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看了她,弯了手臂,让她挽上来。
“这才对,这么久了,也该改了这毛病。”他微笑着,凑近她的耳边,“别忘了,这两年,好好儿地……和我,相敬如宾。”
她冰凉的耳垂被他灼热的呼吸灼着,呼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侧脸,说:“好。”
他本来皮肤很白的,出去久了晒得黑了些。此时面颊上流下来汗水,竟让他看上去脸色有些发灰。
上了车,他沉默地闭目养神,就更像是肃立的雕像。
到家时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许是伤口的痛楚减轻了好些。
静漪从手袋里翻找着,想找方干净的手帕给他,手触到那把枪,顿了顿,抬眼看他时,已经进了门——卫兵敬礼,家仆请安,一声声地七爷回来了,此起彼伏……她有些发怔,慌了一夜的心,却在这时慢慢地落回了腔子里似的。
哈德广迎出来,说老爷和太太都在萱瑞堂,一路送他们进去。
静漪看着陶骧步履平稳地走进内院,发觉她没有跟上来,他脚步慢一些,只是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走他的路……她不知怎的今天格外跟不上他的步伐,一路都在追着他,很是吃力。好容易进了萱瑞堂,看到符黎贞刚从上房出来,忙叫了声大嫂。
“七弟和七妹回来了。奶奶正等着你们呢。父亲和母亲也在的。”符黎贞站下,微笑道。
“大嫂早。”陶骧微笑。
符黎贞远远地看着静漪,待听到陶骧在同她说着什么,忙转回脸来问道:“什么?”
陶骧见她有些恍惚,似是怔怔地看了静漪,问:“我是说,大哥这段时间可好?我可能来不及过去看他。替我问候他。”
“他还好。多谢你记挂。”符氏忙回答,仍是望着静漪,“七弟忙,回趟家也住不下的。他都知道。奶奶和父亲母亲都在等你们一起吃早饭,快些进去吧。我得先回去了。”
“谢谢大嫂。大嫂辛苦。”陶骧说着,静漪走近了,“这段时候在外面,倒时常惦记家里的饭。”
符氏微笑着说:“想吃家里的饭,等你得胜归来,让厨房变着花样做给你吃。到时候只怕你又嫌腻了,整日往外跑。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头次出国回来,硬是把三祥四喜七大酒楼的菜都吃絮烦的事儿么?”
陶骧听了倒也笑了,说:“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办的好事儿。”
“是啊,辔之和二弟都有份儿。这么一想,弥贞也是个淘气的,跟你们一起闹起来。”符黎贞说着,看陶骧微笑颔首离去。一转眼看到静漪仍在面前,看了她。
“大嫂早。”静漪微笑着说。
“听说了昨晚的事。可真够险的,七妹以后……”符黎贞看着静漪额角红肿的包,一时哽住,眼圈儿都有些泛了红。“出入还是小心些地好。”
静漪却不在意似的,摸了摸自己红肿的额角,说:“大嫂快别这样,不是没出事么?再说,都是我着急忙慌的,误判了状况,也该吃一记教训。我真该听大嫂的话,多带上几个人出门,或者没有那么危险了。幸好都没有出什么事,有事都是我连累的。还是大嫂心细些。”
符氏抬手,掩了下鼻尖,“七妹不能这么说。谁料得到呢?”
她说着,静漪点头微笑。
静漪将要往内院去,又站下来,再看符黎贞。
“七妹还有事?”符黎贞见静漪望着自己的样子,颇有些不同往日。
静漪笑了笑,才道:“大嫂只顾了关心我。就是大嫂以后出门,也还是要多留神的。”她说着,微微颔首,转身追着陶骧的脚步到上房去了——隔了老远,就听见上房里的说话声。许是昨晚的事件太过惊心动魄,往日陶骧在祖母这里,总是一堂欢喜的气氛,今日倒并没有。她也没有再管符黎贞,自己打了门帘进门——进门便微笑了。
尔宜跑过来挽了她的胳膊拉过去给老祖母看。
“七嫂,”尔宜眼泪汪汪的,看着她额头上的伤,“七哥还说,等他平定了战事,要和你一同回北平去观礼。程家九哥哥的婚礼不是就要举行了?你这样怎么能回去?”
静漪抬手,摸摸鼓起来一个包的额头,火辣辣的疼。
陶骧看着她,她微微地笑着,说:“那时候就该好了啊。”
静漪说着,望了陶骧。
她都要忘了之慎的婚礼了……他还是会同她一起出席之慎的婚礼,同她站在一处,无论如何都会。
她对他笑了笑。
陶骧也微笑了下。
静漪想,倒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看到,他们彼此相对的微笑的面容下,都藏着一颗冷酷而坚硬的心。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转眼已是民国十九年的春天。此时春寒料峭,梨花尚含苞待放,陶家七少奶奶程静漪已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前往什川镇。
此次与她同行的将是陶家的家庭医生任秀芳。两年前陶因泽中风,至今仍未完全恢复行动能力。任医生受雇陶家,每周两次给陶因泽做身体检查。半个月前陶因泽就和两位妹妹去了什川。这位被陶老夫人形容为“恃病生骄”的大姑奶奶因多日不见静漪,想出各种理由来让静漪也早些去。静漪的学习刚好告一段落,留在家中横竖无事,去陪姑奶奶小住不成问题。陶老夫人和陶骧都准了,陶夫人却不赞成。往常静漪一去什川就个月起程。这样一来,陶骧就更有理由不回家了……只是老夫人和姑奶奶有命,陶夫人不得不遵从。
静漪明白婆婆的意思,可能去什川散散心她还是有点暗暗高兴……这两年陶夫人对她的行为颇多微词,也十分看不惯陶骧对她的纵容。最让她觉得不自在的是陶夫人始终更关心她与陶骧何时能有子嗣……这就成了婆媳两人间的一点心病。对此静漪也是难以言说。
这两年陶骧收编了马家残部,肃清了辖内的匪患。了了这两件大事,辖内日趋安定,他颇有时间和精力做一些事情,虽忙到不可开交,也很有建树。只是一心扑在公事上,甚少回家。
七少爷如此之忙碌,越发显得七少奶奶的日子清净起来。
第269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
对此静漪倒从未有过半点微词。如今她除了日常在外书房上课,便是照应陶老夫人和姑奶奶们尤其是大姑奶奶的日常起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儿差事她就承担下来。久而久之,七少奶奶贤惠孝顺的名声渐渐地也传了出去……静漪明白,孝顺大约是从她侍奉上人们尽心而来的;至于贤惠,大约是因为她从不干涉陶骧在外面的事——不过这可不妨碍陶骧一旦有事需要她出面,一通电话打回来,她就要梳洗打扮起来出门去,陪在他身边应酬,有时不过是吃一顿简单的饭,看上去她毫无在场必要,他也要她到场,仿佛是故意同她作对,看不得她清闲似的。这很是让她无奈。再简单的场合,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预备,不是不辛苦的。像盛装出席类舞会酒会陪同他接见外国客人这样的活动,隔段时间便要来上一回。她总会很出色地向他交差。当然陶骧一般来说除非必要,是尽量不打扰她的清净的。于是她时常想起来,便也觉得她的贤惠,还真有些坐享其成的意思。此外,陶骧确实既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干涉她的社交……反而对她参与的一些妇女界活动、慈善事业很是支持,偶尔也肯拨冗陪她参加一回。她想这是某种程度上的交换和默契。
她的日子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
她常常会想起数年前她在沪上读书的时光,跟现在也有几许相似。那时节在功课没有紧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也会同东宁一道去看场电影,衣着整齐地赴宴般去安静的黄浦公园走走,去圣心医院做义工也不辞辛苦且不顾形象……那时她是用功的学生,现在依旧是。不过身边的陪伴,由东宁变成了小姑子尔宜,一起看电影听戏,再有时间,多半也是会去保育院帮忙的。
这些都让她快活。
让她原本以为会异常漫长的两年,如白驹过隙,眨眼就过去了……
可如今的快活和少女时代的快活毕竟不一样……
这日,静漪就要去什川。出发前她先去医院接任秀芳,顺便拿检查报告。近两年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次例行身体检查。
等候的工夫她翻了翻报告,毫无异常。
任秀芳出来,见她将报告合起来,问:“没有什么吧?”
静漪笑笑,点头。
任秀芳忍了忍,因已经同静漪是相熟的关系,还是说:“府上也未免太重视子嗣了些。”
静漪又笑笑。
当然是要重视的。这两年除了那些对于她上学、外出抛头露面的议论,便是对七少爷夫妇成婚三年无子的闲言碎语。若让静漪对外发表意见,满可以用陶骧不常回家来的理由搪塞一番。陶骧非但不常回家,就是回来,他们常常也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只是这些,她绝不会去说。她既不说,外人是绝不会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就是七少奶奶试药无数,仍然生不出孩子。
老祖母祈盼再添重孙不是一日两日,还让她不必理会那些闲话;婆婆口上从不说什么,只一样按时催着她检查身体、服用补药,也足以令她感觉到压力重重。她不能一味地回避,就得定期到医院做检查、服用老中医三不五时开出的汤药丸剂。
即便如此,最近也出现了给七少爷纳妾的风声。仿佛只等七少奶奶不能生育的定论一下,就能顺理成章地给七少爷挑人了……她心知肚明,再这么下去,风声迟早变成须得她面对的事实。
陶骧人前人后倒始终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她知道陶骧也许并不是不在意,而是他忙得也的确顾不得这些。两年间她的学业突飞猛进,他的地盘也稳扎稳打、职位更是高升至西北军司令。陶盛川从西北军完全退下,将大权交予陶骧,自己只担任着省主席的职务。陶骧在西北军里,真正的声望随地位的攀升和夯实日隆。
所以陶骧有陶骧的烦恼……家事和女人,大约还不在他烦恼的范围之内。尤其女人的事,陶骧何曾为此烦心过呢。就是七少爷的私邸常常有女人出入这类的话,也会被人有意无意地透出来给她……试探她也好,同情她也罢,她也都只能装聋作哑。
最近她倒是想过和陶骧坐下来再好好谈一谈。或者他有心,也未可知。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他不是回来一趟也会把小会议带进书房里开至深夜,便是刚进门就又被叫走了……倘若是晚上回来,通常已是深夜。反而是她熬不住已经睡下了,才听到楼下有动静。而早上不等她下楼,他又已经走了。
夜里他回来时,她总是会被惊动。白狮总是跟在她身边,她入睡前,它就乖乖趴到床底去卧下。久了,她就让秋薇专门给它预备了个棕垫。白狮旁的响动不见得理会,但凡陶骧回家,它必是会拨开房门下楼去的。她连白狮踏着楼梯的声音似乎都听得到……但总不见他上来。
这样子看上去,倒像是彼此成心避开对方,免得有话要说似的。
前两日他好不容易早回来早一些,却是喝醉了,倒在书房里睡了一宿……进去看他还躺在沙发上,昏沉沉一身酒气。
陶骧如今倒也很有自觉性,即便是喝醉了,也不来闹她。
他们只是很有默契地同进同退……
她叫了他两声都不醒。
她倒坐在他身边,守了他好久。只看着,都要替他觉得辛苦了。
她出来悄悄问了阿图,七少最近怎么了。
阿图有点吞吞吐吐,公事大约是不方便对她讲清楚的。当然她也并非问的公事,那根本是她不该开口的范围。阿图只说去冬甚是寒冷,今春天气又时好时坏,七号院子里不少花草树木养护不及时,冻死了些。七少许是看着不痛快,说趁着这次修缮花园,让都清理了重新栽上……
阿图说来说去,也没有明说陶骧到底是为什么喝这么多酒。陶骧酒量很好,极少喝的这么醉。连他身旁有人且一坐良久,都没有发觉……她想总归不会真的只为了点花草,也许是为着最近又要有大事发生。年初新疆境内更有大规模的叛乱,南京方面若要平叛,恐怕要调用西北军。但是比起长途跋涉进疆,陶骧似乎对如何清剿西北军辖下逐步扩大势力、形成威胁的白匪更有兴趣些。毕竟在他看来,辖下白匪的活动日益活泛,才是心腹大患;况且他几次围剿颇见成效,若此时带兵西进,恐怕错失剪草除根的良机……
她做陶太太日久,对时局的洞察力也是一点点磨练出来了。
可西北平静的局面得来不易,好容易经过两年间休养生息、日渐繁荣的日子也只是刚刚开始,又要被打破了么……
静漪低头看看手上的检查报告。越发觉得这般小事,对她来说都微不足道,又何必去烦陶骧呢。她还是应付的来的。
“也难怪。府上是这样的大家庭。”任秀芳见静漪半晌不语,怕自己孟浪伤了她的脸面,忙往回找补。
静漪却笑笑的,说:“是呀。都是这样的……”
就比如三嫂索雁临,那年在美国终于证实不孕症,之后经历的痛苦非常人所能承担。三嫂本来便是事业心强的女性,如此一来,越发在做事上用心了……她并不知道三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嫡母虽难过,也唯有无奈接受现实。嫡母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之慎的妻子慧安身上。还好,在她看来,小儿媳慧安很争气,一索得男。静漪从嫡母写来的信中,不难看出对慧安的满意。连之慎也仿佛在同慧安成婚之后,越发顺风顺水起来。不过嫡母也不讳言自己的另一桩大大的心事就是她至今未曾开怀。这两年嫡母也不知为她想了多少办法……
静漪轻轻叹了口气。
她现在都很怕接到家书。
无垢、无瑕、慧安……她们个个儿谈的都是自己的宝宝。无垢讲她那牙牙学语的儿子、无瑕说她那蹒跚学步的女儿、慧安就描述那宝贝达仁如何乖巧……这些她还都能付之一笑,那连身在美国读书的朱东宁来信都要告诉她,自己边读书边养育幼子,并和她大谈育儿经,她就很难平静以对了。
才不过两年,她已经被婴儿潮淹没了……
“怎么?”任秀芳问。
“没什么。”静漪又笑笑。
任秀芳看她的样子,忍不住感叹。她作为家庭教师,乃至朋友,最熟悉的莫过于程静漪这笑笑的模样。认识她,从起初绝色倾城的惊艳,到对她聪明智慧的钦佩,再到如今熟悉她一些,竟生出深深的怜悯来……她心里的这些复杂感触,倒也不方便对程静漪和盘托出。
静漪看看任秀芳,脸上笑意加深。
她将报告又看一眼,收起来。除了一些小毛病,她简直健康的不得了。只不过这证明她健康的不得了的报告,除了会成为她更大的负担之外,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她照旧还是得由吴大夫诊脉,照旧还是得吃着药……照中医的说法,宫寒是不容易怀孕的。
“任医生,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不然到了那边可就误了饭点儿。”静漪说。
任秀芳笑着点头。
医院里人来人往,当然不是聊天说话的好地方。她同静漪一道往外走着。
“程静漪!”有人高声叫道。
静漪停下脚步,认出是逄敦煌来,皱皱眉,正要责怪他在医院里就这么喊她。还没开口,就见逄敦煌捂着肚子,正由一个小童扶着下了人力车,见任秀芳在一旁,又喊了声“任大炮”。静漪看他一副痛苦的模样,不禁问道:“你可是生病了?”
“不生病怎么会在医院里?”逄敦煌没好气地说。
第270章 时隐时现的星 (十一)
任秀芳听了,便道:“口气还这么冲,可见不是要命的病了。凯瑟琳,我们走,不要理他。”
“喂……任大炮你可不好这样的……我还不是前两日帮你们保育院搬家累的么?任大炮你小气,我带着人带着家伙上门帮忙,你居然连饭都不管……害我……”逄敦煌当着人就嚷起来了。捂着肚子弯着腰,身旁的小童都扶不住他沉重的身子了。
静漪惊奇地看着逄敦煌,忽然间就像是个刺猬一样,还是滚成球要满地打滚儿撒赖的那种。她想上去帮忙也不方便去,只好看着他——逄敦煌得倒也不假。前两日保育院搬去新住址,逄敦煌做了总提调,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她因如今家里牵挂甚多,不能时时出门,只去帮忙半日。那半日,逄敦煌指挥他的人做事,在她看来,就是个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