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微笑着看看戴上红珊瑚耳环,显得脸色极好看的姑奶奶,笑道:“牧之最近忙得很,早出晚归的,那里还顾得上教我开车呢?我若想学着开,也只好找张伯去学的。天儿又热……姑奶奶您瞧着怎么样?”她从丫头手中拿了镜子给陶因泽照照。
陶因泽左右地看看,很满意,道:“那就等天儿凉快些再学的。我还等着你载我出去兜风呢。走吧。”
只有静漪陪着陶因泽去任家的婚礼,两人出门随从也简单。
任秀芳在此地虽说亲戚不多,因其名医的身份,多年来又因为经营慈善事业,朋友却是不少的。故此今日到任家来道贺的人也颇多。又因新郎新娘都是很洋派的,索性采取了完全西式的婚礼,今日就在任家正院里由乔瑟夫神父主持,宾客分而列之,各就其位。
静漪与陶因泽到了任家,时辰正好。她们先去同今日主家唯一的长者任秀芳的姑母郎太太道过贺,又去后面见过新娘子任秀芳。
任秀芳正被几位女傧相和女宾们簇拥着,在充当休息室的闺房中说话。她大大方方地见着客人,并不见一丝新娘子的扭捏。
陶因泽由静漪搀扶着来到门口,向内一看便已经很纳罕,悄声对静漪道:“任大夫好歹是新娘子,这般大方真吓煞人。想你和骧哥儿成婚那晚,还没这么着呢,闹洞房的都说没见过那么大胆的新娘子,竟是什么都不怕的,没闹洞房之前瞧着像是极害羞的姑娘家,很好欺负的……”
她絮絮地说着,静漪听得想笑,便道:“姑奶奶您今儿可是跟我说了实话,我是瞧着便好欺负的是么?”
陶因泽啧啧两声,也没来得及说话,就有认识静漪的人见了急忙往里面去,高声:“陶太太来了!”
这一声不但让屋子里的人都静下来,新娘子听说也立刻迎出来,一看果然是陶家老姑太太和七少奶奶,就忙上前来笑道:“快请老姑太太里面坐。”
陶因泽笑眯眯地恭喜任秀芳,示意静漪给了红包。静漪早就预备好的,从手袋里拿了几个红包出来,塞到任秀芳手中。任秀芳自知却之不恭,道过谢请她们快坐下。静漪在陶因泽身后坐了,看看屋子里的客人们,大半都是认得的,又彼此寒暄一番。她见任秀芳一身式样简单的白色婚纱,头顶的拖纱垂下来仅至背部,简单得好看,不禁称赞。
任秀芳微笑道:“是仕民好朋友的未婚妻,听说我们要结婚,特地带来给我的……我原想着,一身洋装就嫁了,不料到了还是隆重了一回。”
一旁的女傧相之一轻声笑道:“一生只一次,再不隆重,一身好嫁衣总是要的。”
一众人都笑着附和。
正说着话,外头又有人笑着进来,说:“我可来晚了……恭喜密斯任,不,从今日起,得叫密西斯赵了!恭喜密西斯赵!”
此人声音清脆而甜蜜,静漪听着耳熟,果然一抬眼看着,这位身着水红色洋装的女子,正是这几日常常见面的费法娴小姐。她见陶因泽扫了费法娴一眼便眉头微皱,显然是对费小姐那洋装的曝露有些看不惯,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费主席的独生女,新近从加拿大国留学回来的费法娴。”
陶因泽亦低声道:“原来如此。我就说敝国原装的女子,再大胆也少有抛出半乳来供人参观的。”
陶因泽口中说着,面上却声色不动,泰然自若。将这话听的清清楚楚的静漪反倒要忍不住,偏偏费法娴与任秀芳见过之后,满屋子也只有程静漪入得了她的眼,马上过来同她寒暄。静漪看着费法娴果然露着大片雪胸,一挂钻石项链,坠子垂下去,探进乳沟……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姑奶奶刚才说的话,一边给她们介绍,一边就笑了。
费法娴人很大方,听说这位是陶家的老姑太太,也客气得很。陶因泽只作耳聋眼瞎状,只管让静漪去应酬这位费小姐,自己拿了望远镜,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静漪晓得她的性子,好在费法娴很乐意与她攀谈,应对起来并不费什么事。问起来,也才知道费法娴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未婚夫与新郎曾经是同学……她没料到这位费小姐的未婚夫竟也是圣约翰医科出身。
第361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七)
费法娴见她疑惑,笑着解释道:“他出国读书比我晚,念书却比我要强的多。若不是几年前他出了点意外,一定早就拿到博士学位了。”
静漪听着她言谈间仿佛是很骄傲的,正想要问什么意外,外头就有人说时候到了,请客人们入席,马上就要举行仪式了……静漪忙搀了陶因泽出去,一回身已经不见了费法娴。她也不以为意,只同姑奶奶由引导员带着去了贵宾席上坐了,只等仪式开始。
陶因泽将小巧的望远镜架在面前,很有兴致地望着前来观礼的众位宾客,和婚礼现场的布置。任家的前院搭着顶棚,两边由彩绸隔开,每一边都安置好了桌椅,客人们已经陆续就坐。前方主持婚礼的司仪和传教士乔瑟夫早已就位。陶因泽是第一次看这样完全西式的婚礼,很觉得新奇有趣,不时地问问静漪。静漪是念教会学校出身的,也参加过这样完全西式的婚礼,对程序自是熟悉的很,总能给姑奶奶讲一讲的。祖孙俩边看边聊,心情都有些喜气洋洋的。
这时司仪高声请新郎入场,静漪回头看看入口处,见穿着礼服的赵仕民出现在那里,轻轻拉了拉姑奶奶。陶因泽在望远镜中观察了赵仕民片刻,就说:“新郎官长相还算不错,配得上任医生……那个大马猴身旁坐的是谁?”
静漪正在同赵仕民点头致意,听陶因泽一说,马上反应过来,去对面席上找到费法娴的座位。果然费法娴正同身旁的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低声说话,样子甚为亲昵——静漪看了那人的背影,只觉得甚为眼熟……他慢慢地转了下脸,就在要转过来让她看清楚的一刻,又停住了——静漪忽觉得耳中嗡的一下。
“静漪?”陶因泽叫她,“新娘子来了。”
静漪忙点头,朝着新娘入场的方向看去。然而她却不自觉地往费法娴他们的位置看,心砰砰跳的厉害。她想看又不敢看……任秀芳经过她面前,她借着看新娘子的机会,目光往那边转去。
费法娴身旁的位子却空了。
静漪明明该松一口气,却觉得心尖仿佛被什么刺中了。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在圣坛前宣誓的新郎新娘……她一定是看错了的。
费法娴的身旁,应该是她的未婚夫。
那人的背影和侧脸不管是怎么样的像戴孟元,都不可能是他……这个念头让她放松下来。可是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慌乱却丝毫没有减少。她不时地看一眼费法娴——她身旁的位子空了好一会儿了,那个人去了哪里?
终于在仪式快要结束时,那个人回来了。
静漪却将眼镜摘下来,放在膝上。
“那还看得清楚么?”身旁一个声音带着戏谑,是迟到了的逄敦煌。静漪缓了缓,听见逄敦煌在问候姑奶奶。
“老姑太太好。听说您老要来的。”逄敦煌从来招人喜欢。陶因泽最是豪爽,与同样性子豪爽的逄敦煌甚是投缘。两人见面寒暄几句便聊起来,高高兴兴的,仿佛静漪的在场与否都没关系……静漪握着眼镜的手在发颤。逄敦煌留意到,笑道:“陶太太,这是饿得手抖了么?马上就上菜了。”
要在往日,他这样同她说笑一两句,早就惹她瞪眼了。此时她却只是勉强一笑,脸色煞白,且面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又问:“陶太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陶因泽也终于看出来静漪不妥,皱了眉道:“瞧这一脸的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静漪说:“突然有点心慌。”
“天气太热了,是不是中暑了?”陶因泽皱眉道,看看仪式已经马上结束,“仪式结束我们就回去吧,不吃酒了……我也坐得累了些。”
静漪本意却是不想如此,正要坚持下,逄敦煌却附和陶因泽的意见,道:“我等下送你们出去。”
陶因泽看看逄敦煌,面露赞许之意。
果然他们等到仪式结束,便同任秀芳当面告辞。任秀芳不顾自己新娘子的身份,亲自送他们出来。
静漪便觉得抱歉得很。任秀芳却不以为意。他们还没离开,新郎赵仕民也送客出来。任秀芳一看,笑着说:“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方少康先生,是仕民的同班同学,如今是新主席费玉明先生身边的首席私人秘书……其实是乘龙快婿。真是鱼跃龙门了。费先生的千金你也是认得的。两人新近才从加国回来……少康,密斯费,这就要回了么?”
赵仕民引着方少康和费法娴一同过来,替他们一一介绍。
这方少康中等偏高的身材,颇为斯文,只是左半边脸上有块很大的疤痕,令他的容貌乍看上去有点吓人,但他态度从容,与静漪等人一一打过招呼,微笑道:“敝人方少康,请各位多关照。”
他开了口,说出的第一个字,便让静漪怔住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方少康一会儿。方少康对她微笑点头。她客气地同方少康握了手,轻声道:“方先生好。按说早就该见着您了,总是错过。”
方少康也望了她,微笑着道:“陶太太客气。是少康于礼不周,抵达那日就该问候陶司令与陶太太的,怎奈在机场出了点问题,没能及时出来。”
“听费小姐说了。事情都解决了吧?”静漪轻声问。她明若春水般的目光,从方少康身上转到费法娴那里。费法娴微笑点头。
“都解决了。都怪我随身带的药物过多。行李又是单独托运的,自然受到盘查更紧。若不是费先生找了陶司令与机场稽查通融,恐怕不单要被带走盘查,蹲两日监牢也有可能的。”方少康微笑道。
他说话时望着静漪。
静漪则说:“事情解决了就好。”
“多谢陶太太关心。”方少康点头道。
逄敦煌同费法娴与方少康打过招呼之后便在一旁没有出声,此时眼见静漪脸简直灰了,不禁顺势打量方少康。方少康意识到,对他微微一笑。稍后便与费法娴先行离开。
陶因泽在车里已经等得不耐烦,催着静漪走。静漪回身时脚下一绊,险些崴到脚踝,逄敦煌伸手扶她。静漪敛裙,回头道:“多谢。”
静漪望了站在面前的任秀芳和赵仕民,微笑道:“快些进去吧。客人们都在等着你们呢。”
赵仕民点头,任秀芳却过来执了她的手,道:“不打紧,你脸色很差,快些回去休息吧……多谢你今天能来。”她说着望了静漪,忍了忍,到底压低了声音,“我看到少康时吓一一跳……同戴君很有些相像的。仕民说他们两位在学校里时就被称为双生子。我同少康并不很熟悉,也许是相像的也未可知。”
静漪看了她,微笑点头,道:“可惜孟元的朋友,我认得只有不多的几位。早见着这位,也不至于受今日的惊吓……这样看的确是几分相像。这并没什么出奇,人有相似。既是校友,如今又在这里相聚,倒是难得的缘分。”
任秀芳见她如此说,仿佛一段心事放下来,不禁脸上绽出笑容,摇了摇她的手,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呢。”
静漪微笑。
“秀芳。”赵仕民轻声叫着妻子,提醒她。
静漪道:“外头这么热,再站下去咱们都要中暑了。你们要忙的事情很多,咱们改日再见……赵医生,任医生就拜托给你了。”
赵仕民正与逄敦煌说着话等候她们两个,听了静漪的话忙笑着点头道:“是是是,陶太太你放心,我好不容易将她娶到手,无论如何只有给她欺负的份儿,是不会欺负她的。”
静漪看着他们俩,笑着点头,回身上车。
逄敦煌还真有些不放心,可也不便表现地十分关心,只得嘱咐了司机慢些开车,关好了车门。等车子离开,他才看看赵仕民和任秀芳。又有客人出来,他们两位忙着招呼去了。逄敦煌待要回去重新入席,忽然间想起什么来,一回身便看到等在外头的副官元秋,招手让他过来。
元秋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过来一看逄敦煌的脸色便知道他有事,低声问道:“旅长,有什么吩咐?”
逄敦煌话到嘴边却转了回去,说:“备车。我一刻钟之后就出来。”
“这就回呢,还是……”元秋问。
“我想起点儿事请来,得马上去司令部。”逄敦煌说完,转身往院内走去……
那边静漪随着陶因泽一道回家去。在车上,静漪冷汗涔涔。陶因泽见她这样,显然是极不舒服,硬是让人先送了静漪回来,到底看着静漪歇下,才肯离开。
张妈下去送陶因泽主仆,秋薇和月儿被静漪以要休息为理由打发了出来,两人还没有下楼,就听见门响——静漪开了房门,穿过起居室向楼上走去。她玉色的罗裙随着急促的脚步飘飘洒洒的,一晃便消失在楼梯上。
秋薇愣了下,站在楼梯口往上看看。好一会儿,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秋薇推着月儿下楼,跟月儿低声说着话的工夫,又朝楼上看了看——螺旋上升的楼梯,直直地通往最顶端,空荡荡的并不见人影……她是了解小姐的,这个时候最好就不要去打扰她。
静漪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小书房便把门关好了。
她在书橱中翻找着。摆放的很整齐的书籍被她翻的乱了起来,还有些散落在地上。她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扶着书橱站在那里,忽然间就像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似的,浑身酸软,只得背转身去靠在书橱上。
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只捡了几本,便跪坐在了地板上。
头剧烈地疼着,越发让她心烦意乱。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找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才好。
她靠着书橱,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把窗纱的纹路印在她身上。玉色的罗裙上,有细细的水波纹……她闭上眼睛。
她心里有一个湖。静静的湖面上水波潋滟,但是水下藏着什么东西,要冲出来破坏这平静。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得住……这双手虽小,她也得使劲儿握住。
书房门被打了两下,是白狮在扒门。
静漪忍着头疼,过去开了门。
她蹲在地上,白狮仿佛比她还大些,歪着头看她。它身上雪白的毛色,有点刺目,她的头疼得更厉害,于是便有些恶心,只好扶了门边。白狮拱了她一下,她伸手摸摸它的大头,一时站不起来,索性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她靠在白狮毛茸茸的背上,要好一会儿才完全恢复意识。
她听到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上来的声音,源头像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带着嗡嗡的回音,也像是山谷中的风,微微的呼啸……木楼梯哒哒哒响着,一段儿一停顿。
“小姐,”是秋薇跑上来了,看到静漪坐在地上,“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了?”
“和白狮玩了一会儿,累了。”静漪看着她,微笑。
“姑爷回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像有些不太高兴。”秋薇低声道。她过来将静漪搀起来。
“等会儿我下去看看的。”静漪说。
她有气无力的,秋薇更担心,说:“张妈跟姑爷说了,小姐在休息。姑爷说不要打扰你。他很快就走的。”
静漪忽的意识到什么,她问道:“早起姑爷说没说过今儿让人去接大夫来?”
秋薇点头,说:“说过。”
静漪慌了下,说:“我竟忘了这宗大事!”
第362章 不静不羁的风 (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