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云开雨霁的虹 （九）

　　陶骧手臂随意地搭在长椅背上。在他，望着女儿在他视线范围内恣意玩耍，应该是难得的放松又惬意的时间吧……静漪目不转睛地看了那父女俩。他们一个玩得开心，一个看得得意，都没有留意还有人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突然，遂心脚下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陶骧几乎马上从座椅上起身，遂心摇着手说没事没事、不要紧的爸爸……他才慢慢地坐下去。

　　静漪也险些出声，见遂心照旧玩耍，慢慢舒了口气。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梅季康问。

　　静漪摇头，说：“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了。这就去同杜先生道别吧。”

　　梅季康看她的脸色，已经知道她心情。

　　她先转身，他在后，回头望了一眼陶骧父女所在的位置——陶骧始终未回过脸来往这边看，但他总觉得，他一早就发现了他们的……

　　“司令。”路四海低声叫陶骧，“时候不早，是不是……”

　　陶骧望着在草地上和杜家的马尔济斯犬玩得正高兴的遂心，说：“再等一会儿吧。”

　　此时遂心笑得开心极了，他想能让她这样多开心一会儿，多好。

　　遂心这一晚都很高兴，对着他不住地笑。

　　他曾经以为他的女儿是不太喜欢笑的，现在才体会到，其实是他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他点了一支烟。刚刚点上，就看到那团雪白扑过来，叫着爸爸、爸爸。身后的小狗追着她的脚步，咬着她的裙摆……他将遂心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问：“怎么？”

　　遂心将他嘴角的烟抽出来，说：“爸爸又抽烟了！”小眉头一皱，很不高兴似的。

　　“要爸爸不抽烟也可以，囡囡亲爸爸一下。”陶骧说。

　　遂心毫不犹豫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下，然后歪了头看他，问：“再亲一下，是不是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

　　“好，今天晚上都不抽烟了，听你的。”陶骧笑着抱她起身，就那么扛在肩上，说：“我们回家！”

　　遂心指着那只小狗，说：“杜伯伯说送我了！”

　　“四海，把狗带上！”陶骧说。

　　“是，司令。”路四海赶紧把小狗给捉住。遂心要小狗，他交过来。

　　“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小狗了……爸爸有白狮，我有它。杜伯伯说要我好好养这只小狗……他以后到家里做客，要看这只小狗胖不胖。”遂心说。

　　“又叫杜伯伯？”陶骧看了女儿。

　　“他不高兴我叫杜爷爷，说他和你还有逄叔叔是朋友，不兴那样把他叫老了。”遂心说着，抚弄着小狗。

　　陶骧笑了。

　　他带着遂心穿过草地，走上杜家花园幽静的小径。

　　路四海带人不即不离地跟着，看到前方有杜家的人在巡视。除了他们的车子，也另有车在等候。此处并不是杜家正门，来往宾客的车马都不在此停留。他很警觉，正欲让人上前询问，就听见有说话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杜文达。

　　陶骧朝路四海摆手示意，向前方看了看。

　　杜文达身边的人也早就发现了他们，出声提醒，于是杜文达自远处便高声问道：“牧之，怎么这就要走？”

　　陶骧将遂心放下来，等他们走近些，才道：“时候不早，该带囡囡回去了。晚了，我母亲会记挂。”

　　“该回。但怎能不让我出来送送呢？”杜文达责怪陶骧，又特地弯腰和遂心说话。

　　遂心抱着小狗给杜文达看，陶骧替她道谢。

　　“这也值当挂在嘴上？是我老早答应了囡囡的。”杜文达看着可爱的遂心眉开眼笑，“程先生也要走。进去告辞，却被耽搁住了——我那些太太们，久闻她大名，又难得见着本人，非要和她说会儿话才放人呢。”

　　他说着直起身来，向陶骧微笑。

　　陶骧看了遂心，点头。

　　“来了！总算肯放程先生出来了。”杜文达说。

　　陶骧就听一阵女子的笑语声飘然而至，一看果然是静漪在杜夫人的陪同下向这边走来。她们身旁还有几位女士，除了杜文达的姨太太，还有之慎的太太慧安。

　　陶骧见杜文达看了他，仍意味深长地笑着，没言声。他站在那里，待女士们来到近前，微笑点头。

　　遂心看到慧安，喊着舅妈，跑了过去。

　　静漪并没想到临走还能遇见遂心。见慧安弯身亲吻遂心，她脚步打了个顿。慧安牵了遂心，等着遂心叫人。从杜夫人开始，到静漪。

　　静漪看到遂心，目光就不曾离开过她。陶骧就在一旁，她知道他也在看着她的，但是她并不在意，像慧安一样，她也弯身亲吻遂心。

　　“陶小姐比上回见，个子可高了不少。”杜夫人含笑道。她开了口，杜家几位太太也附和，都夸遂心可爱乖巧，落落大方……静漪看看陶骧。他只是微笑，对加诸女儿身上的这些溢美之词安之若素，甚至还很有几分得意。

　　静漪心内叹息。她稍后与众人告别，最后才和遂心说再见。

　　母女俩都是白色的礼服，如出一辙的美丽大方。看她们温温婉婉地话别，在场的人一时都沉默了。

　　静漪经过陶骧身边时，只看了他，没有出声。

　　倒是陶骧，对她点点头。随后，向陪在她身侧的梅季康也点点头。

　　待静漪上车离去，杜文达看看目送车子驶离的陶骧，清了清喉。

　　他低声对陶骧道：“程先生这般才识，也难再得。”

　　他碍得遂心在场，更觉得不必多言，要送陶骧父女往外走。

　　陶骧见杜文达的随从已在身旁等候多时，知道必是有事找他，便坚持请他留步，并请杜夫人等先行返回。杜文达无奈，只好说改日再见……他匆匆刚离开，女眷们也走了，陶骧才放松了些，摸摸遂心的后脑勺，问：“囡囡困吗？”

　　遂心摇摇头。

　　“我们回家。奶奶在家等囡囡呢。”陶骧说。

　　“爸爸，你这就要出门么？什么时候再回来？”遂心忽然拉住陶骧的手，问。

　　陶骧说：“爸爸还会放几天假，陪陪囡囡。”

　　他抱起遂心，往车边走去。

　　“是因为囡囡生病了么？”遂心又问。

　　陶骧低头看了女儿，说：“囡囡以后不要轻易生病。”

　　“好。”遂心说。

　　“囡囡，”陶骧看着抱着小狗的女儿，“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地想过，再回答爸爸。好吗？”

　　“嗯。”遂心点头。

　　“那你看着爸爸。”陶骧将遂心放在车座上。

　　遂心抬眼看他。

　　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中极黑。

　　陶骧望着遂心的眼睛，问：“囡囡，如果很久不能见到爸爸，行不行？”

　　遂心的大眼眨着，突然，她从座椅上站起来，抱着小狗就从陶骧身边钻了过去，大步往前走。

　　陶骧一愣。路四海就要追上去，陶骧摆手，自己跟上去。

　　他跟着遂心走在路上。遂心一句话不说，蹬蹬蹬地顺着这狭长的弯道走着。他知道要走好久才能出了杜家花园的……遂心小白裙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是象牙色，头发上的蝴蝶结，飘呀飘。

　　她气鼓鼓的呢。

　　他没看到女儿的脸，也知道她正气鼓鼓的。

　　“囡囡，站住！”他终于说。

　　遂心站住，回过身来瞪着他。

　　他走近了，才看到遂心脸上，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囡囡啊……”

　　“密斯苏很讨厌我嘛？”遂心眼泪都落到怀里的小狗身上。小狗的绒毛湿了，抬头舔着遂心的下巴。“她很讨厌我，所以她要成你的新太太了，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的事。事情不是这样的……”陶骧说着，眉头锁起来。

　　“一定是这样的！她要做我的新妈妈，就是他们说的后妈，后妈！我不要她，她也不要我，她只要你……”遂心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这些天对我这么好，一定是哄我的！我也不要你了……我要跟奶奶和大姑去……我要回老家，我要跟太姑奶奶、跟大伯和麒麟哥哥一起过！爸爸你坏！”

　　陶骧听着遂心语无伦次地说了这堆话，一时想解释，也不知该从哪儿开始合适。

　　他摸着遂心的脸蛋儿，给她擦着泪，低声道：“陶遂心，你这急脾气，随谁呢？”

　　遂心一个劲儿地哭。

　　一辆车子从后面驶过来，车灯明亮，他忙将遂心抱起来。

　　遂心大哭，不肯让他抱。怀里的小狗也哼哼唧唧的。

　　陶骧要顾着女儿，又要顾着小狗，小心翼翼地。那车子很快驶过，他也没有把遂心放下来，仍是抱着她，不住地哄着。

　　遂心哭了好一会儿，抽抽噎噎的，睁大眼看着他。

　　陶骧叹口气。

　　“陶遂心，爸爸的意思是，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爸爸，你得学会应付。你是大孩子了，知道吗？”他给遂心擦着眼泪。

　　遂心听了，哭得更凶。

　　“为什么会很长时间看不到爸爸？”她问。

　　“因为这次出门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不完全由爸爸说了算。”

　　“爸爸……”

　　“囡囡，还有一件事，爸爸要跟你说。爸爸不会跟密斯苏结婚的。而且，爸爸……”陶骧说着，忽然顿住了。

　　因为遂心忽然瞪大眼睛看着他，紧紧抿着嘴唇，仿佛是被什么吓住了。

　　他揉着遂心的头发，说：“你要听话，囡囡。爸爸想跟你说，爸爸不在你身边，你也会在爸爸心里。”

　　遂心紧闭着的小嘴终于张开，说：“爸爸，你要一直活着！”

　　陶骧愣着。

　　“我听到杜伯伯说的，是要打仗了么？福妈妈说，打仗就会死很多人……我不要你死！”遂心搂着陶骧，“你要活着，娶密斯苏也可以的……可是我就不能老见到你啦……”

　　陶骧听着听着，又是想笑，又觉得心酸。他只好抱着遂心，慢慢地走着，想等她冷静一点，再慢慢跟她解释。

　　他其实不惯这样哄孩子。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遂心……但也许只要和孩子在一起、陪着她，她就会觉得安全了吧。

　　他借着路灯的光，看看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