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安。”陶夫人在车内听到陶尔安这么说,喝止。
“母亲,请让我把话说完。”陶尔安不顾母亲的警告,转而对静漪道:“我们反对你带走囡囡,主要是为她着想。这孩子太聪明,太倔强,也太敏感……也有点喜怒无常。这也许是这些年,我们总怕她受了委屈,反而溺爱的缘故。囡囡眼下还不知道你就是她母亲,我想我们也瞒不了几天的。她知道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现在还不得而知。怕只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好事反变了坏事。老太太爱面子,不会跟你说这些。但我觉得让你早些了解这些比较好。”
“谢谢你,大小姐。我不愿再伤害到任何人。就是同牧之,隔了这么多年,我也希望我们彼此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事情。我不会拿囡囡来令他、令陶家为难。我回来,只是因为挂念女儿。”静漪言辞恳切。
她知道这番话,不止面前的尔安在听,陶夫人也在听。她必须及早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果然尔安听了,专注地望着静漪,点了点头,道:“静漪,我是囡囡的姑姑,我爱她,不比任何一个作姑姑的少,也不见得会比你这个做母亲的少。”
“我明白。这些年多谢你照顾囡囡。”
“应该的。我现在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尔安看着静漪。
“请讲。”
“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有些事,我倒是建议你同老七好好谈谈。他迟迟不肯再娶,未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并不反对你重回陶家。毕竟你和老七共同生活过,而你又是囡囡生母。何况当年你们两个闹到要离婚,我始终是不赞成的。这其中总有些不得已,你们两个最清楚。我的话,你仔细考虑下。老太太这样来见你,一是太意外,二也是想看看你这些年来到底过得怎样……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记挂你的。你是明白人,非事关骨肉,不能如此。我早想找个机会再单独见见你,总是不巧。今日陪母亲来,我的私心也是想同你当面说几句肺腑之言,有冒犯的地方,也请你多多包涵。”陶尔安说。
静漪摇头,说:“没有的,大小姐。我也多谢你肯坦诚相待。”
“那我们不耽误你。知道你如今事务繁忙。多保重。”尔安说。
“谢谢。你也是。慢走。”静漪说。
“尔安。”陶夫人开口。
“来了。”尔安对静漪微笑,“我们走了。”
静漪等车子一走,长出了一口气。尔安的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的想起逄敦煌还在这里,忙转身入内。逄敦煌早就回到餐厅里,边吃饭、边等她了。
静漪坐下来,喝了口酒。
“看来傅太太不反对你回陶家。她的话也不无道理。”逄敦煌说。
静漪怔了一会儿。
“你好好想想。”逄敦煌说。
“怎么你们这个惦记着让我回陶家,那个惦记着让我回程家……我是我自己。”静漪语气有些急,就像是个被冤枉了急于辩白的孩子。
逄敦煌笑出来,道:“好好好。你是你自己。你一直是你自己。难道在牧之身边,你就不是自己了吗?哪还有比他更纵容你的人呢。”
静漪瞪着敦煌。
敦煌这话说完,也觉得有些过。不过,不说都已经说了,他老皮老脸的,笑嘻嘻地看着静漪,道:“没有比他更纵容你的,倒是有个比他稍稍不那么纵容你的……”他说着指向自己。
静漪被他气的反而笑出来。
逄敦煌叹口气,说:“有个陶牧之在你眼前,比他矮一分的你都看不着了。”
“别说他了……和我说说囡囡。”静漪说。
“从哪儿开始说呢?”逄敦煌问。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想知道。”静漪回答。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吧?”逄敦煌又问。
静漪沉默着。
她有些难以启齿,终于是摇了摇头。
这些年,她所有的“知道”,仅仅局限于无瑕和无垢的只字片语……就连这点可怜的消息,她也不敢多看多听。生怕自己会撑不到再见遂心的那一天。能够像模像样地再见到女儿,是她仅有的信念。
“你这么挂念囡囡,该让牧之知道。有关囡囡的事,还是以后由他告诉你的好。”逄敦煌说。
静漪看着他,不出声。
逄敦煌就开始零零碎碎地说一些遂心的事情。很零碎,沙滩上的贝壳似的,被潮水推一下,出来几颗……
后来他们去客厅里坐下,又聊了很久,都是逄敦煌说,静漪听。
静漪给敦煌倒了一杯威士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逄敦煌看着她,说:“你以前喝酒可没这么凶。”
“有时候这东西会让我有勇气。”静漪拿着杯子,和敦煌碰了下杯。她将威士忌一饮而尽,“我一定要让囡囡接受我。”
她面颊绯红,眸子熠熠生辉。
逄敦煌一笑。
他从不怀疑她的勇气和决心。
愚园路孔公馆里,赵无瑕和赵无垢两姐妹被儿女仆妇前簇后拥着下楼来,昨晚留宿在这里的程静漪早已帮忙准备好了早点。
静漪穿着白色的运动装,早起和表姐夫孔远遒打了一个钟头的网球。孔远遒用完早点出门办公了,她看看时间差不多,表姐和孩子们也该起床了,便进了厨房帮忙。
无瑕和无垢看着专心给她们俩煮咖啡的静漪——看上去气色还算好,只是黑眼圈深,显然睡眠不足——静漪托了托眼镜,边拿了咖啡壶倒咖啡,边看了眼无瑕和无垢进门便放在她的位子上的那个铁皮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无垢看了眼无瑕,无瑕将盒子往静漪这边推了推,说:“你不是说想多知道点遂心的事?这是我让无垢保存的,你打开看看吧——全是囡囡的相片。”
静漪垂下眼帘,将咖啡斟满了杯。
她将铁盒子拿过来,放在面前。
等保姆们把吃完饭的孩子们都带走,她才看了表姐们——昨晚在这里和表姐们谈话至深夜,她们累极,摸进孩子们的房间,搂着自己的宝贝便睡去了,只有她对着一个空房间,辗转难眠。
“这是我陆陆续续收起来的。昨儿夜里说了那么多,总之西洋人那一套,分开了还能成朋友,如今虽有人实践,毕竟是少。你离开陶家,遂心还小,也在兰州,我们看不到。后来牧之调任,陶夫人带着遂心来,,也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女多团聚。她那么反对,牧之这几年也没有阻拦过我们看囡囡,实属难得。虽说严禁我们透露你的消息,也就不算不厚道了。”无瑕说。
无瑕拿了咖啡,看静漪并没有阻止她说话的意思,就说:“对囡囡来说,你是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囡囡小时候总问,她的妈妈怎么不在了。你知道,老人家对你有怨气,难免会影响到孩子身上……可牧之怎么跟她解释的呢?牧之跟她说,囡囡的妈妈只是和囡囡走散了,有一天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静漪像拿起咖啡杯,可是那杯子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太重、太重了……“她信吗?”
“近来是越来越不买账了,毕竟大了嘛。”无垢说。
“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要明白你爱她,假以时日,会接受你的。我想,你一定不能急。陶牧之之所以一直没给你答复,恐怕最大的顾虑还是在担心囡囡的反应。没有做好完全准备,他是不会贸然行动的。这一样,我倒是能谅解他。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事情反而不美。”无瑕劝解静漪。
静漪不语。也不去打开那铁盒。她只是望着铁盒上的图案,油画,水边的城堡……看遂心待秋薇那么亲热,她简直要妒忌秋薇。虽然心里明白,一定是秋薇对遂心好的不得了,她才会那么依赖秋薇。
无垢见静漪这样说,叹口气道:“囡囡这孩子,样子像你,性子就像了牧之。”
静漪打开铁盒。
盒盖一启,满满的相片子冒出来。
她手伸出去,却忽然不敢去拿任何一张。
看她犹豫了,无垢替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放到她手边——是一张遂心周岁纪念照。相片下方几个遒劲的字,遂心周岁留影……静漪拿在手心里。
“遂心抓周那天,逮住的是手术刀。”无垢微笑着说。
静漪抬眼看她。
“那东西很小。也不知道牧之是从哪里弄来的。事先谁也没注意,那么小的东西,遂心小手怎么能抓起来?偏偏抓到了。你就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了吧?只不过当时在场的人很少认得那是什么的,只觉得陶家的小姐,将门虎女嘛,舞刀弄枪的倒也正常。这事儿是秋薇告诉我的。她说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无垢有些唏嘘。
静漪微笑。
“三表姐,这些年,难为你了。”她说。
无垢看她。
“我知道了……”静漪低下头来。
相片里的遂心,才满周岁……她走的时候,遂心还没有这么大。她脑海里,多年来都是遂心的那时的样子。
白白胖胖的,莲藕娃娃似的孩子。
这些年她关闭了通往遂心世界的那扇门。自己不走过去,也极害怕旁人将门那一侧的消息透给她……她咬紧牙关走在自己曾经梦想的路上,时至今日,得到了很多,然而失去的也很多。
她抬起眼来看着表姐,“谢谢你们保护我。”
无垢明白过来,伸手过来,搭在静漪手臂上,轻轻握了握。“那时只怕你挺不过来,自然你怎么做,都依着你的。我也有很多次想对你和盘托出,但都没有。我想我这样瞒着你,或许有一天你知道了会怨我的。可在那个时候我想我该那么做。”
“不会。谢谢你们。幸亏有你们。”她说。
“我们只怕你连我们的帮助都不愿接受。”无瑕说。
无垢抱了抱静漪,说:“其实我想的是,我愿意始终替你们两边保守秘密,不过是愿意促成你们的心愿。静漪,我始终希望不管你是选了怎样的路,都是你在自由意志下的。”
静漪点头,“可是我现在心很乱。”
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许还有些事,你该知道。”无瑕轻声说。
静漪望着她。
“去南京见见舅舅吧。哪怕只是探望探望他。静漪,舅舅老了。你是他最爱的女儿……”无瑕说着,有些动情,“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你,就像你绝口不提囡囡和牧之——究竟是为什么,你自己想。我们不替你做任何决定和判别。”
无垢随着点头。然后,她从一堆相片里,抽出一张来,放在静漪手上。
她说:“远遒细心。他陪牧之去看灿儿时带相机照了几张相。只是粗心也是他,底片没有了。所以这相片,世上只有一张……我小心存着,想着有一日能给你们看看。我想着你多些,远遒想着牧之多些。那吉斯菲尔路六号,还是当年老太爷找人设计建造的,前后不说花了多少银钱在上头,时间总是耗了很多的……远遒说那里除了大也没什么好,他就只喜欢那个花园子,也不过是花木多些。你该记得,那年给你办的舞会,就是在那里嘛……牧之因为囡囡和奶奶他们来,人多了些,为了方便在找住处,远遒就把六号转让给他了……远遒还和我说,一切都是原样。不过不是我们住在那里时的原样,而是更早之前,那年的样子……”
静漪低了头。
她去过,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变。
她握着相片,心怦然而动。
无瑕看她,微笑。
“牧之有空过来,就住在那里。我们倒搬到这里来。反正我们是小家庭,怎么都好的。牧之喜欢六号,囡囡在那里过得快乐,我们也就高兴了……牧之那个人,你看着是冷冷的,其实有时候也有另一样的时候。你们绝想不到,他对囡囡能怎样百依百顺,有时可以说是毫无原则——有一次我们去家里看囡囡,进门发现大伙儿都笑作一团。”无垢微笑着说。
“怎么?”无瑕问道。
第418章 云开雨霁的虹 (七)
“牧之一时兴起,趁着休假,自个儿动手,给囡囡做了个秋千。等秋千做好了,囡囡兴高采烈地上去,还没等荡起来整个人就翻下来。额头摔了个大包。囡囡大哭,牧之心疼得不得了。遂心哭个不住,他想尽办法哄都哄不好,只好答应当大马给囡囡骑……我们正巧遇见,他就驮着囡囡在草地上,抬头看见我们,也不觉尴尬。我们谁见过他那样?远遒看了图纸,说牧之算错了比例,当然就不合适。后来改进过,囡囡却怎么也不敢上去了。他亲自做示范都不行。”无垢说着便笑得厉害。
“小十小时候就喜欢荡秋千。囡囡竟连这点都像了。”无瑕叹道。
“囡囡何止这一点像小十?小十女红从来都学不好,囡囡也是。可是牧之呢,就觉得他女儿什么都好。囡囡给他缝个衬衫扣子,歪歪扭扭揪成一团,他都照样穿出来……有时候啊,牧之的衣裳,好好儿的,囡囡把扣子都拆下来,再缝上去……”无垢说着,又想起其他的来,少不得都跟静漪说。
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蓄满了的水库似的,一旦开闸泄洪,消解起来也需要些时候的。
无瑕见静漪双眼湿濡,抽了手帕给她。
静漪接了,擦擦眼角。她翻过手中的相片来。一看,顿时人都僵了,拿着相片的手不住地颤着——相片里,穿着深色西装的陶骧,坐在病床边,灿儿在玩他的手指……父子俩都是侧脸入相,却看得出来灿儿是在笑,而他,虽然没有笑,那目光中的温和和面容中的慈祥,简直要从相片里溢出来——她把相片擦了下。相片好像都是滚烫的。她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她将相片放在铁盒子中收好。
吃过早饭,她匆促告辞,离开了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