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说:“父亲病重,你是看到的。我希望怹在世之日,你能留在这里。”
静漪就觉得心仿佛被什么在一寸一寸地吞着嚼着似的疼痛。
她好久才点头,说:“我答应你。”
陶骧说:“谢谢你。”
他很客气,看上去也极有风度。她知道他是很有风度的男人,只不过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了。
静漪等他走了之后方回屋。秋薇正抱着囡囡,看她脸色发白,轻声安慰她。
静漪要好久才明白过来,刚刚在外头她和陶骧都说了什么……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把最恶毒和凶狠的话向对方都说尽了,对话永远是在一条再也挽回不了的路上奔跑。可是终于还是有这样平和的时候,尽管是在悲伤的阴影笼罩之下,平和到令人绝望。
陶骧走后不久,电话铃突然就响了起来。
张妈接了电话,立即过来禀报:“是少爷。少爷让少奶奶马上过去。”
静漪问道:“没说让带囡囡么?”
张妈摇头。
屋子里静下来,没有人出声了。
静漪看着趴在秋薇肩膀上已然安稳入睡的女儿,轻声说:“照顾好囡囡。我这就过去。”
她身上的衣服便是素色,此时觉得来不及换也罢了。
第400章 渐行渐远的帆 (九)
下楼时她明明走得很稳妥,却不知为何脚下仍一绊,硬是险些跌跤。她紧抓着扶栏,在楼梯上坐下来。张妈她们忙问她怎么样了。她一声不响地起来,提了裙子迅速跑下楼梯去了……她跑得很快。院门外车子已经在等她。这些日子家里总是这样周全地预备着,是生怕有个万一赶不及。可她上了车子,不住地让张伯快些再快些,心中却有个念头,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她眼前模糊着,强忍着不要落泪,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一定要镇静些。
尽管如此,她下车时还是有点辨不清方位。门前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子似乎都是临时赶到的,她也顾不得看究竟是谁。似有人在叫她,又有些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低着头快快赶路。
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院门口的仆役在叫七少奶奶。
她看了他们一眼,顿时眼前就是一黑——黑衣的仆役身上已经穿上了白布罩衫。他们正在忙碌,身前堆着白灯笼,还有白菊花扎成的巨大花牌,正预备架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往里跑。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闪过,都是急匆匆的。正房牌匾上已经搭了白绫子。她站下时,有人从她身旁经过,几乎将她撞倒,却也没有理会她,而是以比她更快的速度跑上台阶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父亲父亲……她似乎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仓惶之间也想不到那会是谁。但她也想快些跑上去,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快不了。她一步步走上台阶,再抬头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了她正前方——他身上仍然是深灰的军服,即便是在来来往往的惨白身影中,他看上去平静的面容,让她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这不过又是这些日子来曾经发生过数次的,一场虚假……她一步没有递上去,跌在了石阶上,手按着冰凉地上,还仰头看着他。
他过来将她拉了起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点了点头。
到此时她才听到哭声。越来越大的哭声,让她明白过来,她耳边在回响的就是哭声,只是她没有听清……她被他扶着走进了屋子里,看到跪在地上痛哭的那个女子……那是陶尔宜。
她心中痛极,也想像那般放声一哭,可是哭不出来……她到此时才知道,对逝去的这个老人,她心里的悲痛,并不亚于他任何一个子女。
有管事婆子过来提醒她说七少奶奶请过去换衣服。
她悄悄起身去厢房换了丧服。
一身黑衣加上白衫和麻布,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堪比衫色之白的脸……她听到响动,陶骧也进来了。
她看了眼门外,几乎是顷刻之间,下起了大雨。
陶骧脱了军装。
静漪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孝服穿上身。黑色的长衫让他此时看上去像一团浓重的墨色,悲痛都隐在墨色里。
他站在那里有好半天没有动一下。
她走过去,看到他颌下的钮扣并没有系上。
她抬手给他系,然后将白衫和麻布给他也都系好。丧服一层层地、整整齐齐地束在了他身上……她看着他,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
他犹豫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面颊,说:“别哭。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遗憾。”
她手里还握着他腰间的麻绳,想系成一个结实的扣,可是手却在不停战抖,怎么也系不成。陶骧握了她的手,让她镇静些。
外面有人来敲门,叫着七少爷,说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姑爷都等着您呢。
她松了手,知道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他握紧她的手,问她还行吗,她点头,再替他整理了下衣服,才让他出去。
陶骧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下,似乎是想要回头,却并没有。
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大雨滂沱,外面院子里,仍跪了一地的人……
陶盛川的过世惊动各方。丧事尽管遵照其遗嘱一切从简,以其生前地位和声誉,丧礼仍盛况空前。
程静漪再次见到父亲程世运,是在公公的灵堂之上。
程世运是与孔智孝等人一同抵达的。他远远地看着在陶家亲属中一同答礼的女儿静漪,并没有能够单独相见。来陶府吊唁的各界人士很多,连他们在内,许多深居简出的政要不远千里都来到西北。不能亲赴现场而派遣专员前来吊唁者更不计其数。陶家兄弟迎来送往,几分身乏术。孔智孝就在离开陶家前往下榻之所时感叹,西北王身后哀荣,实属罕见。由此可见陶家今时今日之声誉地位。孔智孝金昌吉等都是经验过不久前的艰难斡旋的,对陶家父子的尊重则是由衷的。
“看牧之兄弟,将来必然‘雏凤清于老凤声’。”孔智孝说。
程世运倒没有褒贬。
他们一行候至陶盛川出殡,才离开西北返回南京。
程世运在临走之前终于还是见了陶骧和静漪一面。虽然匆促,也看望了襁褓中的外孙女。静漪原本是对再见到父亲并不抱希望的了。也没有想到,有一日还能看到父亲与女儿在一处。她心中难免有些异样。这又与见到三哥的感受截然不同。
隔日,陶骧要去机场送别贵宾。有使节是携夫人前来的,陶骧便要静漪随同送行。当静漪看到父亲与孔伯父等一行人也在机场准备登机时,才知道陶骧坚持要她来的真正原因。并不只是要送英法使节夫妇的缘故,恐怕也想让她给父亲送行。她远远地望着父亲,并没有立即就上前去。随在父亲身侧的林之忓先发现了她,提醒了父亲。那么远的距离,父亲看向她时,目光似有重量。
陶骧陪着她走了过去。
但她并没有同父亲说多少话,反是陶骧,周到得体地直将程父亲一行亲自送至舷梯处,亲切交谈。
静漪站得远些,看着陶骧和最后登机的父亲在舷梯下说了好一会儿话。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们也没有看向她。父亲登机前同陶骧握了握手,才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快步走上舷梯。陶骧等父亲进了机舱,才挥了挥手。他的臂上缠着黑纱,极为触目……
静漪陪着陶骧送走最后一班飞机,在车上问他,贵宾是不是送得差不多了。
陶骧想了想,说下面都不须我亲自相送了。
静漪从车窗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最后一架飞机刚刚起飞……她再转头看陶骧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因这些日子不能剃须理发,陶骧的样子显得格外憔悴。长长了的头发里,那几丝银线就更为扎眼。他仍在丧父之痛中,诸事不理亦不会有人强求于他,他却几乎没有一刻休息过。
她原本是有些话想趁这个时候和他说的,看他这副模样,就没有再打扰他,而是让司机把车子开得再慢一点。
从机场回家的路很远,今天因为开得格外慢,耗时更久。但是她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觉得时间漫长而难熬。
回到家,她让车子停在琅园门口。司机和李大龙都没有出声。陶骧也并没有马上醒来。
静漪在车里坐着,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气里显得灰暗的巷子……琅园的门开着,挂的仍旧是白灯笼。没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直到白狮从院子里冲出来,眼看就要扑过来拍打车门……静漪急忙下了车,低声喝住白狮。李大龙跟着下来。他们都没有使劲关车门,怕惊醒了难得睡一觉的陶骧。
陶骧还是醒了。
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才看向车外静静等着他的这几个人。
静漪拉着白狮的脖扣,安稳而立。她一身黑色的袍子,看上去像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对她说要去前头看看。
静漪明白他是不放心祖母她们,但她此时更惦记女儿,也就先进去了……
陶骧再回来时已经很晚了。
张妈先出来问他有没有用晚餐。
他说没有,转身进了餐厅,先去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出来。
张妈在他身后说少奶奶也说没胃口,晚饭也没吃。她另预备了点清粥小菜,等会儿请少爷和少奶奶一起用一点。
他点点头,倒了杯威士忌,一气喝了下去。
其实不该空腹喝酒,可这样的时候谁都没胃口。这样的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父亲过世,举家悲痛,但老年丧子的祖母之坚强出乎他的意料。可今日父亲入土为安,她似乎也是支撑到了极限,见了衰弱。刚才他去探望,祖母却还要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几天,那些琐事自有人料理。
从萱瑞堂出来他连去了延禧堂和萝蕤堂。从前父亲在时,他每每步入延禧堂,还在大门外便要格外放慢些脚步。到如今他仍高抬脚轻落地,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即便是他大声喊叫,也听不到父亲低沉严肃的回应了……他站在堂前半晌。望着父亲书房仍亮着的窗子,发了好久的呆。
似乎是父亲发作他,他站在门外要等着父亲消气再走呢。
听到大姐叫他,他回望。
一身孝服的大姐消瘦许多
走近些,大姐先告诉他,尔宜已经抵达南宁。一路上平安,家中一切都好,文谟已能进食,说让他们都放心……他惊觉,这次小妹回来,他们兄妹竟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自此一别,何时能再相见,很难预料。
延禧堂里不少人,母亲有大姐陪着,还有大哥父子。母亲问起静漪来,他说让她先回去了。母亲就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父亲最放心的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他只记得自己是答应了父亲很多事情的,却忽然之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萝蕤堂里有二哥一家。旁人还都好,独二嫂看上去格外难过些,精神也不好。他问了,原来许家伯父也病重,二嫂正揪心。他与二哥商议事情,二嫂便与瑟瑟坐在一旁。他发现连瑟瑟都郁郁寡欢,小丫头向来快活,像这样蔫头耷脑,是他所仅见的……父亲一走,大家都见了憔悴。
他这些天根本没有怎么吃过东西,此时仍不觉得饿,倒是极想喝酒。
他再喝一杯,又倒第三杯时,听到了婴儿轻细的啼哭声。他手上的动作一滞,酒撒了一点在外头。
那是囡囡在哭,但只有那一声。他似乎听得到有人在哄着她……他连喝了这三杯酒,才停下来。
张妈过来摆餐桌,他问道:“这些天,囡囡怎么样?”
“囡囡很好,少爷。”张妈说着,看了他,颇有些担心似的。“少爷和少奶奶这几日都辛苦了。还是要多多保重。少爷用一些吧?”
陶骧将酒杯放下。桌上摆满食物,他却没有半点食欲。
他说:“不了。我上去看看囡囡。”
张妈看他酒喝得太急,怕他醉了,待见他行走间步履如常,才不言声。
陶骧上了楼。
白狮晃晃悠悠地从屋子里出来,随后人影一闪,月儿说着“张妈粥好了么”出现在门口,待看清上来的是陶骧,行过礼叫了声七少爷,转身向内道:“少奶奶,少爷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陶骧挥挥手,月儿下去了。
他迈步进了房,抬眼便看到静漪正抱了女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囡囡小手在舞动,她低头,哦了一声,嘟着嘴巴碰触囡囡的小手……好一会儿她才停了脚步,看看他。
她换过家常的衣服了,此时身着圆领黑绸衫,露出纤长的颈子。她身上极素净,没有戴首饰,头发也只用一根簪子挽着——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他走近了些,看清是一对并蒂栀子花的样子……她怀抱着的囡囡穿了玉色的小袍子,正摇摆着胖嘟嘟的小手。这孩子也许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并不像平时那样欢快活泼。
静漪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依旧轻轻晃着身子,哄着女儿。
陶骧走过来,静漪犹豫片刻,才将囡囡交给他。两人手臂碰触在一起,陶骧立即觉察出静漪身上的颤抖。
他转脸看她。
静漪轻声说:“她到时候睡觉了。”
陶骧低头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女儿——乌黑的小卷毛儿长长了,还是柔软的。他再低低头,下巴蹭上她的发顶……他抱着囡囡,也照样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很慢很慢的。囡囡还很有精神,并不像是立即会睡去的样子。他无声无息地走着,等着她犯困……直走到他觉得累了才坐下来,膝盖处已有些酸痛。他低头看时,发现囡囡在他怀里睡熟看。他应该把囡囡交给奶妈照看去的,但他并不想这么做,轻轻将囡囡往上托了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