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看了她,沉默片刻道:“事情来龙去脉我不清楚,眼下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也知道,我们家里,女人是不管外面的事的。”
“那是我为难你了。”任秀芳叹口气,看看时间,“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秀芳姐姐,听我一句劝。”静漪斟酌着词句。任秀芳人极聪明,未必想不明白其中的机关。“也劝劝胡老太太,回家等消息,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任秀芳望着静漪,说:“凯瑟琳,你这么说我便明白了。可是人到底犯了哪一条王法,总要给个说法才好让人信服。不问青红皂白便草菅人命,这就是军阀作风。”
静漪听她如此说,淡淡地道:“秀芳姐姐,言重了。”
任秀芳也是一时急了,有些口不择言。静漪语气淡,面容更淡,眼神瞬间冷下来,一句话说的却让人有些胆战心惊。她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已觉自己失言。
“秀芳姐姐,我这里还有病人要照顾,就不留你多坐了。改日有空,我们再聊。”静漪起身欲送客。
任秀芳看了静漪,知道自己已经失言,索性便道:“凯瑟琳,我也有句话同你讲。从前我颇欣赏你敢做敢为,想着你与那等豪门贵妇大有不同。到今日我才知道,朱门高第终有一日会框灭了人的心性志气还在其次,对生命会变的麻木不仁更可怕……请留步,凯瑟琳。”
静漪见她如此,也不辩白。门房听差仍候在外面,她吩咐听差送任秀芳,叮嘱让车子送回。
任秀芳见静漪仍礼貌迎送,真让她当面也发不出火来,虽心中既疑且愤、细思甚恐,无奈也只得暂且离去。
她走后,静漪独立良久,回来照顾麒麟儿吃了药。
麒麟儿病中,虽懂事乖巧,毕竟难受,哼哼唧唧的,只是要见他父母亲。静漪守在一旁便觉得更揪心,无论如何的安慰他总是隔靴搔痒,不见效果。直到药力发挥作用,麒麟儿昏沉沉睡着,仍嘟嘟哝哝地叫娘……
第324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三)
静漪叹口气,麒麟儿攥着她的手,始终不放。静漪想起陶夫人也病着,看看时间还不算晚,理应过去探望。好容易等着麒麟儿睡沉了,她才得便离开。
秋薇陪着静漪去陶夫人那里。主仆二人只提了盏灯笼走在小巷里。秋薇恐怕静漪心神不宁失足跌了,每到一处关碍便提醒她留神脚下。
静漪经过谭园门口时看了一眼——大门紧闭,门口悬挂的两串大灯笼照得门口亮堂堂的,内里境况却半点不透——她总觉得今晚宅子里仿佛格外的寂静。走在路上,只偶尔遇到巡夜的家丁或是当值的家仆,看到她们远远便避开了。
静漪走着走着心思倒越发沉下来。
上房比平时也更安静些似的。静漪走到院中竟连一个人都没看到。她让秋薇等在门外,自己去敲门,半晌珂儿出来,轻声道:“七少奶奶,太太正在吃药。”
静漪见珂儿没有往里请她,点头问道:“太太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不妨事,吃过药好好休息就是了。”珂儿说。
静漪当然明白陶夫人是气出来的毛病,于是又问:“已经歇下了?”
珂儿忙说:“并没有。太太想换换衣服再见少奶奶……大夫一走,太太换了衣服。本以为少奶奶和少爷不会过来了……”
静漪怔了下,轻声道:“太太也太讲究了。”
珂儿轻声道:“太太是这样的。”
她们正说着,里面陶夫人让进去,静漪便叫了声母亲,推门进房。屋子里确有药气,淡淡的,被檀香压着,并不明显。静漪抬眼看时,陶夫人果然穿戴整齐地坐在罗汉床上,看到她进来,一边让她坐了,一边让珂儿去给静漪盛碗燕窝,说:“你今日也辛苦了,过来坐坐一歇。”
“母亲身体不适,怎么不索性躺躺?养养精神也是好的。”静漪看陶夫人一身蟹壳青色的绸子裙褂,整齐的衣着,让她端直地坐在那里,与往日一般显得威严。从她的脸上,粗粗一看,根本看不出病容。只是仔细端详,会发现陶夫人眼窝深陷,眼睛也布了血丝……她这么想着,好像从她头一回见到陶夫人,她始终是整齐的,有时甚至生出硬刻板之感。
她是儿媳妇,在内室见她,还要穿得如此正式。
“没有妨碍。我还想去看看老太太和麟儿。”陶夫人发觉静漪在端详她,从容地说。
从她声音还是听得出疲累沙哑,静漪有心劝她不要出去了,但看她的样子,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劝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只好沉默。珂儿将燕窝放在她手边,悄悄退下。
“麟儿怎么样了?”陶夫人见静漪沉默,问道。
静漪忙答道:“不太好。服过药,烧退了些……还是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说胡话?”陶夫人低头,整理着她的袖子。“找他母亲吗?”
静漪望着她宽阔的袖子滚的二指宽的淡金卐字不到头的边,低声道:“是。一直在喊娘。母亲,麟儿在病中,是不是……”
陶夫人说:“不行。”
“只是见一见。他们总是母子。母子连心,母亲。”静漪说。
“麟儿没有这样的母亲。”陶夫人声音里终于透出冷酷来。
静漪握紧了手。
“让你照顾麟儿,是老太太的意思。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往后要你照看他的时候多了,这会子你就这样起来,怎么行呢?麟儿再有点儿差错,可怎么向老太太交待?”
静漪坐直了,道:“母亲,我喜欢麟儿,愿意一直照顾他,可是我代替不了他的亲生母亲。”
陶夫人站了起来,静漪也要跟着起身。陶夫人摆手示意不必。
她看着陶夫人盯了自己,目光冷冽而犀利。过了好一会儿,陶夫人方转身,背对着她,抓起香炉罩子来,丢了一把檀香屑丢进去。
“并不是让你代替谁。并没有这个道理。可如果你不能当此重任,那只好由我亲自照料了。横竖,”陶夫人从胁下抽了手帕出来,轻轻擦着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回头看着静漪,“虽隔了这么多年,我也并不是没有带过没了娘的孩子。我照样能把孩子养得好好的。”
静漪心头一震。
“太太,七少爷回来了。”珂儿在外面禀报。
静漪从陶夫人面上立即看到一丝迅速闪过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她还是觉得心头的震颤加剧了……
“母亲。”陶骧进了门,见母亲和静漪都站着,便问:“母亲这是好些了么?”
陶夫人见到他,似甚是欣慰,说:“吃过药好多了。你可是刚刚回来,怎么就知道我病了呢?”
陶骧看了她,说:“有事情同父亲谈,听父亲说的。”他说着,请陶夫人坐了,自己却没坐,摘了军帽,接过静漪递上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汤。
静漪在他身边站着,等他把酸梅汤喝了。
陶夫人微微仰头,看着儿子和静漪。静漪不声不响地等着儿子,那目光真像是静水柔波……她轻轻一咳。
静漪收了碗,退在一旁。陶骧坐下来,和陶夫人说着话。似乎是见了陶骧,陶夫人格外要硬朗一些,方才她还有些病容,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尽管如此,听说嫡母还要去萱瑞堂时,陶骧硬是不许。在他的坚持下,陶夫人终于同意今晚不再出去,早早歇着。
陶骧看着时间,嘱咐珂儿和齐妈好好照顾陶夫人,带着静漪告辞出来。
图虎翼和秋薇在廊下站着等他们,看他们出来,忙过来。图虎翼另取了一盏灯笼来,和秋薇先下了台阶候着。
陶骧出来房门却不说话了。他走在前头,距离静漪有两三步远。他慢慢走着,一时也没回过头,似乎把身后还有个人这件事已经忘了。
静漪默默地走在他身后,也不出声。
要好一会儿,快走到院门口了,陶骧才转回脸看静漪——朦胧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极是柔美……他觉察什么,踏出院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上房廊下,嫡母扶了丫头,正站在那里,眺望。
他脚下一停,静漪也跟着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也不禁一愣。
陶骧牵了静漪的手,回身对陶夫人微微鞠躬,看她对自己挥手,才带着静漪跨出院门。
他的掌心灼热,静漪的手渐渐出汗。
她偷眼瞧他,见他板着面孔,不知在想什么,她有点担心。
不知为何,此时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就心疼起来……她牵了他的手,站下,轻声叫道:“牧之?”
图虎翼和秋薇似没有发觉他们两人站下了,仍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与他们渐渐拉开了距离。
灯笼一远,光就更弱了些。
静漪靠近陶骧些,仰头望着他,听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他将她再揽近些,语气是散淡的,似乎还有些无奈。
静漪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胸口,高跟鞋踩在他脚上,她忙扶了他的手臂,想退开些,他却不在乎地依旧这样同她面对面站着。
她怔了好一会儿,说:“任大夫今天来见过我,向我打听消息。”
陶骧点头,等她说下去。
静漪吸着气,说:“我回绝了她。”
陶骧低声问道:“心里难过?”
“嗯。”静漪承认。
陶骧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看着麟儿……”静漪吸着气,把陶骧身上的味道,吸进了鼻腔。虽是夜了,还是热,他身上也热烘烘的。“牧之,麟儿有一天会长大……”
静漪哽住。她想想麒麟儿的那张小脸,口口声声地喊着娘……
“我们谁也替代不了的。”她声音低低的,似是叹息。
“静漪,大哥会有决断的。”陶骧冷静地说,“人,已经在他手上,要怎么办,都随他。他只是身残,并非头脑不清醒。这事,外人不易插手。”
静漪听着陶骧冷冰冰的声音,背上的起栗。
她想从陶骧手中抽出手来,陶骧紧握着不放。
“听明白了?”陶骧问。静漪的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静漪使劲儿抽手,终于成功。
静静地,两人在暗暗的夜色笼罩之下的巷子里对立着,空气里有股紧张。
“你也是这么回复她的?”静漪喉咙发紧。
陶骧下巴抽紧。
静漪见他不响,转身就走。
陶骧两步便追上她,伸手要拉她的手。静漪愤而拂开他的手,望了他说:“我说过的,你身上有别的女人味道的时候,别碰我。”
静漪转身便走。
陶骧站住了。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很远便有人叫他七少爷。他听出来是父亲身边的史全。
“七少爷,老爷让七少爷回去书房,有事相商。”史全说。
陶骧再回头,静漪已经走远了……她穿着白色的洋装,一步迈不了太大,可是步速极快,像是随时都能飞起来。
第325章 且真且深的缘 (一)
程静漪正在陶夫人处商议明晚在府中设宴招待法国大使夫妇一行的诸般事宜,总管哈德广进来向陶夫人禀报,说符太太求见。
陶夫人问道:“说什么了么?”
“并没有。”哈德广答道。
静漪提了笔,往账本上添着字。她专心帮婆婆誊写这几笔细账,只当是没有听到哈德广回话——符家之前也来过人,求见符黎贞,就没能进得了大门。对外说的都是大少奶奶生病不便见客,听差照着吩咐阻拦也是情理之中。符太太想必没有在陶家门上碰过这样的钉子,如此锲而不舍,看样子是非要个说法不可的……
“请她进来吧。”陶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