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安不明所以,在一旁干着急。
静漪同她解释了几句,说:“大姑,我去往医院打个电话。马上安排夫人入院检查。”
尔安见她镇定,点头道:“你快去。”
静漪起身离开,陶夫人剧痛之中,问尔安道:“做什么?”
“得送您进医院呢,母亲。”尔安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不由得说:“幸亏静漪在这里……母亲,您刚才是不是就不舒服?”
“也腹痛很久了,以为忍忍就好。刚才老七在,怕他知道我不舒坦。他在外带兵已经很苦,没的为这点小事挂着做什么。”陶夫人冷汗一个劲儿往下流,脸色已经蜡黄。
尔安咬着牙说:“真是气死人了!难不成就老七是您亲生的?我们都是捡回来的?”
“少胡说。”陶夫人说着,蜡黄的脸上一丝笑容刚浮起来,疼的瞬间又消失。
“大姑,车子预备好了,马上走吧。”静漪回来。她已经穿好了大衣。
陶夫人看她一身打扮加上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副精干利落。她难得地顺从,说:“这会子就叫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尔安正替她着急,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不笑出来,对静漪道:“瞧瞧母亲。”
静漪见陶夫人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镇定,也微笑。只是她病情紧急,不能耽搁。
延朗延缤过来将外祖母送上车。
静漪走前还特地嘱咐遂心跟着福妈妈要乖,才上车守在陶夫人身边。
进了医院又是一通忙碌。各种检查做下来,已经凌晨。
陶夫人打了镇痛药后终于好了很多,静漪和尔安还守在她身边。
“明天一早会诊之后再最终确定手术方案。”静漪说。
尔安点头道:“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就是老七知道了,也会安心。”
静漪听她提到陶骧,沉默了。
“谢谢你,静漪。”尔安说。
“应该的,大姑。”静漪微笑。
“你去睡一下吧,若是明天手术,你得保持体力。”尔安说。
“万一夫人不让我给她动手术呢?”静漪问道。
尔安看看躺在床上的母亲,轻声笑道:“这个时候,还由得她选么?哪里还会有比你更好、更尽心的医生?”
静漪微笑。
陶夫人已经稳定下来,况且她也确实累了,索性让尔安守着。她出来嘱咐了值班的护士,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忙了一会儿正事,又挂着遂心,打电话去得知遂心已经安然睡下,才安心在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拿到检查报告,同妇科的医生会诊之后,确定了手术方案。当天下午,就由她主刀,替陶夫人做了手术。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静漪结束手术出来同尔安说明情况,尔安才放心下来。
她本想这几日就带遂心去南京的,因为这桩意外,不能不推迟行程。好在从无瑕那里得来的消息,父亲的病情也并没有恶化,她暂时也不必赶过去。
这日她照例来巡房,陶夫人的精神恢复了很多,正在病床上坐着,和来探视她的遂心延朗他们聊天。见静漪穿着白大褂进来,病房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静漪仔细地问了常规问题,说:“您恢复得很好呢。”
毕竟是上了年纪,她看陶夫人的样子,一场手术下来,憔悴得很,看上去老了很多,不禁语气放得更和缓些。
遂心发了呆似的看着静漪,直到静漪和她说再见,她才回神,一直将静漪和其他医生送出病房去,看她走远,去别的病房巡视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对着祖母叫道:“奶奶,我妈妈好了不起!是吧?”
陶夫人正吃药,听她说,忍不住皱眉道:“有什么了不起?”
“妈妈都可以把奶奶的病治好,还不了不起么?”遂心问。
“这就了不起呀。”陶夫人咕哝一句,却没有大声。
尔安母子在一旁听了,齐齐笑起来。
陶夫人清了清喉咙……
静漪再来病房的时候,已经换下了白大褂。
尔安母子带遂心回家去了,病房里只有陶夫人和守着她的张妈。
静漪看张妈在病床边打盹,没有惊动她,只给她披了件外衣。
静漪坐到病床边去,替陶夫人掩着被子。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她起身查看。伸手摸摸陶夫人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看她唇有点发干,拿了纱布沾水替她润着唇……这一来却将她弄醒了,
睁开眼看到是静漪,她又闭上眼。
静漪以为她不想见到自己,正有些尴尬,就听陶夫人说:“真疼。”
静漪说:“忍不了的话,打止痛针吧。”
陶夫人摇摇头,说:“不用。能忍。”
她要坐起来,静漪小心地将她扶好,轻声问:“您要什么吗?”
陶夫人看着她,说:“你坐下来。”
静漪坐了,见她望着自己,有点局促。
其实她跟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大概因为从前的缘故,总还忘不了她作为婆母大人时候的权威感,那记忆时不时会被触动,让她紧张。
陶夫人见她局促,就有些出神。
她还没回到上海,就接到了静漪要回国的消息。她不难猜到静漪为什么回来,难免怒火中烧。等到见静漪暗地里去接近囡囡,她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亲自登门与她交涉。那之后,也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她能发觉,多年过去,静漪的确有很大的变化……她得承认,看到这样的静漪,她并不觉得意外。静漪与她第一次见到时候的那个柔美中带着青涩、温柔却不失倔强的少女,已经大不相同。可从那时候起,她就料得到,总有一天,静漪会是现在的样子。美丽,自信,坚强,有成就,有担当……只是当时她设想的成就,并不是如今这样的。
她以为那个少女,会是陪在儿子身边的好太太、会是陶家的好媳妇。作为好太太和好媳妇,承担和延续陶家女主人的使命,也未必不是一种成就。
“菩萨送你来人间,是不是专门跟我过不去的?”陶夫人轻声问。
静漪听了,愣在那里。
“得场病,还是你来给我医治。”陶夫人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牵,“这倒也是罢了。许是前生我们都欠了你什么……你说说吧,这一次究竟又要怎么折腾我儿子?”
她看着陶夫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合适。
“你一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来要遂心。明知道遂心是他心尖子,还来掐走?你是真不叫他安生啊,也真不叫我们安生啊。我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答应给遂心找个母亲、再安个家?你一来,全毁了。他不但不同美珍成婚,连订婚都不肯了。还要安排我出国,把遂心交给你带……你同我分解分解,你又把我的全盘计划打乱,弄得我鸡飞蛋打……那到底你要回来陶家不要?我现成的儿媳妇没了,你是不是要赔我一个?”陶夫人问。
“夫人,我不是要……”静漪说着,缓了口气。这老太太很显然是要倚老卖老、胡搅蛮缠了。陶骧同苏美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走到了哪一步……这要都算到她头上,她如何能承担?何况……“那跟我没有关系,夫人。牧之同我只是有些默契。他让我和遂心好好相处,必要的时候,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我不干涉他的新生活。夫人,他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有权替他安排;就是遂心不高兴,那是她父亲的生活,我们也只有劝解遂心……”
陶夫人听着,这些话真是入情入理。
静漪脸上红得很,不知是激动的,还是难堪。
要和陶夫人说这些话,她总觉得还是有些难过的……
“那个孩子叫什么?”陶夫人问。
第428章 云淡风轻的石 (四)
静漪呆了下。
陶夫人合了合眼,才说:“当年那封电报,是我做主压下的。我那时才知道,先前老七为什么非要去美国一趟……电报来时,老七受了重伤,都不知能不能活下来。你顾得你的儿子,我也得顾得我的。老七脱了险,电报才到他手上。”
“他同我说过了……我没怪他。”静漪吐字有点困难。他并没有和她细说自己受伤的情形,只会把事情往轻了讲……还是那样的脾气。
“你怎么能怪他?不是他放你走,你有今天?这些年,你骗他骗得还不够苦?连个孩子你都瞒着他,不到最后关头你不松口让他知道……静漪,你太狠心。”陶夫人沉声说道。
静漪不出声了。
“孩子是你生的,你自然比谁都难过。只是,那是陶家的孩子,让我说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绝无可能。你可知道老七从美国回来,我有多么的担心?那阵子他时常喝醉。喝醉了都不肯吐露半句。喝到胃出血,大口大口地吐血。重伤在身体里还留着弹片,时常让他苦痛。还这么折腾,这身体还要不要了?命要不要了?多少人指望着他呢!我实在不能看着他那样折磨自己,逼着他戒了酒,逼着他必须开始新生活。不为他自己,也为了这么多靠他过活的人。”陶夫人说着,语气愈加的沉。
静漪心里翻江倒海的,只是说不出什么来。
“我是千算万算,算不到你还会回来。你这次究竟是想借着讨回遂心、重回陶家,也倒罢了;如不是,趁早远离了老七。”陶夫人看着静漪说。
“现在就算不是我要离了他,他也要离了我的,夫人。”静漪终于说。
陶夫人顿住。
皱着眉看了静漪半晌,才又哼了一声。
作为母亲,她是了解陶骧的。陶骧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将身边的人和事都一一安排妥当,好无挂无碍地上战场……这种时候,他只会将靠近的人推开。
“唉。”陶夫人叹气。
静漪见她说了这半晌话,知道她一定很累了。她倒了杯水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您喝口水,躺下歇息一会儿吧。”
陶夫人也是累了,静漪端着杯子给她送到水边。她就着静漪的手,喝了大半杯水才躺下。
“叫灿儿。”静漪说。
陶夫人转头看着她。
“我生他的那天晚上,满天星光,甚是灿烂。我就叫他灿儿。”她低声说。
“哦,是个好名字。”陶夫人也轻声,“像谁多点?囡囡活脱脱就是一个你。有阵子我日日看着她,便想起你来,心里都不舒坦。”
“像他。”静漪低了头。
几年间都不敢和任何人提起灿儿。此时仿佛找了个契机,虽然依旧难以启齿、胸口疼得很……可是灿儿真像他。
“所以也那么单弱吗?小猫幼时弱得很。吃什么人的奶都全身起疙瘩。换了那么多奶妈,没有一个行的。试过那么多法子,还是用羊奶喂,吃下去才没事。后来那些人传得邪乎,说陶家的小少爷是狼奶伟大的。再后来,说他狠,是因为小时候喝的是狼奶。”陶夫人说着,伸手过来。
静漪握了她的手。
“我也失去过稚子,幸亏有小猫,才能熬过来。这几日身上怎么疼,也不如当年生子时的疼。我就想,你也疼过的。无论如何,总是希望孩子能够好好儿的……既是没有了,是我们没有那个福气。”陶夫人握着静漪的手,温暖得很。“只是我想想,若是有个像了老七的男娃娃,这会儿会像囡囡一样,会跑会跳地在我面前喊我奶奶……那该多好。”
静漪吸着气,慢慢地摇了摇头。
“别难过了。往后一心一意地照顾好囡囡。只是你若再敢伤老七的心,让囡囡难过,我可再不饶你了。”陶夫人说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见张妈伏在一边的凳子上睡得沉了,说:“张妈也老了……将来,有她在你们身边,我也放心些。这些年她是真拿我当贼防着,处处与我作对。我不如就干脆留她在近处,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她。她对二太太和老七忠心了一辈子。我敬重她这份心。”
静漪默然不语。陶夫人看向张妈的眼神,深沉而又复杂。她也并不回避静漪的注视,闭上眼睛睡去。
静漪等陶夫人睡着了,坐在床边翻着书。
不久张妈醒过来,轻声叫她少奶奶。
静漪对她摇摇头,让她坐近些。拉了她的手,说:“这些年有劳你,张妈。”
张妈坐在她身旁,摇头道:“少奶奶千万别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