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图虎翼看看他脸色,立正。咔咔两声,转身出门。
陶骧待要走,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疾步上楼去,果然见静漪已经收拾利落。静漪看到他进来,没出声,水汪汪的眼睛瞅了他,对着镜子整理她的卷发。
“我得回司令部去。”陶骧过来,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不在这里。
静漪意会到,说:“你先洗洗,我去给你拿。”
“好。”陶骧看她,身上不是刚刚穿着的那套香云纱裙褂,而是深紫色的绣花短旗袍。旗袍齐膝,她一走动,下摆在她的腿弯间轻摇。旗袍滚着淡金色的牙子、挑绣着淡金色的梅花……她这么一穿着,尤其是齐膝的旗袍下摆下,露出的雪白的小腿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出一身的透汗了。
“还要什么?”静漪问。
“没什么了。”陶骧说。
她踩着深紫色的拖鞋,站在他面前,看上去舒适极了——他真不想让她这么舒适来着,可偏偏此时是不能够了。
他匆匆地冲了个凉,出来时静漪已经将他出门要配备的衣装打理齐全,他换上。
静漪给陶骧拿了枪套皮带。真沉。
陶骧抓在手里,却没往身上挂,转身出门,回一下头,说了句“还是刚刚那件好看”,便走了。
静漪跟出去,下楼来眼见着马图二人还带着几名卫士随着陶骧穿过院子,才想起刚刚他那句话,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旗袍——刚刚那件好看?
刚刚那件,怎么再让她穿出来见人?
她从胁下抽出帕子来,拭了一下鼻尖的汗。
回身看看大厅里,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刚想要叫人,就见张妈推开后面的纱门进来,小跑着问:“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静漪问道:“你们在那儿做什么?”
张妈过来,微笑着说:“这些日子手痒,想绣花。秋薇找了个好花样子,我想试着给少奶奶绣个帐子冬天用……就是这些东西少奶奶也多,不知道稀罕不稀罕。”
静漪听了,笑道:“你的活计好得很呢,连老太太和太太都时常夸奖,只是你如今轻易也不动针线了。我怎么会不稀罕?就是这也麻烦。”
“不麻烦。咱们院里活少,一日闲着也是无事。不找点活儿做,可浑身难受。少奶奶喝茶吗?我去泡。”张妈笑着说。
“好。拿出来吧,我也后头看看去。”静漪说着,便往后院走。
秋薇和月儿正在头对头地劈着丝线,看到她出来,秋薇笑嘻嘻地说:“小姐,快看看张妈的手艺……我前儿看她绣的小肚兜儿,就撺掇她绣个大的。她可真动了心。”
静漪坐下来,笑着。
看月儿和秋薇都是边说话,边将一条绝细的丝线,一股劈成两股、两股劈成四股……捻了丝线缠好,放在一旁。一个精致的看上去用了很多年了的笸箩里,各色的丝线都有,色彩斑斓。她拨弄着看了看,拿起一旁一个大笸箩里,一个绣了一半的小肚兜,是和合二仙;另有一个已经绣好了的,上面有五毒图案,栩栩如生……尺寸甚小,拿在手里,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问:“这是给小娃娃的吧?可是谁家里添了孩子?”
月儿扑哧一笑。秋薇瞪了月儿一眼,咳了咳,说:“不是,张妈说就是先绣着,预备下到时候用了不用现做,省事。”
静漪正看着肚兜上的胖娃娃爱不释手,听了秋薇的话,看她一眼,秋薇一本正经的,她倒咬了牙,忍不住整理下衣领——这旗袍领子高且太贴着颈子了,严丝合缝的,一出汗,简直像长在身上的另一层皮肤,没的就更加热起来……她不理秋薇,转脸去看放在桌子上的那幅绣样。
她将绣样拿过来,展开。
是《白梅映月》。
她盯着这幅图,张妈过来送茶,她才抬头。
张妈说:“前儿和秋薇商量,绣个什么样子合适,她说少奶奶爱梅花,想起来在哪儿看到过一幅,花了半天力气才找到的。我一看,还真是好。两天工夫描下来的……少奶奶看看,这使得吗?要是使得,我这就绣起来。就是这白梅映月,底子得素净些才能显出好看来。少奶奶房里用,太素净了又怕犯了忌讳,我想了半晌拿不定主意……”
静漪低着头,看这绣样。
画得真好。没想到张妈描摹绣样,也能描摹得这般好。
“那张画呢?”她将绣样放回桌上,问道。拿了茶碗。
“我收着了。”秋薇见她问,忙回答。
“嗯。”静漪点着头。掀了碗盖喝茶,却听见碗盘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来。她仔细看看,原来是她的手发颤……她轻声说:“这画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丢掉的了,你竟然还收了。”
第307章 乍沉乍酣的梦 (六)
“我看画得那么好,舍不得丢,收了一点。不过随身带来的就没几张。果然从前乔妈说得很对,哪儿有废物啊?收着总有一日用得上。看,如今不就是?”秋薇笑着说。
静漪点点头。
也已经很久了,她都忘了自己画过这样的画。她久不作画,从前较有闲暇的日子里倒是画过一些,离家前都留在杏庐她的屋子里,出嫁时也没带走什么,后来亲手烧掉的也有不少,一张张地丢进炭盆里去,顷刻间化为灰烬……曾经有过的梅枝疏斜前,独立风中的身影,也早就随之化为了一缕淡淡的青烟。
“小姐画的,我记得还有兰花什么的……绣出来也好看。张妈绣梅花,回头我绣兰花吧。”秋薇说。
张妈却看出来静漪脸色有点不太好,忙拿了扇子给她扇着风,问道:“少奶奶,这会儿热气也出来了,要不上去歇着吧,楼上更凉快。”
静漪刚想起身,听见里面有人在叫七少奶奶。
张妈听出来是萝蕤堂宋妈的声音,忙进了屋子。她一看,果然是宋妈在门口。原来是陶因泽姐妹约着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大少奶奶和麒麟儿。
静漪忙迎出来,听着麒麟张口便问七叔在家么,笑着说:“不巧,七叔有事,刚刚才出门。”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麒麟有些失望。
“七叔没说呢。”静漪抱歉地说。麒麟更觉失望,那小脸儿上的笑容都减了几分。众人看了,都笑起来,说改日麒麟去给七叔当马弁吧,每天都能见着七叔了。麒麟听了却立刻就答应下来,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
“麟儿下了学,紧赶着就要过来看七叔。见不着啊,可真是伤心了。”符黎贞笑着说。
静漪牵了麒麟的手,忙着请陶因泽她们坐。陶因泽慢腾腾地走着,却指着后院的方向,说:“我想着你这里,外头的平台又开阔,园子里花木又高大,乘凉正好。”
“是呢,静漪,我们外头坐会儿去。”陶因润扇着扇子,笑着说。她打量静漪两眼,看了她笑笑的。静漪被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待听见她说“静漪倒也不必一味招呼我们,若是累了,且上去歇着,我们乘凉聊天,有你没你都一样的”,忙说不累的,姑奶奶请后头坐。
静漪吩咐张妈她们快些准备茶点。陶因清说着要吃冰,张妈答应着,问清楚要吃什么样的,也忙去准备了。
出了后门,众人在平台上依次坐了。
陶因润说:“还当老七在呢,正好儿把他堵住,好先蹭他一顿饭,怎么又出门了?”她笑着,抬眼看了静漪。
静漪还站着呢,见问忙说:“是有急事。”
“那我们可是叫了席面,不成,这得记在他账上。”陶因润笑道。
静漪便说:“姑奶奶,他不在家,还有我嘛。”
“那不成,打了胜仗的是老七,该请客的也是老七。”陶因润说着看静漪。
“姑奶奶,那可就反了,打了胜仗回来,不该是姑奶奶请他喝酒么?”静漪笑问。
陶因润一摊手,说:“你们听听,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替老七心疼钱了?”
静漪只是笑。
陶因润看了她,忍不住扯着她的小发卷儿,道:“亏得你这个丫头,胆子比倭瓜还大——到如今怕是陶司令两千铁骑破十万大军的消息都给人忘了个干净,司令太太随夫出征的事儿,还被念叨得紧呢——你同老七一样,都是一战成名。”
静漪赧然。
“报纸我还都留着。你同老七站在一处的相片子,我让人去报社要了来。给你拿来了,你自个儿收着的。”陶因润笑眯眯的,很显然对静漪的惊世骇俗之举,打心眼儿里是赞成的。她把随身带着的手帕包打开给静漪。
静漪接了。是个叠成长方的小布包,打开来,是几张相片。有的是她穿着衬衫长裤,在医院服务的时候被拍到的;有的是她方巾包头、和护士和战士一道搬运物资的时候被拍到的;有一张比较有趣,是她和护士在井边打水预备洗绷带、却把水桶掉进井里去着急的样子……还有一张是她挽着陶骧的胳膊,两人一起从吴府走出来。照片上,他一身戎装,她长袍曳地,他低头同她说着什么,她也低了头,脸上挂着微笑——她不记得自己曾经那样笑过,还是在他身边……她抚了抚鬓边的小发卷儿。
陶因清则说:“三姐你还称赞她,她这倭瓜胆子,我是伏了。改日再惹出什么祸来,我可都不惊奇。静漪啊,四姑奶奶这话搁这儿,你听着,我瞧着你呢,来日方长,你可别回回都心血来潮、怎么吓人怎么来,我们岁数也不小了,经不得吓。”
“你在谁跟前儿呢,敢说自己岁数大?”陶因泽哼了一声。
陶因清笑了,撇了下嘴,又问:“老七晚饭前能回来么?今儿的席面都是他爱吃的菜。”
静漪摇头,说:“他没说呢。”
“老七也是真捞不着清闲……静漪,你们的游泳池什么时候放水?往下天儿热了,我可是要来游水的。”陶因清说。
静漪看了眼草坪处,说:“我正琢磨着让人快些把泳池清扫出来,好放了水呢。用不了几日就得,姑奶奶随时来吧。”
“随时来?那不成。随时来会打搅你们的。”陶因清笑着说。
张妈带着月儿和秋薇端上来茶点,静漪正奉茶,听陶因清这么一说,脸上就发热,说:“姑奶奶喝茶……不怕的,说什么打搅的话……”
陶因清看她瞬间涨红了脸,还想开句玩笑,一旁坐着的陶因润拿扇柄点在她手臂上,于是笑着接了茶。可两人喝着茶,相视一笑,那神情也很耐人寻味,偏静漪又瞧见了。自早上她被姑奶奶们取笑过,这会儿还有些窘,越发要脸红。
“这是要做什么?”陶因泽舒服地靠在长沙发上。静漪早就让秋薇特地进去拿了几个靠垫来,此时她靠着垫子,坐的正好,发现了放在一边的那些丝线和绣品。张妈忙拿了给她看。她拿在手中,拿起颈间挂着的花镜来瞧着。陶因润和陶因清则由月儿带着走下去看泳池去了——陶因泽看了张妈,问道:“这是你的手艺吧?”
张妈点头,笑着回道:“是的,老姑太太。”
“也就是你有这样的手艺。快三十年了,我还想着当年,府里上上下下,提起绣活儿来,首屈一指的就是你。两代姑奶奶的嫁妆,你没少出力。就是这些年,你也上了年纪,偷了懒。”陶因泽说着,看张妈。
张妈低了头,说:“老姑太太,我的眼也花了。绣这些东西,早就力不从心。老姑太太看看这些个,不能和当年比了。”
陶因泽把那小肚兜来回地翻看着,瞥了坐在一旁给她剥荔枝皮的静漪,“准备你们七少奶奶养孩子的东西了?”
“姑奶奶,”符黎贞见静漪原本就红了的脸,瞬间变得更红,“瞧您,七妹都臊了。”
“咦,这有什么可臊的?小媳妇儿家的,养孩子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前阵子嚷嚷着出洋出洋,这会子瞧这样子是不去了,老七也不打仗了,还不养孩子?合着前头那些补药都白吃了么?”陶因泽让宋妈给她点上水烟,笑眯眯地说。
“姑奶奶!”静漪低声。
“太姑奶奶,”麒麟儿偎在陶因泽身边,回头问道:“太姑奶奶,什么是养孩子?”
“小鬼,没有你听不到的话。七婶回头给你领个小弟弟来,那就叫养孩子。”陶因泽笑着说。
“小弟弟好。不要领小妹妹。”麒麟说。
“为什么呀?”陶因泽奇道。
“小妹妹比如瑟瑟,力气又大、性子又急……一个瑟瑟我都打不过啦,再来个小妹妹我就更糟糕啦!”麒麟说。
“好好好,那就要你七婶给你领小弟弟。就这么定了!”陶因泽笑道。
静漪恨不得捂着麒麟的耳朵、或是捂住姑奶奶的嘴……她正窘的不得了,符氏笑道:“这么说,七妹决定了?”
“是,大嫂。”静漪说。
符氏看着她,点点头,道:“这最好。”
“走也好,留也好,在我看来倒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因泽望着静漪,“打你们进了陶家的门儿,就烙上了这个姓。要想去了,无异剥皮剔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符氏和静漪都沉默。
“大少奶奶,这回总该给麒麟断奶了吧?”陶因泽抚着麒麟的脸蛋儿,问道。
“是,姑奶奶。”符氏挑了一勺子红豆,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麒麟儿嘴边。
麒麟罕见地从母亲手里拿过银匙来,说:“娘,我自个儿吃。”
麒麟挑了一勺红豆冰沙,“太姑奶奶……小婶……娘……”
挨个儿的让着。大人们都笑着推辞,他才吃起来。
陶因泽笑了,看着麒麟爬上藤椅,埋头吃红豆冰沙去了,道:“到底是他父亲下了狠心,男娃就该这么养——我看这两年骏哥儿精神也好多了,瘦了些也开朗些。这都是你照顾得好的缘故。这些年你的确辛苦了,上人们眼里心里都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