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这绒球是用五种丝线勒成的。母亲最会做些小玩意儿,这是她自己发明的。母亲应该是教过她怎么做,可她女红上总是不得门路,就更别提这种特别需要技巧的物事了。她真不记得自己留有这精巧的装饰品……可父亲身上居然会有。
她退了两步,依旧坐下。目光却驻足在父亲胸口那一处。黑色缎子马褂,金链子,随着车厢晃动起来,不时俏皮地晃一晃的小彩球……她仿佛是看到母亲坐在灯前,凝神做着什么的样子,那专注的样子,令她人看起来像是白玉观音像般的美丽和圣洁。她幼时,母亲就常常这样和她相伴。母亲做事,她读书、写字……偶尔,母亲会抬起眼来对她温柔一笑……
静漪低了头,掏出怀表来,却没打开。
这枚小小的怀表,在她手心里被攥得紧紧的……
火车在不停地行进。每到一站,再启程时都更接近他们的目的地。
而越接近目的地,她的神经就仿佛越要紧绷上几分。
从上了车,他们没有走出过包厢,间或有侍应进来送水,会同他们说几句话,讲讲外头是什么情形。
静漪盘算着还有多远才能到徐州,火车却停了下来。此处却不是车站。正疑惑间,之忓进来禀告,说是后面有运兵的列车要先过,正在给他们让路,什么时候能开车要看运兵专列通过的速度。静漪急切的心听到这个消息,又增加了几分不安。
等候的时间有些久,列车一辆辆经过,总共有四列。
静漪看着列车呼啸而过,听到父亲说:“这等转移,规模不小。”
静漪没出声。
这在陶骧的辖区内,正在转移的部队,想必是经由他指令的。
她转脸看着外头。
此处乃是荒郊野外,天气还是冷,可江南也已有春色……些许毛茸茸的绿色,都让人觉得这是在灰暗的时代中,隐隐约约的希望。
静漪摸着手指上的婚戒。
紧的她使劲儿去转都转不动……她忍不住叹息。
就在她低低的叹息中,火车启动了。
耽搁了这么久,他们要晚上才能到徐州了……这样倒也好,并不引人注目的。
听到有人敲门,静漪以为是之忓,说了声请进。
进来的却是侍应,原来已经是晚餐时间。
侍应将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取出来,摆满了桌子。
静漪忽然看到盘子上的标记。
她心一动,并没有立即出声。等侍应离开,她跟着站起来,朝包厢门走去。
程世运见静漪一言不发,脸上却红了,直将包厢门拉开——门口站着的之忓见静漪出来,忙问十小姐有什么事——静漪向外看了看,除了之忓,外头此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她有点不死心,问:“刚刚……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之忓顿了顿,摇头。
他看着静漪亮闪闪的眼睛,跟着左右望了望。
静漪没有再问,但迈步走了出来。走廊上的灯光昏黄,显得车里像个仅有微光照亮的山洞。她看着那拎着食盒的两个侍应朝车厢的另一头走去……眼看他们就要走出车厢了,她脑中若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念头,匆促地对之忓说:“我去那边看看。”
“十小姐,你要去哪?我陪你去。”之忓见她神色不太对,忙说。
他说着,抬手敲了敲隔壁包厢,立即有人出来查看。
静漪皱眉,说我只是在车厢里走走,谁也别跟着我来,没事的。
之忓还要跟上去,程世运在车厢里叫了他一声。之忓无奈地看着静漪。
“放心,我马上回来!你们先用晚饭。”静漪快步向前走去。
车厢晃动,她脚步也有点不稳,可她仍走得越来越快……侍应那白色的制服在两节车厢结合部停了一会儿才走远,她能看到那里还有人。
耳边是隆隆的火车声响,黑暗之中,前方忽的亮了一小团。
她站下来,看着那一小团亮光中,那熟悉无比的侧脸……顷刻之间,她眼里充了泪。
第436章 番外一:美人如花隔云端 (三)
亮光消失,那侧脸却好像更加清晰。
她站住不动,望着那几个动都不动的人影。黑影中有红彤彤的一点,明明灭灭……她回了下头。没有人跟过来,走廊上空荡荡的。可她心里,仿佛是在被什么一点点地填满……她抓住了扶手,拉开门的动作停在那里。只一会儿,她背转身,靠在一旁。
窗子的缝隙里吹进寒冷的风,纱帘拂着她的手背,痒痒的。
她听到门被拉开,一阵新鲜的烟气随即被冷风吹散。
她低头,远处的亮光投在地上,出现在她身旁的这双铮亮的皮靴,靴尖亮得像落上了星光……她转脸看他,轻声问:“不是让你少抽烟的吗?这会儿工夫还要来一支,可见平常是怎样的了。”
陶骧也轻声道:“并没有。这不是一天都没空抽烟,有点儿难受,想抽完这支才进去的么。”
“狡辩。”静漪从他手中将烟卷取下来。身旁的架子上就搁着一只粗糙的烟灰缸,她望着他的眼睛,却准确地将半支烟摁在了烟灰缸里。看到他的眉抬了抬,她轻哼了一声,叫道:“四海!”
陶骧的眉又抬高些。
“在!”拉门被迅速拉开,四海出现在陶骧身后,探身过来,扶了帽檐,脚后跟一磕,陪着笑脸儿,“太太有什么吩咐?”
“不是让你看着司令,不准他多抽烟的么?这是怎么回事?”静漪问。
四海苦着脸,看看陶骧,说:“太太,平常都严格遵照您的吩咐,不让司令过量。咖啡不给喝、酒不给喝……吃的都照您给列的单子,烟就一天一支的……今天真就这一支……”
“真就这一支。”陶骧说。
静漪美丽的眼睛看了他,沉默片刻,说:“不信。”
“真的!”路四海忙又强调。
“真的?”静漪问。
“真的。”路四海点头。
陶骧一伸手,将路四海的脑袋拨了回去,说:“回你们包厢去。”
“是!”路四海答应着,却没立即走,仍看着静漪。
陶骧瞪了他一眼,他笑笑,还是没动。
静漪忍着笑,点头说去吧也趁这会儿工夫休息休息,又问:“是不是还没用晚饭?”
“报告太太,我们用过了。”路四海回答。
静漪点头,“那就好。快去吧。”
四海这才回身走了。
剩下静漪和陶骧,静漪抬手把陶骧的军披风整了整,嗅一嗅,说:“一天一支烟怕是假的,没超过三支应该还是做到了。”
陶骧笑着,将一旁没掩好的车窗向下按了按。还是有冷风灌进来,他要解自己的军披风,静漪按住他的手,说:“不用。不冷。”
“怎么知道我来了?”陶骧握着她的手,转身站到风吹进来的位置。静漪没有穿外套,只有身上这件丝绒旗袍,显得单薄。
“就是……知道。”静漪含着笑。一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凉凉的扣子印在额上,只是轻轻一触。
陶骧笑声低低的,抚了抚她的肩头。
“本来是不能来的。恰好赶上了,时间又差不多,那我就假公济私一回吧。”陶骧说。
“嗯。”静漪看看四下无人,伸出手臂围了他的腰,将他紧紧一抱。
陶骧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反而有些僵。
静漪觉察,笑出来。
“父亲在。”陶骧说。
静漪仍靠着他,仰脸看着他,问道:“你怕父亲?”
陶骧拍拍她的后脑勺,说:“走吧。”
“你先回答我。”静漪笑着。
“走啦。”陶骧拉开静漪的手臂,握着她的手,听她笑着,也有点心旌荡漾。他低了低身子,“等下当着父亲,不准这么笑。”
静漪恰好转过脸来,陶骧的面孔距她极近,她心神一滞,忽的脚尖一踮,便亲在他唇上。
“知道了。”她轻声说。
她刚要后退,陶骧却也照样迅速亲了她一下。
两人拉着手,站在车厢中段,在昏暗的灯光中望着对方,同时笑出来……陶骧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边的包厢门开了。他忙转身,仍拉着静漪的手,举目一望,却是林之忓。他略一点头,还没有开口,便见林之忓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骧看了看静漪,静漪对他一笑,说:“看样子父亲也料到你来了。”
陶骧微笑。
待走到包厢门口,他整理了下军帽,听到之忓对里面禀报说老爷,陶司令到了。他低了低头,走进包厢去。
静漪跟在他身后,见他仍是差点撞到包厢门框,忍不住又想笑。陶骧转身时暗暗瞪了她一眼,静漪忙低了头。她听见陶骧进来就跟父亲问安,转身要关门时,之忓已经替她将门关好了。她回过身来,看陶骧站在包厢中间。包厢原本就算不得太宽敞,他往这里一站,真越发把空间挤得少了许多……
程世运请陶骧坐,说:“我想着车上的人是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晚饭来的。况且也不知我们的口味。想一想,也只有你。”
陶骧微笑着,将军披风和帽子都脱了。静漪接过去,挂在墙上。看陶骧坐在了父亲对面,她过去坐在他身边。
桌上的食物都还没有动过的痕迹,显然父亲在等他们呢。
静漪看陶骧。
陶骧正在给程世运斟酒,道:“父亲,我有军务在身,不能喝酒,只能陪您坐一坐了。”
程世运点头,说:“你也再用一点。漪儿吃吧。我和牧之边吃边聊。”
陶骧见静漪拿了筷子,一时还不知要吃什么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胃口了——他特地交待人去选了清淡的菜式,算准了时间送来的,想着这时候了,她赶路赶得哪怕是再心急如焚、也该饿了——不过她就是这样,就算是没胃口,当着她父亲和他的面,也勉强自己会吃一点的。
他于是边听着岳父问话边回答着,不着痕迹地拿了静漪面前的小碗,盛了汤放在她手边……他说:“徐州那边目前尚安定。据我所知,冯老太太的病情也还稳定。只是老先生路上劳顿,大约也是非常担心老太太,精神亦不佳。”
“要紧么?”静漪紧跟着问。
陶骧看了她,示意她先吃饭,依旧转过脸去,对程世运道:“我没有贸然去见冯老先生。”
程世运慢慢点了点头。陶骧停了下,说起冯老爷子的情况。眼下冯孝章精神不佳,恐怕除了因为妻子患病,更多是源于被人强制护送离开天津。尤其这些人,还是程家派去的。
静漪本想再问详细些,见父亲沉默地喝了口酒,也不敢立即开口了。她只默默地喝着碗里的汤,听陶骧和父亲言语简洁地交谈着。陶骧既没耽误同父亲谈话,也没耽误把菜及时夹到她碟子里来……而且都恰好在她眼看就要把碟子里的东西吃光的时候。
“不要了……”静漪终于忍不住说。
陶骧正巧一勺子汤又给她添到小碗中,说:“父亲还没用完呢。”
程世运微笑着,看静漪对着面前的碗发愁。