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这样，我就替慈济全体同仁谢过三嫂。”静漪收了支票。

　　索雁临听着静漪滴水不漏的应答，无懈可击的客气和礼貌之余，让她未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比起当年三嫂三嫂的叫着她的那个娇憨的少女，或者面红耳赤和她分解事理的那个静漪，眼下这个成熟理智的女子，让她觉得陌生且难以触及。

　　但她还是说静漪，我们等你回家。

　　静漪没有立即表示什么。

　　不过她还是在静漪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柔情……她几乎是即刻便放下心来。

　　再成熟冷静，在内心深处，这还是那个对家人永远温柔的小十。

　　静漪结束一天工作离开医院，天已经黑透了。回家前她决定先去探望秋薇。中途她特意让司机停了车，买了好些水果和点心，塞满了大半个车厢。

　　到了图公馆，早有人进去禀报，图虎翼亲自下来迎接。

　　“少奶奶。”他依旧那么称呼静漪。

　　静漪叹口气。没有硬让他改过来。看他面色不佳，问道：“没休息好？秋薇怎么样？”

　　图虎翼说：“还是总哭。”

　　静漪沉默片刻，说：“我上去看看她。你也别太难过了。”

　　图虎翼跟在静漪身后，轻声说：“我就是心疼她吃苦了。”

　　静漪迈步上楼，看了眼图虎翼，却不知说什么话宽慰他合适。楼上走廊里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此起彼伏，显然孩子们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照常玩耍嬉戏。

　　见她往楼上望，图虎翼说：“昨天太太和大小姐回来，囡囡就被接走了。太太这阵子没见囡囡很记挂。”

　　静漪点头，继续上楼。

　　那几个男孩子看到图虎翼，喊着扑过来，小猴子似的抱大腿的抱大腿、攀肩膀的攀肩膀……最小的那一个才会走路不久，看着哥哥们缠着父亲，也要过来，看妈在他身后追着，紧张不已。

　　她看图虎翼疲于应付这一堆儿子，觉得有趣极了。她又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往秋薇房里去。碧玺恰好出来，看到她，忙请她进去。

　　静漪进门前又看了眼那父子五人——图虎翼一手抱了一个小的，领着两个……还差一个便五子登科了。

　　辛苦自不必说，烦恼也一定有。只不过若有烦恼，恐怕也是幸福的烦恼吧。

　　她敲了敲门，听见里头有回应才推开。

　　“小姐？”秋薇看到她进来，忙坐起来。

　　静漪关上门，笑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你那四个宝贝儿子凑齐了。一个个都活泼健康得很。只是像阿图比像你多些。”

　　都虎头虎脑的，想必将来长大些，个顶个儿都是好样儿的男子汉。

　　秋薇擦着鼻子，说：“像他有什么好，愣头愣脑的。”

　　静漪听这话觉得有点不对，过来坐到床边，问：“怎么，和阿图闹意见了？”她回手拉了下窗帘，光透进来，看着蓬着头发的秋薇，“你们聚少离多的，还舍得把时间用来吵架？他在外头带兵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辛苦，要多体谅他些。”

　　“小姐，你不知道他和我说什么……说没了就没了，打起仗来，反而是拖累……又不是我非想要的……现在拿这个话来和我说……”秋薇说着就要哭，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静漪原本是想安慰她，见她如此，一时倒无话。因看到一旁有热水壶，给秋薇倒了杯热水。回来依旧坐下，不发声。秋薇接过热水来，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静漪，只觉得千头万绪都缠在心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就真的哭起来。

　　静漪由着她哭了一会儿。

　　如今秋薇在人前也是游刃有余的图太太，可是在她跟前儿还会变回那个会撒娇会放赖的小丫头…… “你要再哭，我可就不要你了。”静漪忽然说。

　　秋薇住了声，片刻，干脆大声哭起来。

　　哭得气断声噎的。惊动了外面，图虎翼敲门进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秋薇哭、静漪在一旁薄怒。静漪挥了下手让他先出去，他犹豫片刻遵命执行。

　　“还哭？”静漪烦躁地说。

　　秋薇抽抽噎噎地，抹着泪。

　　“小姐，你小时候老这么吓唬我……”她说。

　　静漪悻悻地哼了一声，说：“亏你还想着呢。那还不住声？”

　　“想着。这辈子都想着……我有时候做恶梦，半夜惊醒，他问我做了什么噩梦，我说，我听见小姐说不要我了……”秋薇说着又哭。手帕都湿了好几条了。

　　静漪知道老话说的，月子里的人是不能哭的。她倒不太信这个。秋薇悲痛，不让她哭一哭，更是不好。

　　“他还会安慰我，说你现在不归少奶奶了，你归我。她不要你了，还有我……”秋薇擤着鼻子，又哭。

　　“你自个儿听听你的话，阿图这样待你，你还要哭什么？”静漪没好气。

　　秋薇哇哇哭了这半晌，好像痛快些了。被静漪这么一问，也不吭气。

　　静漪起身去给她拧了一把热毛巾，说：“他说得倒也没错。一则是宽慰你的话，二则这也是实情。”

　　“都说这场仗打不久……”秋薇擦着脸，望着静漪，语气里有些迟疑。

　　静漪看她，轻声说：“打仗的事儿，谁说得准？”

　　“那，小姐也是因为这个，要回来带走囡囡？”秋薇问。

　　说到遂心，秋薇立即就变的清醒起来。她端详着静漪。她犹豫着，似有什么话想问又不便立即问出口。

　　静漪看了她的神色，说：“我昨晚见过他了。”

　　秋薇点头，说：“阿图问起来，我就猜，姑爷肯定也马上知道的。姑爷说不定早就知道你回来了……姑爷做事，谁也猜不透。那……小姐，你们见了面，姑爷有没有为难你？”

　　静漪听着秋薇一连好几个“姑爷”称呼着，看了她，想想图虎翼还不是照旧称呼她七少奶奶……于是只说：“没有为难我。我总归欠他一个交待。”

　　秋薇愣愣地瞅了静漪，说：“小姐，我不是想惹你伤心。我也想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静漪转着手上的戒指。

　　“秋薇，我不能再回想……我只能说我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她轻声地说，“灿儿……早就不在了。他是在我怀里走的。我给了他当时我能给的一切，还是没能留住他。我亏欠他的，只有来世再给。如果来世，我们还有缘分做母子。”

　　“小姐……”秋薇眼泪又流下来。“你怎么过来的呀！我以为……囡囡带不走，你至少身边还有个孩子，还会有点安慰。这些年这心事像大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谁知……”

　　静漪想对她笑一笑的，却没笑出来，“是你这个丫头多事，非要问。我已经不伤心了，真的……我还有囡囡。要是她肯认我，我还能成为一个母亲。”

　　“她怎么会不认你呢？”秋薇擦着眼泪。

　　静漪苦笑。

　　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当然清楚。

　　“慢慢儿来吧。”静漪说。

　　“囡囡不知道多想要个妈妈。小姐，到时候我会帮你跟囡囡解释的……”秋薇说。就算旁人不知，她总是知道静漪有多难的。

　　静漪看了她，说：“她还小。恐怕理解不了的。她只知道很久以来都没有妈妈。忽然来了一个妈妈，让她如何是好？”

　　她虽是这么说着，想到遂心那小模样儿，心就柔软下来，一时发酸，一时又酥麻……

　　秋薇握着她的手，“小姐，我帮你。”

　　“傻丫头，你先好好养你的身子吧。”静漪笑着摸摸她的脸。“来，跟我说说囡囡都喜欢什么……吃的，用的，玩儿的……”

　　秋薇一样样和静漪说起来，静漪仔细听，用心记。秋薇说得渐渐多起来，她赶忙从手袋里拿了笔记本出来，听着问着议论着，不忘记上一笔……

　　外面有人敲门，秋薇随口说了声进来。

　　“薇姨！”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嗖的一下就冲了进来，“薇姨我来啦！”

第415章 云开雨霁的虹 （四）

　　秋薇和静漪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愣在那里，只看着遂心抱着一大捧的糖果扑到床边，全都撒在被子上，开心地往秋薇身前推，回头喊着“大姑，大姑，你快点儿……薇姨，我大姑送我来的……这都是给你的！凯瑟琳阿姨好！”

　　“你好。”静漪说。她听见遂心喊“大姑”，知道必定是尔安来了。她心砰砰跳，不着痕迹地将笔记本悄悄放回包里，往卧室门口看了看，站在一边看着遂心。

　　遂心爬上床来，攀着秋薇的颈子看她。秋薇搂着遂心，迅速地看了眼静漪，轻声说：“怎么这就……”

　　静漪摇摇头，随手将衣裙一整理，便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中年贵妇——陶尔安。她微笑着走进来，说着“你这个孩子只管跑，跌跤怎么办？见你薇姨就这么着急么……”，见卧室里还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秋薇，你这里还有客人？这位是……”

　　“大小姐，这是……”秋薇轻声开口。她看着尔安，不能不佩服她的镇定。尔安明明一进来便认出了静漪，可居然丝毫没有表现出异状。

　　“大姑姑，这是凯瑟琳阿姨。我薇姨的病是她治的。”遂心抢着说。

　　“是吗？”尔安微笑着走进来，将手中的东西都交给碧玺。她边摘手套边打量静漪，只微笑点头，转而望向秋薇。“好些了么？囡囡可惦着你呢。我母亲也说要亲自来探视，不巧出门前有些不舒服，让我代为问候。”

　　秋薇忙起身，说谢谢太太和大小姐。这时候图虎翼才进来，他跟尔安问过好，请她下去喝茶。

　　尔安笑道：“免了这些客套吧，我同囡囡坐一会儿就走的。”

　　“大小姐，您还是请吧。这里怎好招待您。”秋薇忙说。

　　尔安看了她，说：“那好吧，让囡囡在这跟你玩一会儿……囡囡，别让秋薇累着。半小时之后下来，好嘛？”

　　图虎翼退出去，尔安转身望着静漪，微笑道：“凯瑟琳也来吧？”

　　静漪点了点头。

　　秋薇被遂心缠着，见尔安邀请静漪一道下去喝茶，有点不安，可也只得看着静漪和尔安一道走出房门。

　　出了房间，尔安回身，目光落在静漪身上，等她将房门关好，看着她，好一会儿方道：“原来昨晚老七见的人真的是你。”

　　“大小姐一向可好？”静漪轻声问。

　　“好。你也好？”尔安问。

　　静漪点头。尔安看着她，说：“瘦多了，我刚刚几乎认不出你。”

　　她说着示意她走近些，一同下楼去。

　　“如愿成了医生？”尔安问。

　　静漪又点头。

　　尔安嘴角有一丝笑，也点了点头，“总算没有白白付出。”

　　静漪听了这话，心内顿觉酸楚，只得低了头走在她身后。到厅里坐下，佣人给她们上了茶。图虎翼陪坐一旁，见两人都只静静喝茶不出声，稍显局促。尔安见状，笑道：“阿图你去忙吧，我不会把她吃了的。”

　　图虎翼笑了，说我上去看看秋薇和囡囡，就起身离开了。厅里只剩下静漪和尔安两人，十分安静。静漪看了尔安。尔安沉吟片刻，放下茶杯，问：“见到囡囡心情很复杂吧？”

　　静漪说：“是的。”

　　“囡囡很亲近你。”尔安说。

　　静漪轻声道：“那不过因为我帮助了她喜欢的薇姨。”

　　“我想你也不会贸然表明身份。”尔安看向静漪。“你走后，家里的相片都收起来了。囡囡没见过你的相片，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老七说过，不知道什么样子的话，‘妈妈’就只是个符号；如果知道了，‘妈妈’就是个人，会时常想念。想念就太折磨人了。所以他那时同意囡囡回程家走动，条件就是家里不能有你的相片。”

　　静漪转了下脸，“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