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不说什么,低头上了车……
静漪在纱帘后望着陶骧的车队离去,背转身去,倚在墙上。
陶骧出去时将台灯关了……他既想让她睡个好觉,也不想让她看他离开时的背影。
她爬上床去,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睡是根本睡不着了,脑海中满是陶骧的身影。此时就连他昨晚说过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在耳边重复……这给她带来的痛楚,简直蚀骨啮心。然而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如今唯有期盼战争早日结束了……
她想去看看女儿。遂心应该在她的房间里睡觉呢。可她全身酸软,刚刚下地站了那么一会儿,身子酥得简直整个人要倒下去……她叹口气,老老实实地回到床上去。
她的手臂轻轻地划过身侧,扶在一旁空了的枕头上。过一会儿,她俯身,面颊贴在枕上,轻轻蹭了蹭。
她听到轻轻的两下敲门声,说了声进来,顺手将台灯扭亮了。片刻之后门一开,她就看到了遂心。
穿着粉色袍子的遂心,抱着陶骧刚刚给她带回来的绒布兔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先钻进来,望着静漪笑。
静漪翻身坐起,靠在床头看着遂心。
遂心眨着眼睛,问:“我可以进来吗,妈妈?”
静漪嗯了一声,等她爬上床来,拉着她一同钻回被窝里。
“有爸爸身上的烟味。”遂心缩在静漪怀里,嗅了嗅。
静漪摸着遂心的额发,又嗯了一声。
提醒他少喝咖啡,却忘了吸烟更有害健康。
“爸爸什么时候再回来?”遂心问,“爸爸非要我答应跟妈妈一起走。那我们去美国之前,还能见到他吗?他会来送我们上船吗?”
静漪点着头,说:“会的。”
“可是妈妈,”遂心抬眼望着她。静漪被这清澈见底的眼神注视着,心就像被一下一下在抽打似的疼痛。遂心轻声地问:“可是妈妈,我们一定要离开爸爸、离开中国吗?”
静漪吻了下遂心的额头,将她搂在怀里。
被子里很温暖,遂心柔软的小身子在她怀里,枕头上有陶骧留下来的淡淡的味道……她在这里,和她的女儿在一起,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这个问题。
“妈妈,我们能不走吗?”遂心又问。
静漪搂她搂得更紧。
“爸爸说要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可是我要告诉妈妈,我不想离开妈妈,也不想离开爸爸。”遂心轻声细语,慢慢地说。
静漪亲了亲遂心。
她也轻声说:“那我们就不离开爸爸。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陶骧从战区协同作战会场出来,路四海提醒他说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回家去看望下夫人?老夫人这就要跟大小姐走了。
陶骧签完了手上最后一份电报稿,说:“好。”
他母亲在他再三催促下,才勉强同意随长姐回南洋。只是原定的行程有变,还要再耽搁两日才能出发。
遂心和静漪此时已在去纽约的船上。她们母女是昨日启程的。他们有约在先,他不去送行。静漪也不让他去送,说遂心看到他会哭得厉害,本来遂心答应走就十分不情愿,临行就不要让她更难过了……他同意了。当然他也实在是脱不开身。不过即便能去,他也是不去的好。
他这几日忙得很,竟然都没有想起她们母女二人。
他拧上钢笔帽,看看路四海,说:“你来开车,不要惊动太多人。我们快去快回。”
他上车打了个小盹儿的工夫就到了家门口。
门房开大门,车子就一路往里开。
车一停路四海赶紧给他开车门,他下来走了两步,忽觉有些异样。他边走边看,越看越皱眉。虽然进门一个家仆没见着,却丝毫不觉院中冷清,隐约还听到一声犬吠,由远及近。
陶骧想想,这都怪他这几日总没睡好,而这里,又太熟悉,举目一望,一切都像是仍在原处……仿佛母亲随时会走出来问他要吃点什么,大姐随时会喊她老七,囡囡会随时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这里除了留几个人看家,余下的或跟随母亲和长姐去南洋,或由郭忠带着回兰州,或随静漪走。而静漪是连白狮和雪球都要一起带走的……他本想着回来会看到大门紧闭、家中冷清的样子,没想到与往常一样,庭院甚至更加的美好贞静。那香樟树下的秋千,红丝绒缠着,他穿着洁白裙子的小女儿……他停下脚步,特地看了眼秋千。
当然他的小女儿此时是不会在这里的了。
路四海跟着他,也默不做声。
陶骧交代他几句,转身进门。进了门就更诧异些。
老家仆还在,像往常一样叫他七少爷、跟他说太太还没起呢,要准备早点,七少爷吃什么……
陶骧有种错觉,似乎他连日来准备打仗的那个世界是虚幻的,而这里的宁静温馨才是真实的。在这里,仿佛有种与世隔绝的温暖和安定。
他说:“不用忙,有什么吃什么。我上去看看太太。”
楼下客厅里的花瓶中,都插着新鲜的栀子花。这熟悉的花香在冬日的早晨,被略带暖意的阳光照着,香气氤氲开来,就像这里的女主人,从来都没离开过,她还在打理着这个家……
陶骧被这念头扰着心神,不禁抬手按了按眉心。
一回来家里,一看哪里,都像是有静漪的影子。
他边上楼,边回望楼下空荡荡的客厅,脚下忽然顿了顿,因为听到一声清脆的琴音。
他站下。
他需要仔细辨认琴音的来源——他曾经无数次的站在这里,俯视这金碧辉煌的大厅,眼前是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翩翩丽影中有那么一抹最为娇美的,是他的静漪。
陶骧回身继续上楼。
分明又听到一串音符。
这下他不再怀疑是幻觉,于是他脚步越来越急。
他母亲和长姐是不会弹钢琴的……
他的胸中像涨满了潮。在去推那扇房门的一瞬,他手掌都贴在了门上,几乎都感受的到那音符带来的震颤。
他听到笑声,一高一低……他猛地推开房门。
“程静漪!”他大喝一声。
琴声戛然而止。
白狮哧溜一下把头伸进了沙发底下,雪球却打着滚儿朝他奔来,绕着他的裤脚使劲儿打转。
“爸爸!”琴凳上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那个小的跳起来,喊着便向他跑来。“爸爸你回来啦!”
陶骧瞬间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幕夜空中烟花绽放。
遂心跑过来,抱着陶骧的腿,咯咯笑着,仰头看他冒火的眼睛盯了远处的妈妈。遂心吐吐舌尖,回头对静漪做了个鬼脸儿,说:“妈妈,你先和爸爸说话,我去找奶奶和大姑……”
她说完抱起雪球,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静漪站起来。
陶骧脸上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有些焦躁地将领扣解开一颗,仿佛呼吸此时都受阻了。
他在原地转了半圈,终于忍不住指着遂心逃走的方向,说:“程静漪,你给我解释下,你这……你又骗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还总是能很轻易地就撩*起他的怒火——他以为她走了。他以为她带着女儿走了。哪知此时此刻,她就娉娉婷婷地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面带微笑……微笑中甚至带点羞涩,也有些闯祸之后赖皮的味道。这都是他曾经熟悉的,会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
陶骧按着额头,说:“你先别笑。你给我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
静漪走到他面前来,翘起脚来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说:“囡囡就是不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真的让她伤心难过吗?”
她眼睛眨着,很认真地问。
陶骧不回答,她就又亲了他一下,再亲他一下……
陶骧猛得将她抱起来。
静漪搂住他的肩膀,轻声说:“别生气了……留都留下来了……以后都不骗你了,好不好?”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蹭了蹭。
他收了收手臂,将她紧箍在身前,看了她的眼。
“因为遂心啊?”他闷声问。
“嗯。”她点头。
“真因为遂心啊?”他追问。
挪着步子,带着她慢慢地往后退。
“嗯。”她微笑。
她穿着薄底的拖鞋,踩在他的脚背上,他脚步活动得缓慢,她的长发垂在身后,飘飘摇摇地……她看着他军装上的黑褐色的枪套和皮带,铜扣晶晶闪闪,耀着她的眸子……她脸是越来越红了。
他也低头亲了她一下。
她身子碰上琴键,发出巨响。
两人同时笑出来。
他将她拥住。
“漪。”他在她耳边轻声叫她。
“嗯。”她搂着他。面颊贴在他胸口,抬头看他。静静的,等着他再开口。
他还是沉默了,她却觉得安心得很。
她感受的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耳边是他重而沉稳的呼吸声……
她想着,其实此时他不用再说什么,她也不要他再说什么,此刻只要他在这里,将来只要她在他身边,足矣。
“我们再举行一次婚礼吧。”他说着,低头看她。
她明亮的双眼望了他,良久,她终于点头。
……
程静漪和陶骧的婚礼,在慈济医院的小教堂里举行。
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战争阴云越来越重,这是个并不适合聚众的时候。而陶骧又马上就要奔赴前线,于是他们并没有通知人来观礼。
静漪说这只是他们两个的婚礼,不需要很多人见证。可是到了这一天,当她拉着遂心的手、穿着她式样简单的礼服、捧着一把馥郁芬芳的栀子花走进教堂里时,小小的教堂里还是挤满了来给他们送上祝福的亲友。
她的亲人、她的同事、他的战友、他们的朋友……都是他们至亲的人。
她微笑着,放慢脚步,不住地停下来,与他们握手或拥抱,接受他们的祝福。
而陶骧,他站在圣坛前,挺直了身子,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她终于来到他面前,望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柔情和爱意。
她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与他再相逢,自此将不离不弃,永在他身旁……
他抱起遂心,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吻在她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