,点头,又摇头,说:“不。”她停了下,抓起手袋,说:“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行。”
“什么你自己去?”无瑕拉紧静漪的手,“一起出来的当然一起回去。把你自己丢在外面,这种事我们能做的出来吗?”
“你们出来全是因为我,要是再出事,让我怎么办……”静漪有些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