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被淋湿,被他们站在一处这样围着看,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猴子。看出她不自在,慧安赶紧让人上热茶,轻声说静漪一路累了吧、快些坐下。
静漪缓了口气,看了他们,说:“我先上去见母亲。”
“母亲刚打过针,正在睡觉。这会儿上去看她也不知道。你刚来,这一路太辛苦,先坐着缓口气。等会儿母亲醒了,你再上去看她也不迟。”索雁临轻声说。
静漪的确累得很。她擦拭着额角的虚汗,看了面前一眼似乎都望不到头的楼梯——此时这楼梯看起来都像是在存心为难她,一副看穿她没有力气能爬上去的样子。她听从他们的安排,去客厅里先坐了下来。
跟着静漪来的张妈秋薇和马行健一行进来,一一见过之忱等人才下去。
雁临给静漪拿了点心,看她穿着水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裙和一对水红色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这阴雨天里唯一的亮色,极是夺目,不禁称赞道:“少见小十这么打扮,好看得很。”
慧安温柔地笑着点头,把热茶送到静漪手边,说:“喝口热茶暖暖。下雨天有点冷。”
静漪却并不觉得冷,反而身上热乎乎的。可她根本不想说话。只是望着两位嫂子,她不忍心拂了她们的好意,茶是喝了一口,点心却实在吃不下,便没有动。
慧安看了她,若有所思。
静漪避开她的目光,问道:“九嫂什么时候过来的?收到你的信,我就担心得很。给九嫂回了信,可没想到我比信到得快。”
“有十天了。母亲上次伤风之后一直没有好利落,这一次又伤风,发展成肺炎。其实倒不是大病,就是自从搬过来,母亲心情总不大好,人懒懒的,茶饭都进得少。前些日子母亲便总念叨你,睡也睡不好。我猜她是想你了。母亲说过这次病好了,你不能回来,她便去兰州看你的……”慧安轻轻地跟静漪说。
静漪听着,低了头。
她放下茶杯,抽手帕掩在脸上。
在座的之忱等人原也都静静地听着慧安和静漪说话,虽看出她有些疲劳和激动,却也没想到她竟忍不住落泪,一时都有点发慌似的,还是慧安过来拥了她肩头,低声安慰她。
索雁临看看之忱兄弟,轻声说:“慧安,我看静漪也是累了,不如我们陪她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儿吧——静漪,前两日慧安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住处,上去看看合不合心意,需要什么,再马上添置。”
静漪摇头,说:“我不累。我没事的。等下我还要上去看母亲。”
她眼圈儿红了。
雁临和慧安见她执意如此,知道勉强不得,于是仍坐着,问起她这一路上的情况。过一会儿,还是雁临想起来,说:“啊,险些忘了!之忱,先让人给牧之发封电报,告诉他静漪平安抵达了……给雅媚打个电话吧,静漪。到了要打个招呼的。”
静漪点头。
雅媚在电话中又惊又喜,直要马上来接她过去。
她犹豫下,便说先陪母亲两天。她并没有声张嫡母生病的事情。
雅媚说她考虑得是、明日再来看望她,叮嘱一番才挂了电话。
静漪站在电话机旁还未转身,听见外头有车声,下人去开门。门还没开便听到了三太太的声音。原来是三太太和七小姐之鸾到了。她过去和三太太打招呼,叫了声“七姐”。之鸾这回看见她倒是客气,但似乎仍有些尴尬,只在她母亲身后点了点头,默默地注视着她。
静漪留意到七姐的神情态度,也知道她在审视和品度自己,只是眼下她心里纷纷乱乱、身体十分不舒服,哪里顾得上这些。
三太太看着静漪却立时就大惊小怪起来,道:“十小姐你气色怎么这么差!哎哟,还别说,你气色这一差,简直和二太太活脱脱一个模子……十小姐别恼,我是久不见你,想着你还是那年九少爷成婚时的样子,至少也该是前阵子报上登的在哈密时的模样,哪里想到……忽然一看,吓了我这一跳,口不择言了!”
静漪身子不爽,听了这话心里也不舒服,不过她很久没见三太太了,看了她还是觉得到底是自己家里的人,多少总有些亲切,便说:“哪里会恼。我是我娘的亲生女儿,怎么会不像她?三太太您一向可好?”
她说着,请三太太往里。
三太太叹口气,拍着胸口道:“也不过是那个样子罢了,上了年纪,越来越不济了……”
“三姐身子再不济,哪儿还有身子好的?”这一把清脆高亢的声音,当然是四太太李翠翘。
静漪回头,看了依旧青春美丽的四太太,也问候过。
四太太开了三太太的玩笑,过来一样仔细打量了静漪,轻声说:“十小姐来一趟真不易。路途这么遥远,看来是折腾得不轻。还没见过太太吧?见过太太要紧早些休息去,等歇过来劲儿再同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儿。也许久不见十小姐了,好多话想说呢。”
她这般软语相慰,静漪微笑点头。
四太太笑道:“十小姐还是那么好性子。”她说着,也细细地看着静漪。
静漪有些受不了她们这么打量自己,好像她每一个表情、每一寸肌肤和骨节都要被拆开来细看个究竟似的,借口要去洗洗手,在盥洗室呆了好一会儿,到秋薇担心她来敲门,她才开了门出去。见他们都仍聚在客厅里说话,她回身上楼。
杜氏的卧室在二楼,上去以后,整个二楼东翼都是她的居所。引着她上楼的丫头说西翼是老爷住,三太太和四太太分别独占一栋楼,在后面院子里。平时起居她们都在各自居所,只有吃饭的时候过来。
静漪没心思听这些,上了楼恰好看到程夫人跟前的老婆子柳妈从房里出来,便叫了一声“柳妈”。只轻轻一声,不单柳妈,连程夫人身边的青黛和豆蔻都从房里跑出来,压低了声音叫道:“十小姐!”
都惊喜的不得了。
静漪轻声问:“母亲呢?听说睡着?我进去看看她,保证不吵醒她。”
“睡着。不碍呢。十小姐快进去看看吧。太太这两日可总是念叨您。三少奶奶说先瞒着她,怕万一十小姐您行程有变,让她空欢喜可不好。”柳妈忙推开房门让静漪往里去。
静漪自己走进去,听着外头柳妈她们和秋薇低声说话,一会儿声浪高些,又低下去……她悄悄关了房门,往杜氏床边走去。
第377章 遏云摧风的雷 (九)
房间里有些暗,并没有开灯,西式大床围着床帐,有一边帐子用金钩挂起。窗帘掩着,只有一点缝隙。风雨声很大,杜氏的鼾声更大。
静漪走过去,在床边坐了。
看着杜氏肥胖的身躯陷在柔软的床里,她竟觉得嫡母像个可怜可爱的婴儿,弱小的极需要人来照顾……她心里泛酸,伸手想要去握着嫡母的手,却又怕惊醒了她。于是她便只是小心翼翼地坐近些,守护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氏翻了个身。
静漪见被子滑下来,忙给她掩好。
杜氏又翻了个身,睁开眼,咦了一声,叫道:“小十?!”
这一声中气十足,真不像是病人。
“是我,母亲。”静漪含着笑,找到床头的灯钮子,按开。
灯光一亮,母女俩看对方都清晰起来。
杜氏胖得起身都有点困难,还是静漪将她扶起来,给她弄好了枕头,好让她靠着跟自己说话。杜氏才不管那些,一把将静漪搂在怀里,静漪险些跌到床上去……被杜氏搂着摇晃,好像很小的时候,她就这么被她宠爱着似的,一晃便回到了从前……她眼眶发热,叫着母亲母亲,杜氏有些哽咽,可大笑着拍静漪,道:“小兔崽子,我还以为是做梦……那帮小兔崽子也不早点告诉我你要回来,看我不收拾她们。”
静漪笑着笑着,泪珠子滚下来。不一会儿,她竟然抱着嫡母啜泣起来。
杜氏拍着她,说:“小兔崽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哭什么呢?”
静漪想笑,可哭得更凶。
杜氏看着她坐在床沿上,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问:“陶姑爷呢,一定是没能来吧?”
静漪擦着泪,点头。
杜氏提起陶骧来,她本因为到了家暂时平静了的心,顿时又翻江倒海。
杜氏拿了帕子,给她拭泪。看着她,一肚子话想问,又不忍心问。静漪想起来细问杜氏的病情。杜氏笑着都答了,静漪听着,知道她确实没有大碍,才慢慢放了心。
母女俩正说着话,索雁临敲门进来。
雁临先占了一会儿,似乎为打扰到她们有些抱歉,不过还是笑着说:“母亲,晚饭准备好了。起来吃一点吧?”
杜氏说着没有胃口,倒是下床来先去洗了洗,一活动,回头看着小心伺候她的静漪和雁临,兴致一来,表示要下楼去用晚饭。
静漪却无论如何不许。
索雁临见状,笑着说:“不如让人送了晚饭上来,母亲和十妹在这里用好吗?”
静漪图清净,杜氏也不过是想和静漪一处多呆一会儿,也就答应了。
雁临出去不久,慧安带着人上来亲自布置了饭桌。
静漪对慧安说:“母亲吃完饭,我也下来的。”
慧安却笑着说:“你多陪母亲一会儿吧,不用管我们的。”
杜氏望着面前满满一桌子清淡的饭菜却是吃不下的,倒一个劲儿地催着静漪吃。偏偏静漪也没有胃口。母女俩互相取笑着,说着话,时间很快过去。静漪看出杜氏神短,与青黛伺候她歇下。
杜氏看着静漪在自己床前忙碌,小声说:“没想到我病了的时候,最想见的女儿竟然是你。”
静漪怔了下,弯着身子看看杜氏,在她脸上亲了亲,说:“母亲偏疼我,也别说出来呀。”
“哼,他们都知道。”杜氏说。
青黛在一旁都忍不住笑了,收拾好了东西先出去。杜氏这才看着静漪说:“我这些天心里乱,想起你来就担心。有些事我听着听着,便也能咂摸出点儿味儿来,总觉得不对劲儿……想想你若是在我们跟前儿,有什么事情到底能照顾到了。太远了……你又是个细心重情的孩子。比旁人怕是还要多吃些苦头……你既是回来了,我就说几句。甭管你父亲和哥哥们怎么想事儿的,在你,陶姑爷就是天来大。晓得么?”
静漪听着,字字句句竟仿佛都直往她心里钻。她越发难过,简直不敢看杜氏的眼。只是点着头说:“母亲,道理我懂。您别担心我,没什么事的。”
这一点头,眼泪又险些掉下来。
杜氏看了她一会儿,胖胖的手握住她的,说:“去吧。耐烦和他们说话,就说说。不耐烦,就说累了回房歇着。”
“是。”静漪正答应着,有人敲门,青黛给开了门,是三太太母女和四太太一道上来了。
杜氏听着她们的动静儿,对静漪眨眨眼,转而招呼她们近一些来。
她们不过略站了站也就走了。
静漪没跟她们一起下楼。而是在杜氏房门外坐了下来。
秋薇惦着她,早等在外头,看她是很累了的样子,说:“张妈妈也担心你,不过这是生地方,她不方便乱走动,这会儿在咱们房里等着呢……小姐,你不如回去休息吧?”
静漪点点头,刚站起来,便看到之忱上来了。
“母亲已经睡下了。”静漪轻声说。
“是吗。”之忱似是没有想到母亲这么早休息,站下。到底进房去看了看才退出来,见静漪仍站在原地,知道她是在等他出来。静漪的眸子真黑。极清澈的水下两只蝌蚪般的灵动。只是此时她望了他,神情中并不见轻松……他与这个小妹妹虽是多时不见,对她的境况却是最了解不过的。他抬手一摆,站在远处的侍从过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他。他将皮夹子中的电报抽出来给静漪,“这是牧之的回电,你看看。”
静漪接过电报纸来,看过,叠起,攥在手心里,说:“谢谢三哥。”
“不用谢。之慎随身带的有商业电台,你若是想发报,随时可以。”程之忱说着,将皮夹子收好。看了静漪,“一路上辛苦。既是到了家,好好休息几天吧。”
“不辛苦。我见了父亲再休息。”静漪说。
之忱看了她,眉微微蹙起。
静漪却说:“三哥也辛苦了。”她不打算与之忱多做交谈,见之忱不走,她说了声抱歉,先转了身。
“等等。”之忱叫住静漪。
静漪站下,回身问道:“三哥有什么教诲?”
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便是刺耳的,她的三哥绝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她这种挑衅的态度,在三哥看来也许是幼稚的很,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三哥果然眼都不眨地说:“如果见父亲谈的是西北债券的事,就免开这个口。”
静漪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样眼睛不眨一下地说:“可以不谈这个。那我同他聊聊费玉明翻小账的事儿吧……不知道三哥会说什么,父亲的话……父亲一定会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费玉明费主席翻出来的小账属实,陶家砸锅卖铁也该补了这个亏空。三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程之忱再沉稳的性子,面对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妹妹。尤其还是个对他使性子简直有些胡搅蛮缠的小妹妹。发脾气是不合适的,可容忍她这么说下去,他又忍不住。
静漪看出素来沉得住气的三哥脸色不太好看,嘴角一翘,说:“看来我说的对。那三哥还担心什么?父亲从来都乐见我们有思想、有主张。我的主张便是这个。”
之忱沉着脸,几乎发火,道:“你越来越不像话。难道在陶家,你就可以随意议论、参与这些大事吗?”
“三哥别忘了,我现在不是在陶家,我在娘家。而且我是在娘家,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难道我们陶家不该拿回来本来就是我们的钱么?”静漪的声音始终不大。她知道自己用不着大声,对面站着的三哥,甚至不用自己说什么,对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清楚得很。
果不其然程之忱点着头,说:“你是回来替陶家兴师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