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那对世上最美的眼睛……灿儿像他,像极了。连手指头的纹路都像,十个斗……她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会看到灿儿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脱胎换骨,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长出一头银发。
但是那一天灿儿在她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作为灿儿母亲的梦想,成了永久的梦想,陪着灿儿走了。
她后悔没有能够给他更多的爱,后悔很多很多事,包括从没有教他叫一声爸爸……
“可是他会喊 Daddy。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的……他就是会。”她轻声说着。灿儿第一次喊出这个单词时,正坐在病床上,背对着她玩着玩具。那一声吓得她愣在那里,要好半天才确定灿儿只是学会了这样一个单词而已。她安慰自己说,他在牙牙学语期,就算他总是在医院里,也不妨碍他会接触到这些词汇……只是那一刻她意识到那种缺失是多么的残忍。她那么爱灿儿,但她对灿儿也是残忍的……“我打过电报给你。”
她低了头。
满身细碎的钻石在灯下闪耀,如同璀璨的星星。
她想过有一天她最终会跟他说这些,再痛苦也要说。何况这是她必须面对的、世上最有资格听她亲口讲述的人。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那个失去儿子时悲痛到到想要结束生命的女人,她能承受再次揭开伤疤的苦……她后来总算找到能够让她全身心投入的事情来逃出灿儿离世的阴影。她不能浪费掉那些抱着灿儿仍然要背书的日子,那是她会拿着成绩单给灿儿看、期望他这个幼儿给自己的笑容以资鼓励的日子。也不能忘记在那么艰难而又悲痛的时刻,仍然选择离开时自己的心情。她是为了自己在努力,但也为了心里装着的那些人……
“陶骧我打过电报给你,但是你没有来。”她说,并不看他。虽然觉得可能又是石沉大海。他最后给她的那四个字,是祝福也是枷锁。他是恨她的,她想是那样的。但是那个时候,她还是选择告诉他。
她和灿儿没有等到他。
这并不比失去灿儿更加的让她痛苦,所以她能够面对这个事实……毕竟,他们是分开了的。
毕竟,他是在恨着她的。
她想他不来也好……她是不能对他再抱什么希望了的。
“我去过。”陶骧说。
静漪石化了一般。
“太像我了,灿儿。”他说。
就像遂心太像她,灿儿像他像得简直是转世投胎一般。
他第一次看到灿儿,在医院的病床上。陪他去的孔远遒说,你看看灿儿,想不认账都不行。
灿儿活脱脱的就是幼年时候的他,连那有点柔弱的气质都像。他好像是看着泛黄的脆薄的相片中那个自己活了过来。
孔远遒带着人守在病房门口,说小十太累了,这几天总流鼻血,无瑕和无垢硬带着她去看医生了,没有两个小时是不会回来的。他还说不知道小十是不是真的能成个好医生,怎么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那次探视远遒夫妇从头至尾安排得妥当机密,连无瑕也瞒着。孔远遒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是从来不惯做这种婆妈的事。
他也不惯,更不惯偷偷摸摸。还是偷偷摸摸地看自己的儿子。尽管,对他来说,这是个“不存在”的儿子。
因为怕吓着灿儿,进门时,他弄出了些声音来,好让他发现自己。
灿儿听见响声就回头望了他一眼——发现是他似乎是有些失望,但是并不觉得惊讶——他继续玩手指……
灿儿一点都不认生。
他坐在床边看着他玩。灿儿玩够了自己的手指,玩他的。
对于一个两岁多的婴孩来说,灿儿的样子从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甚至是最聪慧漂亮的那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真的有这样一个儿子。
他清楚地记得她说把孩子打掉了,他清楚地看到过手术单。他后来也调查过医院和医生,虽然他确信她是狠得下那个心的,但是仍然奢望过,她没有那么狠。她的确没有那么狠。多时之后,医生才告诉他,那是个意外。她为了救人伤到身体,她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是一个谎言。她宁可背负这样一个谎言都要离开他,可见她的决心有多么大。
他还是让她走了。她走了以后,有好一阵子他总是会梦到有个可爱的婴孩对着他笑……他以为自己是太不甘心,以至于混淆梦境和现实了。那么小的婴孩,他只抱过他的遂心。
看到灿儿,他还是觉得像在做梦。原来梦里见过的那个孩子,是灿儿。
这是他的儿子,也是她的。是她想过要割舍却最终留下来的孩子们当中的宝贵的一个。他并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她把他留着了,给了他一丝希望。
灿儿看着他,半透明的小嘴唇动了动,“Daddy。”
他呆了似的看着灿儿。
他知道灿儿应该是无意识的。灿儿从来没有见过他,而她不可能给灿儿看他的相片,也绝不会教他,可是他准确无误地叫他 Daddy……那是他的儿子,想不认账都不行的儿子。
他轻声地叫了他一声“灿儿”,灿儿与他极其相似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应声,但是又叫了一声“Daddy”。他把灿儿抱了起来。
第413章 云开雨霁的虹 (二)
灿儿比看上去的要沉一些,但还是轻。
他抱着灿儿,忍不住比较。遂心在他这个年纪,比他要沉得多……他的遂心,是个胖而健康的女婴,一直都是,尽管早早离开了妈妈……
孔远遒站在窗口,跟他说静漪已经下车了,如果你不想跟她见面现在就要走。他说你还有十分钟。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灿儿靠在他怀里,很依赖。他舍不得放开……远遒说要不然就这样吧,我们留下来,你和静漪好好谈谈。
他亲了亲灿儿,把他轻轻放回病床上。他摸着灿儿的额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静漪好好谈一谈,但不是那个时候。她的身体状况既然不好,恐怕承受不来那么大的刺激。
他没有走远,在走廊尽头望着她进了病房……她纤瘦的不得了。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还要瘦。
他还能记得她少女时期的那种匀称,带一点婴儿肥。
也能记得她怀着遂心时候的那种丰腴,娇慵美丽……在他身边时,她至少拥有过短暂的安逸和幸福。这是他仅有的安慰。
他在那里呆了一个周,天天去看灿儿。他还有重要公务,每天坐汽车或火车长途奔袭,常常深夜都在赶路,但白天悄悄偷一个空儿去医院,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
无垢说灿儿有一天对着静漪喊 Daddy,把静漪吓了一大跳。
他有些庆幸灿儿还不会传话,但是也有些希望,灿儿能传话……他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总想着也许下次出现大概灿儿就是个健康的孩子了。
不能不回国,因为又要打仗了。
她的电报来时,起初是被扣下了。
那时他在医院里。险些失去性命,幸而最终只是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还得到一点后遗症。
“电报被扣了有一个月。我问了远遒,他告诉我,已经不在了。”他的声音若无波古井,“我去看过你。也去看过灿儿。那个墓地很安静。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应该会喜欢。”
“陶骧!”静漪站起来。
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你当时病得也不轻。我去看你,都认不出我来。”陶骧说着,终于又点了一支烟。
她昏迷中叫他灿儿……
“陶骧,你混蛋!卑鄙!”静漪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他的衬衫。她哽咽难言,“你……刚刚胡说的那些,就是为了逼着我说实话……”
“我不逼你说,恐怕我自己也不会说。你瞒了我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我以为再过三年,你也未必肯回来跟我开口。”陶骧纹丝不动,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
他平静地等着她继续发火甚至发疯,但是她没有。
她松了手,愣愣地望着他。
“我看着你的时候,想过等你清醒了,告诉你我来了。”陶骧说。
但是最终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着她沉浸在痛苦当中,看着她痛不欲生……灿儿的离去也许是让他们都悲痛到极点的事,但灿儿的离去同时也是一个结束。
她终于可以和他彻底分割开来。她的身边再没有他的一点痕迹。
他想她那么坚强的人一定会再站起来。她有她的理想,有她的抱负,后来她也果然证明了他的判断。她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学业和事业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许她是用更为特别的方式,来抵抗悲痛过多地侵占她的灵魂与肉体。
她也有了守在她身边的人——他看到过那个清秀文雅的男人,风度翩翩……无垢说那是位非常出色的病理学专家,众多追求她的人当中,这一位是最优秀也是最适合的。
华人,家境优渥,最重要的是事事以她为先。而他恐怕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正如她曾经对他说的,她需要的,他给不了。
关于那个男人,无垢没有介绍得很详细,但在他看来,那看上去确实像是她会喜欢的人。也确实像是一个能给她带来安逸和富足的生活的人。
之后不久听说他们订了婚……
她始终是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女人。
对她,他大可放心。
反而是他回国之后有一段时间颇为消沉……
陶骧望着静漪,站了起来。
静漪看了他——他的身姿还是那么的挺拔,在这如白昼般明亮的大厅里,他只是站在她面前,便仿佛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屏障……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声说:“能不能……把囡囡还给我……我真想她。”
她眼中蓄满了泪。
她说陶骧我是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离开你的时候,我没想过会亲手害你那么被动。这些年我已经受够惩罚,如今我回来,就是想要囡囡。我想她,做梦的时候、醒着的时候,只要我的心有半丝空隙,就会被她的影子塞满……这么多年我却连她的半点消息都不敢主动打听。
陶骧沉默良久,才说:“很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应该可以见见她吧?”静漪问。
“我想今天你也累了。囡囡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他说着转身按电铃。
“牧之。”静漪轻声叫道。
陶骧手在电铃上停了半秒。他没有立即回身,似乎这一声呼唤极为陌生。
“我很爱囡囡。我想见她的心情,你能理解吧?”静漪问。
陶骧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她。他眉头微微一皱,紧接着舒展开来,声音沉稳而几乎不带丝毫感情波动地问道:“我可以理解。但你想以什么身份呢?”
“当然是母亲的身份。”静漪说。
“起码短期之内这不可能。这些年囡囡在陶家成长的,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奶奶和大姑奶奶最后的日子因为有这个孩子的陪伴,过得很快活,走得也很安详。为此我应该谢谢你。毕竟你将囡囡留给了陶家。囡囡长得多好,我想你也了解了。囡囡的生活有突然的改变,必定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并没有让她的生活改变的打算。我也希望你能理解。”
路四海出现在厅里,“司令!”
“备车。派人护送程院长回去。”陶骧说。
“如果我答应你暂时不暴露我的身份,可以见她吗?”静漪问。
“你想要见到她总有办法的,不是吗?”陶骧反问。
静漪便明白这些天自己所有的举动都已在他的掌握之内。她忽然有种无力感……
“但我不希望你再以这样的方式接近她。任何会让她平静的生活受到打扰的行为都是我不允许的。我刚说了,你现在也很累,我们以后再谈。”陶骧说。
静漪抿了抿唇,想再开口可望着陶骧那平静无波的眼,又说不出来……她只得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她站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还站在那里……她看着他,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却也仍然是静默地望着她。
她急忙转回脸,看到路四海站在车边开了车门等候,来不及掩饰自己满脸的泪,只好装作低头整理衣裙,坐进车里……
陶骧等她离去,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沪上的冬季特有的阴冷,总让他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他竟有点通身舒泰,仿佛淤积许久的河道,被洪水硬是冲开了堤防……他走在林荫道上,跟在他身后的路四海轻声哼着军歌。
远处车灯闪过来,不久便听到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