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为了她执意要出洋,陶夫人总是格外对她有些严厉。此时静漪被她软语相慰,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她细细一观察,觉得连尔安尔宜似乎对她都生出几分客气来。静漪就更觉得不知哪里不太对劲,仿佛突然同他们生分了些。
静漪略住一会儿,照例要去萱瑞堂,告退出来,遇上陶骏一家三口。静漪问候过,正要走,被陶骏提醒道:“听说从前方送回来不少重伤员?”
“是的,大哥。”静漪点头。
她今早出来之前先将阿图找来问过了。前方野战医院的条件有限,不能收纳这么多的伤员,只好让空军派运输机将重伤员送回后方医治。昨天抵达的是第一批,这两日还会陆续送来。
她听着虽然只是个模糊的批次,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人数,但多少也能猜到,前方的伤亡恐怕不小……她看了陶骏。陶骏既然会这么问,自然也是有所了解的。他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比起她来只有更能看清状况。
陶骏对她点点头,说:“伤员这么多,恐怕前线的伤亡很大。是不是担心了?”
静漪看了他,点头。
符黎贞站在陶骏身旁,此时轻声说:“辔之,不要说这些了,七妹已经够担心了。快进去吧。”
静漪侧身让路,陶骏也没有说别的,只是又看了静漪一眼。
福顺推着轮椅先走,符黎贞牵着麒麟儿,对静漪道:“从昨晚上听说了,就有些不痛快。要叫我说,这些外面的事,同他又没有关系,且不要操心了,只是不听。七妹不要往心里去,辔之就是个爱操心的人。”
符黎贞垂下眼帘,摸摸麒麟儿的头,温柔地笑着。
麒麟儿看着静漪,小声问道:“小婶,阿图叔叔受伤了,七叔没事么?”
静漪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小年纪的孩子,竟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弯下身,对他微笑着摇头,说:“麟儿放心,七叔没事的。”
虽是这么说着,不由得想起刚刚她问阿图七少是不是一切都好时,阿图那干脆利落的回答。说是都好,让她不用惦记。回答的有些过于干脆利落,毫无漏洞,就更像是编出来要她相 信的。
越是这样,她越有些疑心。
“七叔当然没事。麟儿别乱说。”符黎贞责怪麒麟儿。
“哦,”麒麟点点头,仍是看着静漪,似信非信的。“爹爹也这么说。他说七叔若是连这仗都打不赢,那可真是给陶家丢脸了。”
静漪心一顿,微笑着道:“你七叔怎么可能打不赢?他什么仗都能打赢的。”说着,她对麒麟儿眨眨眼。
“我知道。七叔最棒了。”麒麟咧嘴笑了。
他正在换牙,没有门牙,笑起来漏风。自己也知道不雅,忙抬手握了嘴巴。他的样子可爱极了,静漪看了他忍不住一直在笑。
“真调皮,什么都跟小婶说。以后,谁还敢在你跟前儿说什么呢?”符黎贞也笑了,看看静漪,“劝你不往心里去的话,怕也是白说说就是了。横竖七妹马上也是要走的了,这些打啊杀的,不如就交给男人们去吧,你就和八妹那样,安心预备出门。”
她说完,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拉着麒麟儿就往上房去了。
“娘,小婶要去哪?”麒麟儿费力地上台阶。这台阶抬高了些,他个子还矮,走起来很有点勉强。
符黎贞沉默片刻,抬头看到陶骏在等着他们母子。福顺把着轮椅,陶骏是往远处看了一眼,才又看向他们,那面色有些不悦。她说:“你小婶啊,要去很远的地方呢。”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姨妈也说她以后会去很远的地方,小婶那里会像姨妈那么远么?”麒麟儿站下来,喘着气,看看符氏,“要很久都见不到小婶?”
符氏微笑下,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不像姨妈那么远……小婶是会回来的。怎么不进去?”最后这句话,她是问陶骏的。
第285章 百转千回的路 (七)
陶骏沉着脸,招手让儿子到自己身边来,冷淡地说:“以后不要当着麟儿说这些。”
“这些都不让我说,我还能跟麟儿说什么?说别的么,不是更不合适?”符黎贞看着陶骏,微微地笑着。
两人对视着,陶骏脸色越来越难看,似要发作,忽然麒麟儿抬起手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静漪在远处站了好久,那一家三口竟是在上房门口立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上房里出来人请他们,她才转身离开。
到萱瑞堂门口,就闻到线香味。
她在门外定了定神才进去,果然进门便看到陶老夫人在磕头上香。
陶驷夫妇带着瑟瑟也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
静漪悄悄走过去,在下手站了,等陶老夫人起身。过了不一会儿,尔安姐妹也到了,也悄悄儿地站在她身旁。一行人都屏声敛气,不敢打扰老祖母。
陶老夫人磕过头,双手合十,在蒲团上颇跪了些时候,才起身。陶驷上前搀扶她。她扶了陶驷的手臂,慢吞吞地回身,问:“怎么今儿都这么早?”
陶驷笑着说:“多少日子没捞着吃奶奶这里的早点了,特地趁早来的。”
“数你嘴甜。”陶老夫人笑着,招手让瑟瑟过来,弯腰亲了亲,牵了瑟瑟在身边,倒看了静漪,“静漪这脸色差的,可见昨晚上实在是醉大发了。都是尔宜闹的。”
尔宜委屈地说:“是大姐啦,说是……”
尔安眉一挑,也看了静漪。没笑,也没出声。
“反正不管怎么说,昨儿晚上咱们是喝痛快了,你七嫂就喝倒了。”雅媚接过话来,微笑着,“奶奶,早饭已经预备好了,这就用吧?”
陶老夫人笑着点头。
坐下来用早点,陶老夫人和瑟瑟在一处,还特地吩咐给静漪上清淡些的早点,“在陶家再久些,你也要练得酒量超群了。”
静漪吃着粥。老太太这话不知是不是另有含义,可听在耳中,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惆怅来……
早餐用毕,陶驷夫妇先离开。因要他们出门去,瑟瑟又恋着静漪不肯就走,他们于是将瑟瑟留了下来。瑟瑟欢欢喜喜地跟在静漪身旁。
静漪看着瑟瑟,对老太太说:“奶奶,我想在合适时候,去医院探望下伤员。只是不知这样做好是不好,故此先问问奶奶您的意思。”
尔安和尔宜同时转过头来看她,两人没出声。陶老夫人抬头,望了她,问道:“你有这个心?”
静漪点头。
“也好。老七是前线指挥官,你作为他的太太,理应有所作为。后方的稳固,是对前方最大的支持。”陶老夫人说。
尔安和尔宜也看了静漪,都没有出声。
尔宜凝望了静漪好一会儿,带着瑟瑟去一旁玩九连环去了。陶老夫人和尔安静漪闲话一阵,静漪有事要走,尔安同她一起走了……尔宜从窗口看到大姐与七嫂走在一处,轻声对陶老夫人说:“奶奶,大姐会不会跟七嫂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看大姐这回回来,对七嫂意见很多的。”
陶老夫人正和瑟瑟拿了点心喂袖猴,道:“你大姐么?未必说得过你七嫂的。”
尔宜先是一愣,再琢磨下老祖母这话里的意思,不禁笑出来,道:“也是。别看七嫂老实,真动嘴说道,我们可都未必是对手。奶奶,七嫂要去探望伤员,这……”
“怎么?”陶老夫人看了尔宜,“你觉得不妥?”
尔宜摇头,说:“就是没想到。从前也没见谁这么做过。这自然是好事,可伤员情势不同,想必都有点怕人的样子……七嫂娇滴滴的,做事却胆大,时常会做出点出人意表的事情来。”
陶老夫人点了点头……
静漪见尔安虽与她一道走出来,却不发一言,不禁脚步放地更轻些。尔安见她如此,皱眉道:“静漪,我原想着你一心出走,陶家和老七的事情,你该是什么都不管不问的了。可你还想得到要去医院探视伤员,可见老七的事你不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尔安说着话,站下了,望着静漪。
静漪轻声说:“我是他的太太。这是我分内事。”
“就因为这个?”尔安两道弯弯的眉,蹙在一处,眉心拧出一个川字来。“不管为了什么,你有这个心是很好的。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我不吐不快。早两年我便疑心你怕是不打算同老七好好儿地过日子的……如今算是印证了我的话。”
尔安迈步出了萱瑞堂的院门,静漪随后也迈步出来。
尔安一回身指了门槛,说:“我今日特地跟着你出来,就是要同你说这几句话的——出洋留学是件大好事,老七既然应允你去,旁人按理来说并无置喙的余地。我在欧陆生活过几年,倒有些建议可以给你。”
“谢谢大姐。”静漪说着,看着尔安。心知尔安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
果然尔安接下来说:“这些容后我再同你细讲。静漪,你真替老七着想,还是早些完成学业,尽快归来的好。不然到时候,别的不说,生娃都晚了。是不是?”
尔安说着,对静漪挥挥手与她分别,扬长而去。
静漪看她走远了,才抬脚回琅园去。
她走着,宿醉导致的头痛,被尔安这一席话敲打的似乎更重了些……
……
隔日,静漪便同雅媚一道去西北军医院探视前线送回来的伤员。
去医院的途中,雅媚对静漪说:“听御之说,老七给父亲的信里说得很明白,安排你下个月启程去欧洲。阿图负伤,趁着回来养伤,正好负责送你出国境。”
雅媚和缓地说着,看着静漪的反应。
静漪轻声问:“父亲怎么说?”
“父亲同意老七的安排。”雅媚说。
静漪转开脸。
“算起来也没有几日了。父亲都同意了,母亲也不会有意见的。等老八出了门子,你也就可以出发了。”雅媚手中一把折扇打开,扇着风。扇出来的风里有细细的香。“我得同御之一道送老八去南宁,不能送你了。”
静漪听出雅媚的伤感,点着头,没有说什么。
雅媚到下车前,也没有再说话。
西北军医院是规模仅次于省立医院的医疗机构。静漪听闻陶骧从来重视西北军的后勤保障,待她看了这所医院齐全的设施和训练有素的运营,不得不佩服陶骧的心力。但是当她看到从前线送回的伤员状况时,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以陶骧的身份,静漪的一举一动必然备受瞩目。虽然这也是第一次来,她还算从容,在病房里与伤员一一握手、交谈,举止得体,亲切大方。但当她看到有几位记者在场,并且预备拍照时,及时出言阻止,希望他们不要打扰到病人。陪同她的军医院院长忙让人将记者们请出去,答应随后给予安排专门的时间采访,病房里这才安静下来。
雅媚跟静漪在一起,看她耐心地同伤员们讲话。多数时候她只是倾听,偶尔向身边陪同的医生们询问。院长回答着静漪专业的提问,渐渐由礼节性的尊重,转向了专业性的交流……一间接一间地病房转下来,不见静漪露出丝毫不耐烦来。雅媚不禁暗暗佩服。
图虎翼仍吊着胳膊,紧随静漪身侧,
雅媚走地慢些,看图虎翼也慢了下来,问道:“你这么紧跟着七少奶奶,有什么意图?”
图虎翼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正色道:“保护七少奶奶安全,是我的职责。”
雅媚拿扇子敲了敲手心,看着他,点头道:“你保护的好——好让七少奶奶别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吧?”
图虎翼只是看她。
“早跟这些伤员和医护交代过了吧,别跟七少奶奶说实话?”雅媚慢慢地走着,抬眼看静漪——她站了下来,正认真地听着一个下肢被炸没了的伤员诉说。她已经足够镇定,到此时也被病房里浓重的药味熏得难受。“真不知道她怎么忍的。”
“七少奶奶,和七少一样,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图虎翼轻声说。
雅媚怔了怔,看他。
图虎翼脸红了下,说:“对不住,二少奶奶,我僭越。不该我说。”
“不,你说得很对。”雅媚若有所思,“七少在前线还好?”
图虎翼说:“好。”
“我不会对七少奶奶多嘴的,你可以信任我。”雅媚又说。
“好。”图虎翼仍然是这一个字。
雅媚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再看静漪,已经同院长一行走远了……
静漪发觉雅媚不在身旁,四下一看。雅媚远远地对她抬手示意,她点头。
“……这位是上士孙家宝。”跟在院长身旁的医生翻着手里的记录本,介绍道,“重伤。昏迷两天了。”
静漪看着这位伤员,目光刚转过来,看到病床边的家属。当她认出守在病床边的人是逄敦煌时,很意外。“省身,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