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下了,望着泳池中。此处隐约能看到水底的卵石纹路,却并不见陶骧人在何处。她忽然间心里就慌了起来,快走几步,简直是要跑起来,手中的琉璃灯也晃得厉害。
深水区看不见底,黑漆漆一片。
静漪能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在晃动的灯影之中,细小的涟漪让她的身影有一点点变形。她看着有点儿头晕,蹲下来,仰头望着泳池对岸,似乎是好远的距离。
“牧之!”这一回声音格外大,胸腔都在震颤似的。太阳穴都突突跳着,肩膀也疼起来。
片刻的沉寂后,仍没有动静。
她打算叫人来,忽然间水面上她的身影变了形,仿佛一块画布被从中间破开,她的影像消失不见了。但是突然冒出来的水淋淋的这个人,让她心跳骤停。眼见着他浮在水面上,甩了甩头,水滴向一旁四溅开来,白花花一片。
陶骧踩着水换气,在水下待得时间有点长,肺疼得都要炸开了似的,他急需氧气——静漪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她蹲在那里,缩成一小团似的。他一时也有点发怔。其实在水下他早已经发现了她,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静漪瞪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陶骧,漂亮的脸上蒙了一层油光似的,亮闪闪的。她忽然间气恼,尖着声音问道:“你怎么在水下那么久?”是质问可是她声音有点发颤,忍不住手都在哆嗦。也是被他吓了一大跳的缘故。琉璃灯往旁边一放,也不等陶骧回答,她站起来就走。
“静漪!”陶骧喊着她。
静漪没停脚步。
身后的水声大了起来,想必他游水追她呢。果然不一会儿,陶骧便在水中超过了她。她正要改变路线干脆从一旁的小路回房去,就见陶骧已经到了岸边,手臂一撑,人迅速从水中跃出,离水的鱼儿似的。他也只要两步便可来到她面前。
静漪站下了。
陶骧身上的衬衫和马裤湿淋淋的紧贴着身子,大片的水顺着往下落,地上很快就是一滩。大口地喘着气,胸膛起伏剧烈……一层衣服水膜似的覆着,身形毕露,腰间、腿上的肌肉线条尤其漂亮。可见他长期骑马保持的好身材。
忽然听到扑通一声,静漪移开视线,发现是白狮扑进泳池里了。
“吓着了?”陶骧手指抹了下眉毛,也回头看了眼在水中撒欢儿的白狮。
静漪忍不住抽了手帕给他,看着他擦眼睛,说:“好好儿的在深水里潜那么久做什么?我险些以为……”
陶骧停了手,看她。
这样子有点熟悉,仿佛之前她也有过这样发急的时候。生气起来脸鼓鼓的,眼睛格外的亮……他擦着脸上的水,手帕都湿透了。
“过去擦擦干。”静漪催促道。
陶骧没出声,跟着她往前走。
静漪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回头看他光脚踩在地上,忽的想起自己忘了给他拿要换的鞋子下来,不禁低低哦了一声,看陶骧望了自己,问道:“明晚大使确定来了么?”
“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伤风传染了夫人。碧全兄道,此时两夫妇正‘共患病’中。他建议推迟下后面的行程,大使同意了,但坚持明晚来做客。尤其明晚还有好戏,方丹夫人兴致很高,不想取消。”陶骧说着,来到长椅边坐下来,边解着衬衫的扣子,边说。
静漪替他拿了浴袍过来时,看他脱得只剩下背心,忙“哎”了一声,阻止他。陶骧看她一眼,她低声道:“等下回去洗个热水澡。”
陶骧正拿了衬衫在手中,抖了抖,皱眉。
静漪见他不快,问道:“怎么了?”这一瞬看得出来他的烦心。她将浴袍放下,拿了毛巾来给他擦头发。
大片的毛巾敷在肩背上,刚刚从水中带出来的清凉很快便消失了。陶骧坐着不动,由着静漪手劲儿温柔和缓地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我丢了样东西。”陶骧说。
静漪停了手,看他。
陶骧手臂抬起来,围着她的腰,让她再靠近自己些。静漪身上绸衫很薄,水渍立即洇开。她推开他,看看自己身上,皱眉问:“什么东西又值当你那么找?大晚上的,就你自个儿在水里,万一……”
她住了声,就是万一她也不想说这不吉利的话。脸上就发热了,因为看到陶骧眉一挑。她拢了下耳边的散发,树梢的蝉噪似乎猛然间变的响亮了好些,让人心里也鼓噪,便说:“快些上去吧,小心你也着凉。”
陶骧又摸了摸衬衫口袋,莫可奈何的样子,转眼看到在水中扑腾的正欢实的白狮,便说:“这家伙……明儿记得让人换水。”
“嗯。我倒不知道它也爱游水。”静漪看着白狮玩得高兴,不由得也微笑了下。陶骧看着她的眼神,对白狮都有几分宠溺,拍手招呼白狮回来。
白狮不情不愿的。
陶骧且由着它,回身过去拿靴子,只往水中看了一眼,立即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跳下水去。
“牧之你干什么?”静漪愣了下,忙走到水边,就见陶骧已经沉到水底。不一会儿他便上浮,冒出水面对着她,微微一笑。她看他的脸,真是在灯影中闪闪发光,不禁发怔。
“找着了。”陶骧说。此处水浅,他站着,水齐着他的胸口,“伸手过来。”
静漪愣愣地把手伸过去。陶骧拉过她的手,一枚金色的指环给她戴在了无名指上。
第348章 不静不羁的风 (四)
指环有点小,从指尖推下来,颇费了点事。陶骧很有耐心,攥着静漪的手指,把指环给她戴牢固,说:“好了。”
静漪移近了手看这戒指。对着灯光,能看到圆环上极细的菱格纹路。就是这细细的菱格纹路,让戒指看上去总有一层淡淡的光晕,而不是亮晃晃的。跟她弄丢的那只结婚戒指,显然是出于同一个师傅之手。她揉了下手指。刚刚戴上,手指感觉有点不适。她看了陶骧。
戒指丢了这么久了,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没想到他还放在心上。
静漪轻声问:“重打的?”
“找当时打首饰的老师傅重新打了一只。这回不会掉了吧?”陶骧说。
静漪又看看戒指。这何止是不容易掉,脱都不容易脱下来的。她的手还是不自在,沾了水,拿了帕子擦,帕子却不见了……才发现陶骧还站在水里看着他,便叫起来:“呀,你怎么还不上来?”
陶骧这才上了岸。
他坐在岸边,朝白狮打了个唿哨。静漪依旧给他擦着头发,却被他抓住手,拉近些在脸上亲了一下。不等她嗔怪,他迅速放开她,起了身道:“这阵子你也要忙一忙了。先是安排了庆功会,之后高英和明小姐办婚礼。高英请了我做证婚人。你还是大媒,必定要去的。”
“媒人要我担当?不是该另请有些身份的长辈?”静漪叠着毛巾,问。
“你可是名副其实。忘了那舞会?”陶骧似笑非笑的。听到水里扑腾声,回头看白狮正扒着岸边,想上岸偏偏上不来,正急得直哼哼呢。他看着白狮又扒住了岸边,弯身把它的大爪子推开,白狮又跌回水里去。
静漪拉了他手臂。陶骧引着白狮往一旁台阶处去,白狮却慌乱,一个劲儿地往岸上冲。陶骧只好伸手,趁着白狮再次够到岸边,他拉住了白狮。哪里知道这家伙体型巨大且重量不小,他一把竟没有拉动,还险些让自个儿跌进水里去!
静漪忍着笑看陶骧费劲把白狮拖上来,正要说话,就见白狮晃着它胖大的身躯使劲儿地甩开了水。这水甩得如同下了雨,静漪和陶骧只来得及遮了脸,谁都没能躲开。静漪一身衣服这下湿了大半。
她无奈地看着白狮。
白狮高高兴兴地跑到一旁的草地上去打滚儿蹭水了,陶骧看它那一身脏的样子,皱着眉,说:“太埋汰了。”
白狮好像听见,突然停住,对着陶骧叫了一声。
静漪一笑,说:“毛干了就好了。明儿让月儿给它再洗洗的。”
陶骧重拿了毛巾擦着脸上身上,说:“高英婚礼定在月底,请柬过几日会送来。”
“知道了。那舞会,就成了这一对?仿佛听着八妹说过,只是后来都没了消息。八妹一走,就更没人来同我说了。”静漪说。
陶骧嫌身上湿着穿靴子啰嗦,干脆把靴子拎在手中光着脚走在石板路上,静漪提醒他也不理,说:“好几对。这是第一对成婚的。”
“那敢情好。”静漪抱了一堆东西。陶骧看着,从她手里都拿过来。
静漪空了手,倒又觉得手上新添的这戒指别扭。
陶骧看到,也不说什么,就走在前头。石板地上凉得很,还好光滑,倒有夏夜里难得的清爽舒服。蝉噪声阵阵刺着鼓膜。他站下,顺手拿了静漪手中的琉璃灯来,拉了她走到树下去,说:“刚下过雨,知了鬼儿一定多。”说着,已经看到一个爬到树干上来的。
“要抓?”静漪问。
陶骧将灯举着去照那知了鬼儿,看她一眼,说:“家里树木多,知了吵得凶,午睡都不成,就让人粘了去,能清净点儿。”
静漪点头,又摇头,说:“没这动静儿,夏日也没趣。”
她想起陶骧怕热,他们院子里可没有临水的居室,好在还有电扇,不至于热得实在睡不着。
陶骧同她一处走着,默默的。
“白狮几岁了?”静漪看着走在他们身前的悠闲自在的大白獒,问。
“不知道。总该比麟儿小。”陶骧说。
静漪看他——这是怎么说的……“究竟怎么得来的?”她问。白狮与普通的獒犬相比,总有点不一样。
“随父亲和母亲去青海。塔尔寺的僧人养了好些獒……”陶骧走得慢些,边走边和静漪说着。已经过去很久了,怎么和白狮狭路相逢的他还记的很清楚。
已经是傍晚,他由两名僧人陪着在寺院里逛逛。刚刚经过小金瓦殿,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只体型颇大的雪白獒犬,拖着半截铁链子,还有些僧人在后面追。他问陪同的两名僧人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回答他,说这只獒已经不知道咬了多少人了。每次都被打个半死,好了仍然不长记性。却也不会把人往死里咬,只是一下口必然是重的。他眼看着那雪獒逗引着僧众似的在寺院里跑来跑去……僧众其实也不忍心伤害它,下手都不重。他觉得有兴趣,试着拿了绳索拿出套马的技巧来,将白獒套住。他就一直惦记着被僧众带走的白獒,晚上见活佛时,问起来。活佛便下令把白獒给了他,说省得在寺庙里也是整天惹事。他也就想办法把白狮带回了家。路上没少挨母亲的责怪……
“白狮大归大,又脏又臭,除了嘴壮,没别的好。带回来养了一阵子,才好看些,性子还是温顺的。庙里圈养出来的獒,再凶也有限。麟儿还小,看到白狮就爱上了,非要抱。白狮也喜欢它。麟儿老腻着白狮,我又不在家,就送到谭园去了。其实大姑奶奶也喜欢,只是我念着麟儿孤单些,才给了他。”陶骧说。
静漪眼前,符黎贞看向文佩那胖狗铃铛时略带嫌弃的眼神一闪而过,轻声道:“大嫂该拦着了吧?她不太爱这些的。”
“当时并没有。”陶骧说着,将累累缀缀拿着的这些往手臂上抬了抬,“麟儿和大哥爱的。就是后来,没少挨大姑奶奶抱怨。可给都给了么,哪能反悔。”
静漪低头走着。她没说什么,白狮是她从谭园救回来的。白狮被吊起来要处死的那一幕她怎么也忘不掉。
“在想什么?”陶骧问。
“在想如果大哥真的把白狮处死了,你会怎么办?”静漪轻声问道。她说着话,从陶骧手里拿过那盏琉璃灯。
陶骧沉默片刻,看着她,嘴角微微一沉。静漪心便跟着一沉。她听着陶骧说:“他不会。”
只有三个字,沉沉的,无穷无尽的知己知彼。语气冷静到有点冷酷。
静漪看看陶骧。不知道他对陶骏到底是怎么样的复杂的心情。可在陶家,兄弟阋墙是不会也不允许发生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陶骧低声道。他拉了她一下,两人站在后门处。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但隐约有蛋糕的香甜气。“若有一日,我遇难,哥哥们会为我报仇……”
他话没说完,静漪抬手掩了他的唇。
“别说了。”她听得心惊肉跳。
陶骧脸一侧,绕过静漪的手亲在她脸上。他被占着手,没办法拥抱她,可是身子倾过来,迫着她往后退了半步,便退进了廊下的阴影中,他于是狠狠吻了她……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着,因为热度的上升似乎周身都裹着一层蒸汽。静漪更是觉得脸热,好容易陶骧放开她,低声对她道:“不过说一说,就怕成这样。”
“不准说这个。”静漪眼眶酸胀发热。还好这里黑着,陶骧应是看不到她这样子,也免了她更窘。“你整日带兵打仗的人,不要随便就这么说,不吉利。”
陶骧的嘴唇碰了碰她的额,低声道:“我从不忌讳这个。但是现在,我也开始担心。”
静漪怔住。
陶骧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往旁边一侧。
后门就在此时被推开了,秋薇走了出来。
静漪心怦怦跳着,看秋薇要出去找她的样子,刚要开口,听到陶骧道:“秋薇。”
秋薇正看着在台阶上趴着像一块厚地毯摊开了似的白狮,听见叫她吓的险些跳起来,失声叫道:“姑爷?”待看清楚,果然是姑爷和小姐,她拍拍胸口,“小姐出来这么会子不回来,麒麟少爷都从谭园回来了……”
“七叔!”秋薇话音未落,门缝里钻出一颗小脑袋,歪着头看走过来的陶骧和静漪,“小婶婶。”
秋薇过来将陶骧手中的东西都接了,见他一身湿,并不方便抱麒麟儿,只牵了他的手先进了门。秋薇侧身,请静漪先行,近了却看清楚静漪这一身姜黄绸衫也已经湿了大半。她结舌。
静漪抚了抚衣襟,若无其事地问道:“张妈准备夜宵了?”
秋薇忙说:“并不是。是表小姐让人送进来的。”
静漪进了门,蛋糕的气息更浓郁,应该是香甜的奶酪蛋糕。也许因为昨日她赞过给大使夫妇供应西点的师傅厨艺好,细心的无瑕留意到了。果然她接过月儿递上来的信笺,打开一看,无瑕只简单的写了几个清秀的字:借花献佛。明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